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住了,说成什么也要回家。你们就是说得天塌下来,我也要回我那个狗窝。”
“妈,怎么了,在这里住得好好的,你为啥吵得闹得要回去呀?你是嫌给你吃得不好,还是嫌穿得不好?还是做活儿太累了?还是怎么了?你总得把话说出来,然后让我们去改。如果你要一个人回去,知道的人是你自己要回去,不知道的人还以我们姐妹几个不孝顺您,让你一个人住那个又低又矮的小屋,住那个没有一个人住的小村庄,而我们这些儿女们却住在城市的楼里。你说,这不是成心为难我们吗?”
“如果有人问起来,我会向他们做出解释的,我就会说,不是我的儿女们不孝顺我,而是我坐不惯城里的楼,睡不惯这里的床,吃不惯城里的饭,看不惯城里的汽车,闻不惯这里的味儿。所以,我要吵着闹着回去。我回去跟你们没关系。”
“怎么能没关系呢?如果我们不好,你才吵着闹着要回去。如果我们对你好,你能吵着闹着回去吗?再说,城市这么大,城市里这么多人,他们怎么就能吃得惯,睡得惯,看得惯,闻得惯呢。而您一个人怎么就对这些不能接受呢?”
“是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在这里待不惯呢?我也在不停地问自己,不停地反思自己,为什么呢?是哪里还在牵挂着我?是我还牵挂着哪里?”
“是啊,你自己问问您自己?为什么这样?是不是您还牵挂着后周山那个老头?”
耿玉花一听儿女们说出她的隐私,一下脸红了,好像被人揭破什么似的,这个老头,她不能说不牵挂,却也不能说总是牵挂着,可是,她们要一定说她牵挂着他,她也得承认呢。
采薇听到这里,她也明白了,耿玉兰一定牵挂着什么东西,那两间老屋?老屋有什么可牵挂的。那块地?那块地有什么可牵挂的?那个院子?那个院子有什么可牵挂的?那个叫人心疼不已的小村庄?那个小村庄有什么可牵挂的?那两只羊?两只羊不至于令耿玉花牵挂成这样吧?思来想去,一定猜她心里有牵挂的东西。那这个东西是谁呢?一定是活物。这个活物是谁呢?想来是人。
那么这个人是谁呢?一定是那个老头。
“是吗?真的是吗?”
“是不是呢?”耿玉花自己都说不清了。
“如果是,那耿奶奶为什么不敢说出来,不敢告诉他们呢?”采薇也很为耿玉花着急,“如果你要告诉他们,他们一定会成全你。成全以你后,他们会把你们接进城里,然后在城里住得舒服,生活得愉快。”
“这就是我不想告诉他们的原因。因为,我不想让他们知道,不想让他们接我们进城,不想让他们知道老头的心思。因为那个老头你不知道,他有多犟!他知道了一定会难堪。一定会心里不舒服,一定会感到我在嫌弃他。”
“为什么会这样?”
“有些事情,你根本不知道。”
“因为不知道,所以我要问你呢!才想着要帮你解决呢。”
“有些事情,外人根本帮不上忙,根本不能解决人心里上的问题,所以大家都是干着急没办法。因为没办法而干着急。”
“难道你就看着大家这样干着急吗?”
“这不是因为没办法吗?”
“办法不是人想出来的吗?”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但一定不是为这件事,为这个人想出来的,而是为他们自己想出来的。”
“当然,他们要想出既能解决这个问题,又能解决你们问题的办法。”
“他们想出的办法,只能解决他们的办法,而不能解决我们的问题。所以,我们就不能告诉他。”
“到底有什么事情不能告诉他们呢?”
耿玉花这样一说,采薇也更为着急了,她真的不能想象这到底是什么问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老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况。你不知道我的村庄有多美,你不知道我的那个环境有多美,你不知道我的那个蛙声在夏天里有多好听,你们不知道我的那个豆子种得有多好看。
“耿奶奶到底是恋着人呢,还是想着地呢,还是想着那个小村庄呢?”
“这个事情,你就别问了,你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告诉你了,我还有什么事情与秘密呢!”
采薇也就不问了。
耿玉花从城里回来的时候,女儿女婿特意借了辆桑塔纳把她送上来。还有一大堆东西,盒装的,袋装的,大包小包,瞧那架式,不像是住医院,倒像走了一回很重要的亲戚。
看见一大哨人搀着耿玉花从车上下来,在附近观望的老胡一下子就把自己隐藏在草丛中。他看着耿玉花开屋门,走回屋里,好半天没有动静。草丛里一只老蛐蛐爬到他脚面上,曲曲——忧郁地叫了两声,显得哀哀怜怜孤苦伶仃。老胡的眼眶子就红了,心说,人家一大哨子人暖着,我这杆鞭子和口哨谁知道人家看作什么?稀罕不稀罕?在意不在意?这样一想,眼泪快要下来了。蛐蛐静静地伏在他脚背上,抬起头来看他。
“你说她喜不喜欢我这个老头子?你要说她喜欢我,我就说我喜欢你。”老胡对蛐蛐说。
“曲曲——”蛐蛐叫了两声。
“你说她喜欢我?”老胡兀自笑了。
蛐蛐扭头瞅了别处,一会儿又斗了胆子顺着他的小腿往上爬,弄得老胡痒痒极了,一下子跳了起来,抖抖腿,说,“胆大不要脸儿的,人家请你喝几回茶,给你个好脸色,你就以为找着了竿儿,真往上爬啊,你!”
