夜。
明月在天,清辉万里。
风儿在耳畔轻诉。
四野一片静寂。
远山起伏,黑影峭立,如同蹲踞着的野兽,准备择人而噬。
燕自怜觉得寒气逼人,忙把衣衫裹紧些。
杨大眼道:“到了晚上,山风很大,曹不祥、牛先生、公孙芝一伙呆在山里,滋味也不好受。”
燕自怜道:“他们怎么会躲到这鬼地方来?”
杨大眼道:“现在水月山庄、扬威镖局、自然盟和江南武林同道都在找他们,他们已经是过街老鼠,哪里还敢抛头露面?‘九重天’江南分舵的落脚点本在孙大志的顺泰赌场,如今他们也不敢在那儿住下去了。”
燕自怜道:“为什么?”
杨大眼道;“因为前天有人去砸场子了。”
燕自怜笑道:“谁这么大胆子?杨二哥,是你吗?”
杨大眼道:“是‘千臂猿’,他一出手便伤了‘追风剑’冯一楼,吓得程黑儿握着把迷魂砂没敢扔出去。公孙芝与他大战百回合,没有占到一点便。最后还是牛先生的快剑惊退了他。”
燕自怜精神一振,道:“是‘鹤王’手下两大爱将之一的‘千臂猿’吗?”
杨大眼笑着点头,道:“正是。他虽然没有歼灭凶顽,但着实给他们了一个惊吓。‘千臂猿’既然出现了,‘正义鹤王’还会远吗?所以牛先生、公孙芝等人赶紧搬家了,为了避免‘鹤王’找到他们,他们就隐藏在人鬼不至的西山乱石林中。”
燕自怜道:“怪不得那天‘毒王’单独来吴家花园,原来还发生了这档子事。看来‘正义鹤王’的确是这些邪魔歪道的头号煞星。”
她望了眼迷茫的夜色,问道:“二哥,你说‘鹤王’会在西山出现吗?”
杨大眼挺有信心地点了点头。
燕自怜忽然幽幽地叹了声,道:“要是李大哥和我们一起来就好了,他难道不想见‘正义鹤王’吗?”
杨大眼含笑道:“才一分手,你就牵挂起大哥来?其实他就在左近,你很快又会见到他。”
燕自怜红云满面,忙岔开了话题:“二哥,你跟大哥相处那么久,一定对他很了解了。他年纪轻轻,武功却是深不可测,不知是哪位名师传授的?我的师哥们自小就拜师学艺,勤学苦练也不可谓不用功,但跟他一比却差得太远。”
杨大眼道:“如果我说大哥并没有师父传授技艺,你是不是觉得难以置信?”
燕自怜惊讶地道:“没有师父?怎么可能!”
杨大眼道:“其实练武之人成就大小,名师点拨自然重要,但自身的天赋和个人的机遇也不可或缺。象令师兄们,经‘捕王’调教,一身武艺在常人眼中已是出神入化,高不可攀。可是武学之海浩瀚,一个人能够初窥堂奥已属不易,要想登堂入室自是难上加难了。李大哥了不起之处便是他达到今日的成就,完全是自已摸索,无师自通。你或许觉得不可思议,但世上某些人确实有着过人的天赋和极好的机遇,他们仿佛天生是练武的料,所以他们才会达到众人难以企及的高度,这些人永远是江湖的宠儿,武林的主角!”
燕自怜怔怔地道:“凭自己的摸索便能练成绝世武功?”
杨大眼道:“无米不成炊,无木不成舟,大哥当然不会凭空想象而练成绝世武艺,他最初的本领都来自于一部残破的古剑谱。在鲁南初识他的时候,我们的武功不过在伯仲之间,但十年过去后,我们之间的差距已不可以道里计。这固然有天赋的因素,但他确实经历了重重磨难,方能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燕自怜道:“你也用不着谦虚,你那奇门营造之术当真了得,连‘毒王’都甘拜下风。”
杨大眼摇头道:“靠了祖上余荫,又有什么沾沾自喜的?如徐英、徐雄辈,自以为是,目空一切,其实是一点能耐没有,哪比得上大哥的无师自通、自成一家?”
燕自怜道:“南荷妹子也不简单哪!”
杨大眼道:“说来她认识大哥尤在我之前,是个意志坚强、很有主见的女孩子。她的来历也很神秘,有次随随便便就从洛阳‘财源广进’提了十万两银子给自然盟,我们猜她可能是南宫世家之人,因为‘财源广进’钱庄是南宫世家的产业。前日在吴家花园见她使出了‘清平乐’,更加证实了这一点,而且她的身份还很尊贵。不过这么多年来她对李大哥和自然盟都是尽心竭力,恩情有加,我们也不想对她刨根究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我们何必干涉?”
燕自怜笑道:“你们一群年轻人,白手起家,众志成城,开创出自然盟这一番局面,好生令人敬佩。象徐英、徐雄只会坐守福荫、不思进取,还做出伤天害理之事,那才叫祖宗痛心!”
杨大眼道:“自古贫窑出状元,豪门多纨裤,那也是徐老太太太过溺爱之故,反而宠坏了两个宝贝孙子。有时爱不得法,反而会害人哪!”
