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远了之后,卢青心中依旧感觉有点不舒服,可是转念一想,陈原不是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吗?遇到任何问题,他都觉得可以解决,并且用力去解决,即便在她看来,很多事情都不是他那点微小的力量可以改变的。
到了家里,她难得碰上父母哥哥一起吃饭,妈妈已经把菜煮好了,坐下准备吃饭的时候,卢青无意间听到妈妈似乎在说卢继凤什么事情,便主动问了一嘴。
妈妈略有些不屑地说:“还能是哪样事情?这次继凤去给别人做送亲嬢,身边没有一个家里的老人陪着,当然是被逗了。现在的这些小姑娘真是不诚实,小小年纪,去做什么送亲嬢,新娘又不是她的亲戚。”
被逗了,就是被调戏了的意思。卢青妈妈的思想还很守旧,不乐意看到年轻姑娘和男子走得过近,否则就是不诚实。“不诚实”在当地人的嘴里,并不是字典上面解释的意思,而是这个人不是好人,“不是好人”现在放在卢继凤身上,就是不自尊自爱的意思。
卢青埋头吃饭,对这件事不做任何评论。妈妈向来喜欢将事情说得严重,反正她是没给人当过送亲嬢,不知道被逗了,能够严重到哪个程度。她想,也许就是一起吃个夜宵、一起坐在夜里聊了天、打了牌?
卢青知道,如果自己现在还是十一二岁的年龄,妈妈肯定要用卢继凤来教育自己了,她肯定会说:“你要是和继凤一样不诚实,给我丢人现眼的,我就打断你的腿。”现在卢青长大了,这种话,妈妈就不会再说了。
“现在有个男人还上门了,继凤的爹奶也不拒绝,还把人请进门吃饭。”卢青妈妈继续说道:“我得听人家讲,继凤和别的姑娘一起去做送亲嬢的时候,夜深了,姑娘们都在床上躺下了,男人还摸到楼上去,要掀开她们的被子,幸好被大人阻拦住了,你们说危险不危险?那些男的肯定也是喝醉了,才做出这种事来。但是现在全寨子的人都知道了,要是我有这样的姑娘,我都觉得没脸见人了。”
卢青内心震惊了一下,做送亲嬢居然还有这么危险的时刻?居然会有醉酒的男人摸到楼上人家的房间里掀姑娘家的被子?奇怪的是,她看到的卢继凤,似乎一点也没被这件事所影响,难道当时卢继凤就不感到害怕吗?卢青心想,如果自己十三岁的时候,遇到这种事情,肯定要被吓坏了。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卢继凤的事情,莫说大人们晓得了,就连小孩子们都晓得了个七七八八,所以下午上课的时候,陈原也知道了此事。他不由得开始观察期卢继凤的情况来,小姑娘身材微胖,和其他女孩子一样,都扎着半高的马尾,虽然比其他孩子大上一两岁,可她一张脸上,依旧满是稚气。
这样小的孩子,她爹奶怎么就默认男人上门,将她娶回去了呢?陈原只觉得万分不可思议。下课回办公室的路上,他都在思考这件事。他的办公位和卢青相邻,独自沉思一会儿,他看向卢青:“卢继凤同学的事情,你知道了吗?”
“知道了,大概她抱着初中毕业就去打工的心态在上学,所以觉得这个时候谈对象也没什么吧?而且,她爹奶都没有说什么,外人自然就更不能说什么了。只要她爹奶同意了,那个男人上门和她相处,就是合规矩的。”等卢青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似乎和陈原说得太多了,而且她清楚明白,自己话中还带有劝他不要多管闲事的意思,于是说完她就后悔了,陈原根本不需要她的劝告。
“我就把自己知道的情况给你说了,我们这边基本上都是这样的,之后要怎么做,你随便。”卢青又补充说道,表示她一点也不在意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她前后态度截然不同,转变得太过突然,陈原一脸的茫然,思考了好半天,才道:“你还在为早上的事情生气?对于我早上说了让你生气的话,我向你道歉,你别生气了,我不是有意的。”
“我没有生气,我犯得着和你生气什么?你一直将学生们放在心上,是我们一众老师学习的榜样,我为什么要和你生气?”卢青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是道歉,她就越是忍不住将这些尖锐的话说出来,看到他受伤的样子,她心里也跟着受伤。课间休息时间很短,她拿了课本就直接离开了办公室,彻底避开了陈原的视线。
卢青告诉自己,我才不要在乎他怎么想我呢,就算他觉得我不好相处又怎么样?教完这一年,我就会离开仁等村的,这个地方的人几十年都是这样,就算要改变那也是几十年后的事情,我才懒得和大家说这么多话呢,简直浪费口水,他们也根本就不能理解。
是的,每次身处家乡,卢青都不怎么爱说话,即便被他人认为是不懂礼貌,她也依旧坚持着自己的作风,她不认为自己和思想守旧、开口闭口就是脏话的人们,有什么好说话的。她不想进入别人的世界里,她也不需要别人进入自己的世界。
即便她能够猜想到,下午放学后陈原肯定会找卢继凤谈话,可当她看到他们师生两个,又站在桂花树下说话时,她还是情不自禁停下了步子。
陈原说:“我听说,你这次去姑妈家,给新娘做送亲嬢,发生了很多好玩的事情,你要不要和我说一下,有哪些好玩的事情啊?”