蛐蛐被他吓坏了,一下子摔在地上,
老胡又探头向山下望,烟囱里冒出浓烟。屋里涌出一大哨子人,桑塔纳在耿玉花的催促下,挑个头,冒着烟开走了。
老胡心里一阵高兴,接下来又是一阵戚戚然,明明是自己鼓涨了自己的的兴奋,又无情地打压了这种兴奋。站起来又蹲下,蹲下又站起。老胡多么希望耿玉花能回头朝这个方向看一眼。要是耿玉花知道他在这儿守着她,知道他这几天来的难活劲,知晓他对她的牵肠挂肚,老胡宁愿把他的几十只羊都给她!
那只蛐蛐半天翻过身来,或许甚觉无聊,一窜一窜,跑没了。
老胡看见耿玉花朝着桑塔纳开走的方向,叹了口气,然后回转身,一步一挨,往屋里走。老胡伤心极了,垂头丧气站起来,转身欲走。
这时,耿玉花突然停下了脚步,简直是慢慢慢慢地飘了过来,她故意背了双手,板着面孔,颇有些自言自语地说,“一只老蛐蛐儿,在那干耗着,和谁对唱哩?”
老胡犹豫了一下,慢慢站起来,垂着头,像个做了坏事被当场捉住的小学生,躲无躲处,藏无藏处,只好一步一步从草丛里走出来,鞭子在手里拖着,分明就是沮丧的心情。
“走,进屋。”耿玉花也不看老胡,转身拔脚就往屋里走。
老胡细碎着步子,紧走了两步,待到与耿玉花的距离小了些,怕她回头看,又赶忙垂了头放慢了脚步。
耿玉花进屋就坐在炕沿上,平着脸不说话。
老胡站在门外,磨磨蹭蹭就是打不起个帘子。
“你到是进来不进来?你要不进来,我就把门插上了。”耿玉花在屋里说。
“别……别,大白天的,插门干什么!”老胡哧溜一下就钻了进来。
闻着屋里熟悉的气息,老胡兀自笑了。
“你笑什么?”耿玉花手里提了面盆子,也不看他,却问他。
“没……没什么。”老胡的眼泪却下来了,赶忙擦了一把,搓了两只手,跟在耿玉花身后,探探头,看看这里;伸伸手,摸摸那里,想帮着她干点活儿,就是找不着个下手处。
“老老实实坐着。先洗洗手。”耿玉花打开洋灰箱子,舀了两大碗白面,一小碗豆面,一小碗高粱面,她只顾做她的,还是没看老胡一眼。
“唉。”老胡洗了手,两只手撑在炕沿上,吊了两条腿,看着耿玉花。
“你不把鞭子找回来?”耿玉花倒了些炉子上的热水,兑了些凉水,伸出一个手指试试水温。
“那我找鞭子去。”老胡从炕沿上跳下来,旋风一样跑出去了。他很快找到了鞭子,站在路口处,挺直了身子,甩了三个响鞭,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又旋风一样跑回来了。这一次,他带进来耿玉花喜欢的那一闪的光。
“你急什么呀?又不差这一时半会儿。”耿玉花口中不住地喊道。
“我要拿不回来,我就不放心。”
“你拿回来就放心了?吃了饭再拿吧。”
“可不是啊。我回来再吃饭。”
耿玉花手里的面揉了又揉,表面光滑滑的,用洁白的苫布盖了,放在灶台上。
“你也不去看看你的羊?”耿玉花蹲下身子,捅了一下火,说,“这火真顽皮,捅一下着一下,不捅就不透亮。”
“你呀,总是这么叫人舒服。”
老胡扑哧一声笑了,就又跑出去看羊,一会儿又跑回来了,这一回,他手里采了一把野菊花,亮亮的那种黄,浓浓的那种香,耿玉花的脸上慢慢就绽开了一个笑容,是自己熟悉的那种清凉气息扑面而来。
“我就爱听这个声音,爱看你在灶台上忙碌,爱闻这个味儿,爱看你的那个样儿,爱看你的那个身影儿,爱看你的那个身模身形儿。”
“难道,你也像那死鬼不走儿一样,要哄我吗?”
“说实话,男人就是爱哄自己喜欢的女人。我就是不知道,女人是不是喜欢被自己喜欢的男人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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