燕自怜道:“江南杨氏也是赫赫名门,可你跟他们都不一样。”
杨大眼叹道:“那也是遇见了大哥之故。从小我也是调皮捣蛋,刁蛮任性,每天都要挨爹的板子,但就是本性难移。直到一见大哥,相互投缘,我的犟脾气才有所收敛。的确,在人生道路上,朋友的影响也许比父母更大,可惜一些人一辈子也碰不到一个真正的朋友。”
说着他忽然低声道:“有人来了,我们先躲一躲,看看来者何人。”他拉着燕自怜藏进了路旁的小林子里。
过了半杯茶时间,后面果然来了个人。他脸蒙黑纱,身穿黑衣,手里挎着个大竹篮,象个贼一样不住往身后张望。
“是杨威镖局的林大果。”杨大眼轻声地说。
林大果慌慌张张,仓皇后顾,却不料迎面来了一人。林大果猝不及防,险些被撞倒在地,篮子也弄翻了。那人忙上前扶住他,将翻倒在地的篮子捡起给他,一边向林大果致歉。只见那人一身灰衣,脸在黑暗中瞧不清楚,只有一双眸子精光闪烁。
脾气暴躁的林大果居然没有发作,接过篮子,咕哝几句,低着头急急走了。
那灰衣人轻笑一声,朝杨大眼和燕自怜藏身之处挥了挥手,一转眼便消失在了山林中。
“他看见我们了?”燕自怜低声问。
杨大眼模模糊糊“嗯”了声,忽然笑道:“林大果又要倒霉了,我们看好戏去。”
他拉起燕自怜,不紧不慢地跟着林大果。
***
道路越走越偏僻,荒草及胫,到处是野蔓枯藤,两旁的树林子里传出阵阵夜枭的鸣叫声,竟是凄厉无比。
林大果不知是粗心大意还是心慌意乱,接连来了几个“狗吃屎”,衣服上荆棘扎得象丐帮弟子。林大果骂骂咧咧,羞愤不已。
再往前走,枝柯掩映、杂草蔽护着一片乱石林。那石生得怪异,或蹲如坐虎,或卧象睡狮,或腾若龙翔,或沉似凤潜,千奇百怪,不一而足。其间阴风飕飕,薄雾四合,虎啸狼嗥,夜枭哀鸣,仿佛是鬼域一般。
乱石深处藏着几座相连的木屋,缝隙中透出火光来,有人正在里面发着牢骚。
林大果长长出了口气,急急进了木屋。
杨大眼眯起眼睛注视了一下,低声道:“有两个暗哨。”
这时从黑暗中闪出条黑影,摇摇晃晃到大石后解手去了。杨大眼从怀中取出数枚银针,悄无声息地弹了出去,只听黑暗中有人低哼一声,再也没有声响。杨大眼拉起燕自怜,借着乱石的掩护,靠近了较外的一间木屋。
这木屋造得甚是粗糙,壁上有不少缝隙,正好将屋内情形瞧得一清二楚。
屋中央烧着一堆火,火苗哧哧,燃烧正烈。
火堆旁围坐着二十余名青衣者,四周还散散坐着十余名黑衣人,或老或少,或丑或俊,但脸上无一例外地露出不耐烦之色。
“想我天教横行江湖,无往不胜,今日却躲在这鬼地方不敢露面,可真够窝囊!”
“没办法,谁叫对手这么强大?水月山庄、自然盟、扬威镖局,还有‘正义鹤王’都在找我们的踪迹,呆在这地方虽然窝囊,总比脑袋搬了家强啊!”
“老兄,胆子怎么这么小,人死不过脖子上多块疤,怕个屁。依老子的性子,宁死也不愿在这地方受罪。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搂着女人睡觉才是人过的日子。”
“你也不要太急,只要我们援兵一到,到时扭转颓势,又可以逍遥快活了。”
“对了,这次‘毒王’亲自出马,不知请的是哪路弟兄?”
“当然是商堂主了,他可是最近的呀!”
“商堂主是随便请得动的?他可是天教初创时三堂主之一,天尊面前说得上话的大红人!”
“老兄有所不知,这‘毒王’和‘商王’交情非浅,‘毒王’亲自出面断无不允之理。”
“商堂主乃是猪堂堂主,手里有的是元宝,他一来,我们可就跟着发财喽!”
“少做清秋大梦,肚子填饱了再说吧!”
众人正七嘴八舌,林大果进来了,众人一齐欢呼,立刻围了上来。那些青衣人伸手便夺,而黑衣人地位卑微,只能在边上干瞪眼。
“老子把‘长根记’酒楼的鸡鸭鱼肉都拿来了,还有两坛上等好酒,兄弟们好生享用!”林大果的表情就象布施的老爷,得意而自豪。
“呸,这是什么鸡鸭鱼肉,你当我们是傻子!”有人怒喝着,篮子也被扔在了地上。
林大果莫名其妙,凑近一看,张大的嘴再也合不拢。篮里既没有喷香的鱼肉,也没有油腻的鸡鸭,更没有美味好酒,只有几块方方正正的石头,似在无尽地嘲笑着如堕五里雾的林大果。林大果此时的心情,就象唐僧看到白骨精送来的美食变成蛤蟆、毒蛇一般,既是吃惊,又觉得难以置信。
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时,那些青衣人的拳头已雨点般地落了下来,林大果顿时鬼哭狼嚎,满地打滚就象被念了紧箍咒的孙猴子,不一会儿便鼻青脸肿象猪八戒,披头散发似沙和尚。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间走出牛先生、公孙芝和章伯威来。
“乱轰轰的,吵什么呢?”公孙芝皱着眉头问属下。
那些青衣人见牛先生、公孙舵主出来了,这才住了手,可怜林大果倒在地上已爬不起来。
章伯威沉着脸道:“自家兄弟还窝里斗,岂不让外人笑歪了嘴?”
有人愤愤地道:“咱兄弟都快饿出毛病来,他居然用石头来消遣我们,难道不该挨打?”
章伯威看着林大果,满是疑问之色。
林大果满肚子的委屈,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一张脸涨得通红。
章伯威道:“我这位兄弟胆子极小,绝不会有意作弄大家,必定是有人做了手脚。”
林大果连连点头,忽然道:“想起来了,是那灰衣人,一定是他调的包!”
章伯威皱起眉,道:“灰衣人?”
林大果正待回答,一直冷眼不语的牛先生突然厉声喝道:“谁在外面?”
屋里屋外的人都吃了一惊。
燕自怜看了眼杨大眼,似乎在说:“他们发现我们了?”
杨大眼摇了摇头,让她别声张。
这时一名担任守卫的黑衣人慌慌张张跑进屋来,结结巴巴地道:“牛长老……公孙舵主……大事不好了……”
公孙芝喝道:“把话讲清楚点!”
那黑衣人道:“我刚才去撒了泡屎,回来就发现……老洪遭了暗算了……”
牛先生哼了一声,一把将他推开,大踏步走出屋来,众人也随他一齐出来了。
“哪路英雄夤夜来访,何不现身?”牛先生冷眼四顾,似乎想看穿重重夜色。
远处传来一阵大笑,有人大声道:“石头的滋味可好?没让你们享用牛溲马尿、鸡屎猪粪已是便宜你们!”
章伯威咬牙切齿地道:“原来是你在使坏!”