“就像平常那样啊,没有哪样特别好玩的事情啊。”卢继凤的眼神四处乱瞟,始终不敢和陈原的目光对视。
“平常那样?你知道我是从别处来的,对你们这边的婚嫁这些习俗不是很懂。我听说有个人上你们家做客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是你们家亲戚吗?你和你爹奶好像都很喜欢他的样子?”陈原说话的语气,像是在和她聊天,他的模样像是对她家那位男客人好奇极了,仿佛没有责问卢继凤的意思。
卢继凤一下子就把事情给交代了:“他不是我家亲戚啦,是我这次去做送亲嬢认识的人。这段时间,田里的事情多,他来了正好可以给我爹奶做活路啊,所以我爹奶都很欢迎他。”
“那你自己是怎么想的?他为什么要来帮你爹奶做活路,你知道原因吗?”
“我晓得啊,他跟我爹奶说了,要我以后嫁给他。”卢继凤觉得,话都已经说到这里了,也就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了,便继续道:“我想过了,我现在十三岁,我初中毕业是十七岁,我如果十七岁嫁人,十八岁我就能生下孩子,等我的孩子十二岁了,我才三十岁,好年轻啊,陈老师,你说这样是不是很好?”
听着她一派天真的模样,陈原强忍着一口血没吐出来,就连边上的卢青听了,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她早说过,让他不要管的,他偏要管,现在没辙了吧?
一个父母不在身边,全凭奶奶照顾的女孩,思想能正到哪里去?
陈原抿住嘴唇,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卢继凤,这么早嫁人生子,你想过你以后的生活嘛?”
“我当然想过了呀,等我嫁人之后,我就是大人了,家里的一切都听我的,我想做豆腐吃就做豆腐吃,我想买肉吃就买肉吃,我想买新衣服就买新衣服,花多少钱、做什么事,全是我自己决定,多好啊。”
陈原忍不住感叹,孩子的世界还是真是纯粹无暇啊,婚姻里全是好处、纯白无瑕,一点烦恼都没有,他问:“那钱怎么来?”
“卖苞谷啊,卖黄豆啊,还可以卖米啊,田里地里有好多东西可以卖的,老师,你从大城市里来,这些东西你都没有听说过吗?”
陈原忍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那你说的这些东西,你去哪里要?自己下田地里做活路吗?日晒雨淋,都要下田地里做活路,你不觉得辛苦啊?我了解过了,这边的女人都没有专门在家带孩子的,个个都要下田地里去做和男人一样的活路。有的家里,男人出去打工了,只有女人在家犁田、犁地、带孩子,从早忙到晚,从春天忙到冬天,借用你们这边的一句话:磨得七死八活的,你能承受得住吗?”
“我能啊,我经常和我爹奶下田地里做活路的,自来水不淌的时候,我们家水缸的水,就是我抬满的。犁田嘛,我看到好多女人会犁田的,我也可以学习啊。到时候我嫁过去的人家里,还会有公婆帮助我呢。等我孩子长大了,也能帮我做活路啊。”
陈原捏了捏眉心,看着卢继凤对未来婚姻很是向往的样子,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当下只摆摆手,让她回去,卢继凤似乎感知不到陈原的无奈,还清脆地跟他说了声再见,小跑着离开。
陈原拿开捏住额头的手,就看到卢青,他知道她站在旁边有一会儿了,他无奈地笑笑,“现在的孩子啊,真是人小鬼大,这么小就想着嫁人之后的事情了,想得还真远。”
“她如果想得远,就不是这个样子了。有出息的人嘛,一般都想得比较长远,然后克服眼前的重重困难。剩下的人呢,都非常擅长忍受贫穷,即便吃尽贫穷的苦,也不愿意主动去为更好的未来奋斗,甚至还觉得眼前的就是最好的。”卢青颇为嘲讽地说道,语气中又带了几分无奈的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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