“是我!”一条白影出现在不远处的大石上,衣衫飞舞似要凌空飞去。
牛先生冷冰冰地道:“朋友贵姓?哪条道上的?”
只见那人脸上套着个似猿似猴的面具,只露出一双湛湛有神的眼眸,只听他道:“你们不认识我,总该认识这面大旗吧!”他双手一舞,一面雪白的大旗“呼喇喇”展开,迎面飘扬。清冷的月光下,旗上写着四个血红大字——“正义鹤王”!
这白旗红字,凄艳中却带着萧杀之意。
***
牛先生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神开始不安,手不由自主便搭上了剑柄,因为用劲而青筋凸现。
公孙芝的脸苍白如纸,一层铁青色在脸上若隐若现,甚是诡异。
章伯威似乎哆嗦了两下,他勉强稳住身子,但接着又哆嗦两下,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
青衣战士和黑衣战士纷纷倒退,拔剑举刀,如临大敌,眼光恐惧地投向黑暗,仿佛有恶鬼随时会从黑暗中跳出。
而林大果的头刚探出来,一看到“正义鹤王”四字,呻吟一声,又直挺挺倒了下去。
牛先生涩声道:“你不是‘鹤王’。”
白衣人点头,道:“我不是。”
魔教众人刚松了口气,却又听他道:“但是‘鹤王’也已到了。”
众人刚松弛的神经又绷紧起来。
燕自怜见“鹤王”人还未到,便吓得众人如同惊弓之鸟,不由大感痛快。
其实她也很紧张,一颗心“怦怦”地几乎要跳出胸膛来,因为她知道,她就要见到“鹤王”了。
“正义鹤王”
——这个当今武林中侠誉最盛、市井间传奇最多、百姓顶礼膜拜、恶人闻风丧胆的近乎神化的人物。
——这个行踪飘忽不定、面目神秘莫测、但却是江湖中最有魅力的人物。
他——即——将——出——现——
***
牛先生冷笑道:“近几年‘鹤王’的名头可真不小,可是说来说去谁也没见过他的真面目,他是男是女、是丑是俊,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说不定就是你们装神弄鬼、造出一个子虚乌有的人物。”
公孙芝接口道:“是啊,‘鹤王’自称是正义之神,为何总是躲躲闪闪、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真切虚伪造作,一点都不光明磊落。如此荒郊野岭之地、天昏地暗之时,‘鹤王’若是自命英雄的话,就应该现身出来让大家瞻仰番。”
众人见“鹤王”依然不见踪影,顿时胆气大壮,说话也有些忘乎所以了。
章伯威大喝道:“‘鹤王’自命英雄,可在章某眼中又算得了什么?我看牛长老、公孙舵主毫不逊色于他,就是章某也想会一会这名不副实的‘正义鹤王’!”他横眉怒目,傲然四顾,仿佛他一下子成了绝世英雄。
那白衣人见他们口出污言、大放厥词,也不生气,只是一个劲冷笑。
***
燕自怜暗暗焦急:“鹤王”怎么还不到?
听到魔教众人肆意嘲弄和诋毁,她感到怒不可遏,仿佛他们侮辱的是她。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对“鹤王”这么维护,她几乎要挺身而出,痛斥一下那些口沫横飞的跳梁小丑。
杨大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朝她摆摆手。他脸上挂着自信的微笑,仿佛一切都已在他的掌握之中。
***
白衣人挥展大旗,挺胸凸肚,威风凛凛就象天神下凡。
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天上飘浮着的一片白云。
血红的大字,怵目惊心,透露出浓重的萧杀之意。
只听那白衣人大声唱道:
“天下何不平,善良每遭欺。
蘸取恶人血,染我正义旗!”
歌声雄壮,响遏行云,惊得山鸟扑翅乱飞。
一声长吟响起,鹤唳般清越,从远处呼啸而来,直震得众人耳膜隐隐作痛。
一条白影,犹如白鹤从天而降,落在众人面前。白衣闪闪,如帝王般高贵。
他这么一站定,牛先生、公孙芝、章伯威和一干青衣、黑衣战士便不自觉倒退三步,眼中露出了敬畏之色。
***
燕自怜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忍不住探出身去张望,好在众人都注视着“鹤王”,谁也没有留意到她。
“鹤王”究竟是什么模样?
不光燕自怜,其实在场的人都想知道。
当今武林,还有比“鹤王”更神秘、也更有魅力的人?
老人提起他,会象对先辈般满怀敬仰;少年论及他,会象对偶象般五体投地;幼童闻及他,会象对天神般赞不绝口;至于那些春闺少女,早已把他当作梦中情人。
在老百姓的眼中,他是解人困厄的菩萨,是正义和光明的化身,而在邪恶的人心里,他却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是死亡和黑暗的使者。
“鹤王”究竟有何魔力,能让天下人都为之心动?
***
“鹤王”也并不比常人高大,可是每个人似乎都要仰起头才能看到他。
他的一身神奇的白衫,流光溢彩,在月光下反射出夺目的光芒,让人不敢正视。
他头束金冠,腰缠玉带,雍容华贵,透露出帝王贵胄的不世之威。
他的脸上蒙着一抹轻纱,如薄雾升起,五官若隐若现,更添神秘风采。
寒眸所经之处,众人无不暗自颤抖。
——这就是武林中千人传万口议的“正义鹤王”?!
***
燕自怜出神地望着“鹤王”,她的心头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一种在熟人面前才会有的冲动,可她确确实实是第一次见到“鹤王”。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她怎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
静寂中,牛先生轻轻地咳嗽了一下,用一种极不自然的语调道:“尊驾便是名动天下的‘正义鹤王’?想不到在此山野之地、明月之夜,能一睹‘鹤王’风采,我等实是三生有幸。不知‘鹤王’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鹤王”的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得他心里直发毛,只听“鹤王”用一种沉稳的语调道:“诸位放着温床暖屋不睡,美酒佳肴不享,却甘愿在这人鬼不至的野地受罪,不知又是所为何事?”
牛先生道:“‘鹤王’纵然管尽天下不平事,却管不得我们在这里歇息吧?江湖中人,本就是风餐露宿,奔波于草莽间,过着刀头舔血的生活。‘鹤王’也是江湖人,难道还不明白这道理?”
公孙芝想到自己身为一方舵主,断不能在部下面前噤若寒蟑,失了威信,当下道:“‘鹤王’既非公门中人,便约束不了我们,况且我们和‘鹤王’本无过节,和气生财不是更好?”
这话的示弱之意连公孙芝自己也觉察出来了,他不由暗骂自己窝囊。平日以英雄自居,宁死不屈,今日怎么如此中气不足?真是丢脸之至。
“鹤王”的目光在众人脸上逐一扫过,冷冷地道:“我与诸位确无过节,本来相安无事,可是为了一些人命,我不得不为他们讨回公道。”
牛先生道:“不知是什么人,让‘鹤王’这般耿耿于怀?”
“鹤王”沉声道:“安平镇三十多居民中毒雾而亡,自然门葛衣惨遭毒手,还有水月山庄、扬威镖局和江南武林志士丧命在你们手下的,这些血俩难道不应该向你们讨取?”
章伯威抢声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葛衣身为虎堂副堂主,居然给自然盟通风报信,泄露了本教机密,难道天教没权处置一个奸细?”
“鹤王”厉声道:“那安平镇上的无辜百姓呢?他们与世无争,却白白丢了性命,皆源于你们称霸武林的野心。你们杀人如同把戏,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今日我要顺应天意、迎合人心,向你们讨回个公道!”
章伯威脱口而出道:“那是‘毒——’”话一出口,他便觉后悔。这不仅是向对方示弱,而且得罪了“毒王”,那可就后患无穷了。
公孙芝狠狠瞪了他一眼,却也不便在此时此地向他发脾气。
牛先生道:“安平镇居民伤亡确由天教而起,也不必推卸责任。但自古成就大业的英雄,就是踩着别人的尸首爬上去的。莫说古代帝王建立洪图霸业,就是大将军的赫赫军功,难道不是建立在累累白骨、血流成河之上?天教正欲开创武林大一统的新局面,区区牺牲又算得了什么?到时候众望所归,四海晏平,百姓安居,再外抗强虏、内除奸贼,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鹤王”哼道:“夸夸其谈,没得惹人耻笑。你们的教主不仅要当武林的霸主,还要做君临天下的帝王吧?狼子野心,欲盖弥彰,恐怕没等你们统一武林,我们便有亡国之危了!”
牛先生道:“君主本应由德者居之。当今圣上儒弱无能,沉湎酒色,致使奸人弄权,天下大乱,外族又是虎视眈眈,国家岌岌可危。本教教主聪慧仁义,更兼武功天下无敌,取而代之有何不可?”
“鹤王”道:“党同伐异,大肆杀戮,这便是仁义?不思抵抗强虏为国出力,却图霸业一意孤行,这便是聪慧?就算他武功天下无敌,也必会为天下人所唾弃。在下不才,倒也想领教一下贵教教主的绝世神功!”
牛先生道:“看来今日‘鹤王’是不肯收手的了?”
“鹤王”斩钉截铁的道:“不错。以血还血,杀人偿命!”
牛先生暗自思量:今日是勉力一搏,还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却听那白衣人对章伯威道:“章大镖头,你刚才不是想会会‘鹤王’吗?这时候怎么充起哑巴来?”
章伯威脸色一变,忍不住倒退数步。
“鹤王”的目光也移向章伯威,道:“章大镖头人称‘满天星雨’,一手暗器功夫出神入化,不知肯否让我见识一下?”
章伯威涩声道:“在下信口雌黄,‘鹤王’何必认真?吃了豹子胆,在下也不敢与您交手。”
那白衣人道:“既然你不愿与‘鹤王’交手,那就由我来领教一下,不知你意下如何?”
章伯威不知这白衣人的来路,因此有些犹豫不决。
牛先生有些不满了,道:“伯威,既然他盛情相邀,又何必推辞?就算武功不如人家,也不能堕了天教的威风嘛!”
章伯威暗骂他老奸巨滑,让自己做问路石,但现在已如上弦之箭,不得不发了。他心想:这白衣人总比“鹤王”好对付,只要赢得一招半式,“鹤王”绝不好再为难自己。想到这里,他信心大增,决定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白衣人见识一下名震江湖的“满天星雨”。
***
一片乌云飘过,将明月遮得严严实实,但还是有几点星光洒下,万物影影幢幢,显得扑朔迷离。
白衣人将手中大旗往地上一插,白旗和他的白衣在黑暗中分外醒目,而章伯威皂衣皂裤,已完全溶入黑暗中,只有一双冷冷的眸子闪烁着阴狠狡诈的光芒。
这正是章伯威施展暗器的最佳时机,老天爷也似乎在助他。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老江湖的章伯威绝不会忘记这点,所以他立刻发动了攻势。
一刹那,至少有七块飞石六枚金钱镖五支袖箭四根铁钉三把飞刀两柄小斧外加一蓬急雨似的毒砂迎头向那白衣人飞去,半空中迷迷礞礞真似一阵星雨。
经过二十余年苦练,这手“满天星雨”已被章伯威练得炉火纯青,就算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也会手忙脚乱,何况这年轻人呢?这漆黑如墨的夜晚,他无疑又多了几份把握。
章伯威似乎已看到白衣人被射成刺猬,在地上翻滚哀号,鲜血将白衣染得一片殷红。
***
那白衣人却一点不慌,一双眼眸闪闪发亮,仿佛闪烁着的两颗寒星。
然后他从袖中伸出手,向暗器抓去。
他竟要用一对肉掌去破这风雨般密集的暗器?
不光章伯威,连牛先生、公孙芝等一干人也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蓦然间,那双手忽然化作五双、十双、百双,象摘果子般轻巧地将各种暗器抓在手中,然后大袖一挥,将姗姗来迟的毒砂也一扫而光。其速度之快,手法之妙,真是匪夷所思。仿佛风儿吹过,回头再要寻找时,它已无影无踪。
白衣人看着章伯威,脸上的面具透露出无穷的嘲讽之色。他手一放,各种暗器“叮叮咚咚”落了一地。
章伯威失魂落魄地看着满地引以为傲的暗器,张大了嘴,似乎再也说不出话来。
白衣人带着笑意道:“章大镖头还有什么绝活,尽管使出来,让我也能大开眼界。”
章伯威也不吭声,猱身扑上,挥拳向白衣人打去。
白衣人怔了怔,似乎没想到他还有勇力再斗,一怔之后,马上轻巧地化去了章伯威的攻势。三招过后,就算不会武功的人也看得出,章伯威比白衣人差得太多了。
但章伯威毫不退缩,继续全力猛攻,而白衣人随手化解,却并不施重手,似乎成心想让章伯威出丑。
牛先生暗暗奇怪:狐狸一样的章伯威,怎么今日好斗得象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对手明明比他强一大截,他怎么还死缠烂打?莫非他还有什么杀手锏没使出来?
这时,章伯威的右手食指点向白衣人胸口,而同时他的右胁则门户大开。
象他这样的老江湖,怎么会在这紧要关头露出这么大的破绽来?
白衣人虽觉奇怪,但他的左拳还是重重地击出了。
疾如闪电,重若雷霆。
也许不等章伯威食指点中他胸口,他的拳头已打进他的身体。这致命的一拳,足以把章伯威彻底击垮。
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章伯威的脸上突然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这笑,仿佛猎户看到了野兽走进到陷阱边缘时,十分自然地露了出来。
***
章伯威的食指忽然脱离了手掌,“砰”地一声,迸发出五篷闪烁着幽幽蓝光的钢针来。
这钢针细发毛发,尖似麦芒,疾比流星,毒过蛇蝎,象五朵盛开的梅花,前后辉映,流露出刹那间的辉煌。
这才是“满天星雨”中最夺人魂魄的一招——“追命五梅针”!
历来暗器神秘莫测者,有藏之于口,有安之于背,有装之于鞋,但象章伯威这样藏于手指之中,只怕古往今来是前所未有的了。
其实这里面还有一段故事。十余年前他声名未著之时,由于行为不正,被一名江湖大侠削去食指以示惩戒。愧恨之余,他却灵机大发,用重金请得名闻天下的“巧手王”为他装了根假指,里面置有劲簧,装满毒针,机关一发,毒针便射了出来,端得是狠毒无比。他虽然不敢藉此去找那位大侠复仇,但数年间也除去了几位厉害的对头,“满天星雨”的名头也在江湖上响亮起来,但由于他城府很深,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使这一招,所以江湖中人很少有人知道这手“追命五毒针”。
这险中求胜、防不胜防的一招,使得在场诸人无不悚然而惊,为之叹服。
牛先生暗想:章伯威够阴狠,居然还留着这一手。这白衣人算是完了。他武功虽好,但又怎是狐狸般狡猾的章伯威的对手?
公孙芝自忖:大公子让他当我的副手,我还真看不起他,但人不可貌相,若是换作我,这一招我也接不下来。
就连一直镇定自若的杨大眼,仿佛也露出了忧虑之色,一种无法掩饰的对兄弟的关怀。
燕自怜虽然看得莫名其妙,可也感受到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
***
毒针离弦之箭般射向白衣人前胸。
针头在惨淡的星光下发出幽幽蓝光,仿佛跳动的鬼火。
急啸的山风。
众人的惊呼。
章伯威阴谋得逞的奸笑。
杨大眼的忧形于色。
这一刻,白衣人竟已站在生与死的边缘。
***
距离实在太近,变化实在太匪夷所思。
白衣人回手化解业已迟了,纵身闪避更无可能,而旁人急切间也难以援助。
如此,将之奈何?
难道真让小人阴谋得逞?
难道真让大好男儿丧命于此?
***
云开月现。
光芒四射。
天地一片亮堂。
众人的脸上出现了不忍、不安和不屑之色。
——不忍于好男儿丧命于奸邪。
——不安于“鹤王”辣手报复。
——不屑于章伯威卑劣的伎俩。
哪怕是魔教之人,此时也生出了痛恨之情,因为章伯威此举实在有欠光明。
就在这闪电般的一刻,神奇的事发生了——
白衣人的面具突然落下。
一张俊秀儒雅的脸露了出来。
同时“扑扑”数声,五蓬毒针尽数钉在面具之上。
这一招险到毫颠,也是妙到极点。
章伯威的“追命五梅针”就这样不可思议地被破去了。
章伯威呆若木鸡,恍如梦中,刚才那一幕他仍然不敢相信,他的杀手锏儿戏般便被破去了。
也许世上本没有十拿九稳之事,否则世上又怎会有那么多的遗憾?
世事变化,又岂是常人所能料?
所以大功未成之前,切勿得意忘形。
否则,笑到最后的一定是别人。
***
白衣人含笑看着章伯威。
俊美的脸上荡漾着无比的自信。
能够随机应变,险中求胜,本就是值得骄傲的事。试问武林中真正能临场机变、出奇制胜的人又有几个?
***
“鹤王”看着白衣人,眼里露出了欣慰之色。
还有比看到自己的兄弟化险为夷、转危为安更让他高兴的吗?特别是他的临危不乱、沉着应战,他已看到他的兄弟在走向成熟。成熟对于一个江湖人而言,意味着他已经能够化解任何猝发的和棘手的事,这已是一种高境界。
只听白衣人道:“章大镖头,不知你还有什么惊人的绝技未使出来?”
章伯威面如死灰,作声不得。
他的情形就象一个输掉了全部家当、可对手又咄咄逼人地向他挑战的赌徒,进则无资本,退则拉不下面子,真是尴尬无比。
今后江湖上,还有他“满天星雨”章伯威的立足之地吗?
牛先生却始终盯着白衣人的脸,露出了怀疑之色。
公孙芝在他耳边轻声道:“他便是‘鹤王’的助手‘千臂猿’,一向与‘鹤王’形影不离。”
牛先生点了点头,道:“这位少年英雄可姓叶?”
白衣人愣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
牛先生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他阴阴地道:“你是‘碧叶山庄’叶成林的儿子?”
白衣人又愣了一下,道:“你怎么知道?”
牛先生恶狠狠地道:“你不照照镜子,你那副模样难道不象你老子吗?况且,刚才你破”满天星雨“的那手‘千叶手‘,正是叶成林的绝技,这岂能瞒得过我?”
白衣人朗声道:“在下叶飞,正是西子湖畔‘碧叶山庄’的少庄主,这又何须隐瞒?”
牛先生冷冷地道:“叶成林……叶飞……‘碧叶山庄’的人果然尽与我作对。”
他朝众属下道:“今日‘鹤王’已绝容不得我等全身而退,只有全力一战、以死抗拒才是活路,诸位以为如何?”
他见众人均有退缩之意,不禁怒道:“临阵退缩,违令不遵,这乃是大罪。诸位难道想进曹毒王的刑堂吗?”
众人脸上顿时露出恐惧之色,发一声喊,一齐将‘鹤王’和‘千臂猿’叶飞团团围住。
公孙芝冲过去,正好对上叶飞,两人先各展绝技斗了起来。
只听“鹤王”一声长啸,声震四野。他手一抖,手里已多了条乌光发亮的长鞭。
长鞭挥处,众人纷纷踣地。如同墨龙飞舞,如同长空霹雳,鞭影纵横,气势如虹,直将满天的月色也冲淡了几许。
***
牛先生悄悄地后退,正要隐入黑暗之中,却见前面无声无息地站着个人。
他脸上带着和善的微笑,可细长的眼睛中却闪烁着刀锋一般的光芒。
“狐狸先生”杨大眼?牛先生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杨大眼笑道:“众人在拼命,你却悄悄开溜,身为魔教长老,实在说不过去吧?”
牛先生阴沉的脸似乎微微红了下,他也不搭话,猱身便向杨大眼扑去。
杨大眼面对劲敌,不敢大意,一脸肃然,凝神以待。岂料牛先生忽然一拐,斜窜两步,哈哈大笑中,已经抓住了燕自怜。他笑呵呵地看着杨大眼,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燕自怜虽然动弹不得,却丝毫没有慌乱。
她是“捕王”的女儿,怎么能在敌人面前示弱呢?
她的一双妙目盯着牛先生,淡淡地道:“以强凌弱,以老欺幼,以男压女,你可真够无耻的。”
她的话虽不甚响亮,却很有力,牛先生的脸已涨得通红。他纵横天下三十年,还是第一遭被一个女孩子指着鼻子数落,偏偏又难以反驳,甚是窘迫。他心中暗暗思量:今日身处险地,性命攸关,哪还管得了面子。忍得一时之气,免受百日之灾,他日天教称雄,唯我是尊,又有谁敢嘲笑我半句?主意已定,他朝杨大眼道:“杨大少,这位姑娘美得很哪,你一定不会想她香消玉殒吧?”
杨大眼道:“放了这位姑娘,你走便是了。”
牛先生眼珠子一转道:“要我不伤这位姑娘也行,你得请‘鹤王’放了我的弟兄。”
杨大眼摇头道:“你有胆子便去和‘鹤王’讲,我是无能为力。”
牛先生奸笑道:“我也不想做辣手摧花之人,可是迫不得已,我也只能勉为其难了。唉,这位姑娘花容月貌,这样死了实在太可惜了。”
燕自怜忽道:“‘鹤王’,打他背心。”
牛先生大吃一惊,眼光一瞥,身后果然有一个白影,慌乱之际不及细想,拉着燕自怜跳到一边。他定下神来回头一看,哪有“鹤王”的人影,原来是一块颇似人形的奇石,在月光下倒也洁白如雪。
“臭丫头,嚷嚷什么,你以为‘鹤王’便能救得了你?”正骂着,牛先生忽觉双臂一痛,手上劲力顿失,燕自怜轻轻一挣脱出身来。
牛先生又惊又怒,低头一看,两条手臂上不知什么时候都已插了把飞刀,鲜血直往外涌。原来杨大眼的手里早握了两把飞刀,待牛先生慌乱之际,无声无息地甩出,竟然一举成功。
牛先生不知飞刀是否有毒,不敢恋战,急急窜入黑暗逃生去了。杨大眼也不追赶。
燕自怜舒了口气,笑道:“杨二哥的飞刀好厉害。”
杨大眼含笑道:“燕小姐临危不惧,比男子汉都有胆略,了不起!”
再看场中,青衣人和黑衣人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只有公孙芝仍在和叶飞苦战不休。
“鹤王”神威凛凛,厉声道:“你们为虎作伥,自甘堕落,本放不得你们,但念你们上有高堂,下有妻小,在魔教淫威之下不得不为,今日便饶你们一遭,下次再看到你们为非作歹,必定严惩不贷!”
魔教众人本已自忖必死,忽听“鹤王”给他们一条生路,无不大喜若狂。于是指天划地痛哭流涕,发誓再不助纣为虐,以后一定本本份份地做人。
“鹤王”喝道:“死罪可饶,活罪难逃,废去你们的武功以作惩戒,你们以后纵有作恶之心也无为恶之力了。”长鞭落地,将魔教众人的穴道解了,同时也将他们的琵琶骨震裂了。魔教众人忍着剧痛,既不敢吭一声,也不敢向“鹤王”望一眼,抱头鼠窜而去。
武功既废,他们对魔教也便没了利用价值,若是能就此好好过日子,不再卷入武林纷争,即使平淡一生,也未尝不是好事。刀头舔血,饮马江湖,有时连个囫囵尸都留不到,岂不是惨?
公孙芝眼见众人逃的逃,逐的逐,早已胆寒,自忖难以击败叶飞,便虚晃一招,夺路便跑,但“鹤王”的长鞭已如影随形地到了,缠住了公孙芝的腰。公孙芝腾云驾雾般飞起,然后重重摔在了石地上,直摔得他金星乱冒,骨痛欲裂,再也爬不起来。
“鹤王”道:“你们把扬威镖局周老镖头劫持到哪儿去了?”
公孙芝想不回答,可“鹤王”的声音晨仿佛有一种魔力,他身不由主地便说了出来:“周阳不是我们劫的,是‘金玉满堂’下的手,我们只是付给了他们一笔银子。”
“鹤王”道:“那周老爷子的生死你是不知的了?”
公孙芝道:“‘鹤王‘放心,’金玉满堂‘未得赎银之前是不会伤及周阳性命的。”
“鹤王”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来江南没多久,却替魔教干了不少坏事,象你这等罪魁祸首,我怎能放过你?”
公孙芝眼中露出了恐惧之色,但他性子高傲,却也不肯跪地求饶,所以干脆低着头一声不吭。
“罢了”,“鹤王”叹了口气,“看你年纪轻轻,练成这身武功实属不易,今日暂且放过你。今后不准再在江南兴风作浪,否则随时取你性命!”
公孙芝眼中不知是庆幸、感激,还是愤恨、懊丧,忍着疼痛,摇摇晃晃爬起来隐入了黑暗中。他步履蹒跚,风吹欲倒,竟似一下子苍老了五六十岁。
对于一个年轻人,还有比被人击倒却无力还手更羞耻的事呢?
***
这时,燕自怜冲了过来,大声道:“‘鹤王‘你难道就这样放了他?”
“鹤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里荡漾着笑意,他道:“你要我杀了他?”
燕自怜脸一红,道:“我不喜欢看到流血,可对大奸大恶之辈,以血还血也许更有效。你放了公孙芝,他可不会领你的情,他还是会做恶,甚至可能是变本加厉,那可是后患无穷!”
“鹤王”道:“我也知道凭我的三言两语,公孙芝是不会痛改前非的,但我只是想给他一个机会。”
燕自怜道:“机会?”
“鹤王”点了点头,道:“其实一个人行善或作恶并不是生下来便注定的,只是由于各人的遭遇不同,才会走上不同的道路。一个人作了恶并不意味着他永远会作恶,只要他能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照样能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所以,关键是我们要给他们一个机会。到于他们是不是珍惜这个机会,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燕自怜道:“所以你要给公孙芝一个机会?”
“鹤王”道:“公孙芝出道未久,虽然干了不少坏事,却也谈不上穷凶极恶。念他在年轻一代中也算出类拔萃,不忍就此将他毁去。但今日的挫折,已使他生不如死。他若图报复,必将闭门造车,苦练武功,这样他也无暇去作恶了;若是一蹶不振,就此湮没,倒可惜了。”
燕自怜笑道:“江湖上人人都说‘鹤王’嫉恶如仇、冷血无情,我看未免有些名不副实。”
“鹤王”似乎也笑了笑,道:“道听途说,本不足以信。现在你亲眼所见,是不是有些失望?”
燕自怜正色地道:“‘鹤王’行事,果然是大英雄本色。其实以暴制暴并不见得能消除罪恶,有时用仁爱之心,容人这度去感化,或许更能让人心服。‘鹤王’能够恩威并施,松紧有度,足见处事有方,难怪天下人无不交口称赞。”
“鹤王”微微摇了摇头,眼中露出寂寞之意,他道:“人皆视我如天人,其实真正的知音又有几个?‘鹤王’通天彻地,无所不能,其实都是凡夫俗子们刻意渲染的,也许他们真希望有一位大救星能横空出世,使他们脱离苦海。但世上又怎会有真正的神仙?世界还是一如既往的黑暗。”
燕自怜心想:原来“鹤王”也免不了有些颓废。这时,她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话不知不觉就从口里吐了出来:“世上虽然没有神仙,但总会有一些悲天悯人的英雄侠客在危世中挺身而出、匡护正义,不惜以身卫道、慷慨赴难,他们优秀的品质、风尚的气节、卓越的风范,又怎是常人所能企及?又怎能不让世人将他们视若救星?在百姓眼中,他们就是神,顶天立地,风流千古,秦未楚霸王、三国关云长、南宋岳武穆,虽然他们或刚愎自用、或骄傲轻敌、或一昧愚忠,但确是让人一见倾心、顶礼膜拜的大英雄大豪杰。而当今之世,能让群魔束手、正道扬眉者,非‘鹤王’莫属,‘鹤王’又怎能口出消沉之语,让天下人心寒呢?百姓们向往过太平的日子,但世事不如意,他们又无力抗争,便只能寄希望于一些侠客来除暴安良,主持正义,他们也明白人毕竟不是神仙,能够上天入地、呼风唤雨,但他们还是会造出一些近似于神的人,放在心里供奉着,因为生活在乱世的人们,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他们迫切需要一团明火,能照亮黑暗的前途,支撑着他们继续承受生活的痛苦,带着一点慰籍生存下去。所以,‘鹤王’已经不仅仅是一个让人崇拜的偶象,更是人们心中的精神支柱,是一种给人以希望和信心的力量。‘鹤王’即使无知音赏识,即使也有内心的痛苦,但能够使那么多人有生存下去的勇气,又有什么遗憾的呢?”
“鹤王”静静地注视着她,虽然看不见他面纱后的脸,但从他的眼眸中,燕自怜已经看到了一种激动、喜悦、钦佩之情,这使她感到很不安。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会有那么多话一下子涌了出来,而面对的又是被世人奉若天神的“正义鹤王”。可她又仿佛如鲋鲠喉,忍不住想一吐为快,也许是平日的所见所闻不如意事实在太多,一直埋在心里不发,一旦开了口就象江河决堤般汹涌而出,但待到讲完,她便有些后悔了,因为从没有人敢这样对“鹤王”讲话。可她又隐隐觉得,“鹤王”绝不会生气。他流露出的一种眼神,让她既亲切又放心,虽然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鹤王”,但她已经把他当作了自己的朋友一般。
她的脸有些红了,一颗心怦怦直跳,她有些局促地看了眼“鹤王”,发现他正出神地看着她,她不由一阵害羞,忙把头低了下去。
“鹤王”终于开口了:“这么多年来,很少有人象你这样对我说话的……”
燕自怜惴惴不安地道:“小女子年少无知,口没遮拦,说出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还请‘鹤王’不要见怪。”
“谁说这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了?”“鹤王”的眼中荡漾着笑意,“如果世人能都象你这样心直口快,直抒胸臆,而不是闪烁其词,口是心非,世上也就太平多了。燕小姐的这番金玉良言,我一定会铭记在怀的。”
燕自怜见“鹤王”不仅不生气,还称赞自己,不由兴奋异常,她心里忽然一动,道:“不知‘鹤王’怎知道小女子姓燕?”
“鹤王”笑着说:“你忘记是谁带你来的了?”
燕自怜顿时恍然大悟:杨二哥既然带我来,自然已将我的情形告诉他了,我也太糊涂了。这时她回首望去,不仅没看到杨大眼,连那白衣人叶飞也没了踪影,只有那面写着“正义鹤王”的大旗仍在迎风招展,猎猎作响。燕自怜暗暗奇怪:杨二哥怎么不声不响地撂下我一个人就走了?
只听“鹤王”道:“燕小姐不用担心,杨大少之所以安心地离开,因为他知道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听着这话,她的心里不禁涌上一阵暖意。如果说这话的是父亲,她还没有这么激动,可“鹤王”却是与她萍水相逢、素昧平生的人呀!她怀着崇敬的目光向他望去,只见洁白如霜的月光已在他全身洒了一层圣洁的光辉,山风吹拂着他的宽袍长袖,飘然若仙,浑身荡漾着无穷的魅力,一时间燕自怜竟看得有些痴了。
花容月貌,只有美女才有,也的确使人赏心悦目,但英雄气概,却只有在男子汉身上才会闪现,而且无疑更有魅力和诱惑力。
这一刹那,燕自怜忽然想到了李无为。
从她第一眼看到“鹤王”,他就觉得李无为和“鹤王”很相似。无论是“鹤王”的眼神,还是他的体形,她都觉得很熟悉,甚至在“鹤王”略显生硬的语气中,她似乎也能舔尝到李无为的味道。但她知道李无为和“鹤王”不可能是一个人。
李无为虽然创立自然盟,干的是轰轰烈烈的事业,但他无论是声望与武功都不足以与“鹤王”相提并论。也许数十年后他会变得和“鹤王”一样有名,但这是遥远的事了。
李无为还很年轻,虽然他名声鹊起,但还不能与如日中天的“鹤王”同日而语,可燕自怜坚信他一定会大展宏图,成为一名绝世英雄。他唯一所需的,只是用时间来证明自己。
***
明月悬挂在“鹤王”的脑后,仿佛一轮圣洁的光环。
“鹤王”道:“燕小姐,听杨大少讲,你有东西想交给我?”
燕自怜先是一愣,随即醒悟过来,心说自己怎么把正事忘掉了?她赶紧从怀里掏出玉盒,恭恭敬敬地递给了“鹤王”。
“鹤王”接过玉盒,微一沉吟,手指一用力,玉盒上的小锁便被捏断了,“鹤王”打开了盒盖。燕自怜有些好奇,凑近了些一看,只见盒里只有一封信和一串项链。燕自怜的眼光顿时被那串珠光闪烁的项链吸引住了,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脖子,发现水夫人赠给自己的那串项链竟同盒内那一串一模一样。
父亲为什么要把这串项链放在盒内?他为什么又让自己把玉盒交给“鹤王”?那封书信讲的是什么?一时间,燕自怜心头有无数疑窦要问,却见“鹤王”拿起书信怔怔出神。
“信是给你的吗?”燕自怜低声问。
“鹤王”眼中有些迷茫之色,他摇了摇头,把信递给燕自怜看,只见信封下面写着“啸傲兄亲启”五个字,珠润玉圆,燕自怜识得是父亲的笔迹。人已亡故,笔迹犹存,燕自怜感觉心头一阵酸酸的。
“啸傲不是你的名字?”
“鹤王”摇了摇头,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那么这个‘啸傲兄’又是谁?”
“鹤王”道:“我知道一个叫啸傲的人,十年前,他或许是武林中最有名的人。”
燕自怜急忙问:“他是谁?”
“‘剑魔’欧阳啸傲。”说这几个字的时候,“鹤王”眼中也不禁露出了敬仰之情。
“‘剑魔’欧阳啸傲?”燕自怜却对这个名字很陌生,“难道父亲是想把玉盒交给他?而我却误解了他的意思?”
却听“鹤王”道;“看来令尊误会我是欧阳啸傲前辈了。这信既然不是给我的,这玉盒我也不能收,还请燕小姐妥善保管,说不定这信里面有极其重要之事呢!”
他把玉盒递给燕自怜,燕自怜却并不去接,她道:“我对武林中人实在是一无所知,即使这位‘剑魔’前辈就站在我的面前,我也不认识他,又怎能把玉盒交给他?况且诚如你所言,这封信中若有重大隐秘,放在我这个柔弱无力的女子身上也不妥当,不如……”
“鹤王”笑道:“你想请我保管它?”
燕自怜点了点头,道:“如果‘鹤王’有朝一日能见到这位‘剑魔’前辈,就请你转交给他,也算是了了家父的一桩心愿吧!”
“鹤王”见她诚心诚意,不忍拒绝,便道:“但愿我能早日见到欧阳前辈。”他把玉盒放入了怀中。这玉盒体积既小,制造得又很精致,随身携带倒也不觉累赘。
燕自怜望着他脸上的白纱,心想:他为什么要蒙住自己的脸呢?是不想让人认出,还是有难言之隐?对了,莫非他相貌奇丑,或是生了一脸的大麻子,他才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要她又隐隐觉得,飘然若心的“鹤王”绝不可能长得很丑,他可是世人崇拜的偶象呀!
只听“鹤王”道:“燕小姐,我们月夜相逢,话又投机,这真是一种缘份。既是有缘人,我想请你做一趟旅行。”
“旅行?”燕自怜有些吃惊。
“鹤王”道:“只在今夜,我保证你会见到一些有趣而奇怪的事情,不知你是否愿意与我同行?”
燕自怜毫不犹豫便答应了。这时候,她竟没有想到,一个女孩子孤身和一个初次谋面(其实面都没识)的男人在一起,还要做一次奇怪的旅行,这是何等的不可思议。她只觉得“鹤王”是绝对可以信赖的,就象她的父亲一样,陪他去做任何事情都是值得的。
于是,燕自怜跟着“鹤王”做了趟奇异的旅行。
***
月夜宁谧。
“鹤王”的手托着燕自怜的腰,施展起绝顶轻功在荒山野岭间奔走,燕自怜有了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
山蜂、溪流、乱石、野林在眼前急速倒退,两耳是呼呼的风声,连天上的明月也似乎在跟着他们走。燕自怜实在想不到,人跑起来竟能比风儿更轻更快。
“鹤王”金冠闪耀,白衣飞舞,仿佛真得化成了一头白鹤,在夜空中遨游,其超凡脱俗的风姿令人心醉。
燕自怜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正扑向她,又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心头泛起,她的芳心不觉动了,但她想的却不是眼前的“正义鹤王”,而是李无为。
那懒散而又胸有成竹的微笑,那真诚而又明察秋毫的目光,还有那正义而能包容一切的胸怀!想着,燕自怜心里不禁一阵温暖。
“鹤王”是神,永远高高在上,而李无为则是人。
人神之间,她宁可选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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