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夏。入冬十一月末,京城落了第一场大雪。
雪从晌午一直下着,直到傍晚也没个停歇的意思。
素日里热闹的街市,行人稀少。街道上落了厚厚的雪,天地茫茫。
偶尔有几家卖熟食的铺子,从窗棂缝隙里透出些许热气,为这寒冷空荡的街市增添一丝暖意。
却瞬间被吞噬在寒气之中。
街上,一个孱弱的身影慢慢瑟瑟地晃着,路过一家包子铺时,停下了脚步,包子铺里散发出来的香气让她眼睛里生出渴望的光。
然而,她的口袋空空如也。
在她踌躇的时候,有人过来拍拍包子铺的隔板,隔板打开,来人递过去几个铜钱:“来四个肉包子。”
包子铺的老板麻利地装了包子,递出来。那人接过包子,说了句得嘞,就一路小跑快速离去。
天寒地冻,没有人愿意在大街上多逗留。
包子铺老板看到了站在外面的她,身上裹着破破烂烂的棉衣,许是冻得惨了,连头上都围着破烂的布,只余一双沉默明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那老板只思索片刻,便重新关上隔板。
两年大旱,这京城里的难民陡然增多,他若今儿个发了慈悲,只怕明儿个门口就被乞丐挤破。这世道,谁也顾不上谁,是死是活,都是个命。
但那老板,心里仍是有些遗憾,刚刚门外那孩子,映着白雪,看得分明,是有一双好眼睛的。
只可惜命不好,这大雪纷飞的寒冬,只怕一晚上就会被冻死吧。
看着关上的隔板,那抹孤单的小影子,呆呆站了会儿,便又重新朝前走去。
走了没多远,忽然有人跑过来,拉住她,往她手里塞了两个热乎乎的包子。来人正是那包子铺的老板,到底是一条命,老板心软了。
她用几乎冻僵的手捧着那两个包子,扭头看去,那老板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自家店面里。
她站了好一会儿,才将包子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吃完,她扭头又看看那家包子铺,这才重新慢慢走着,漫无目的。
北胡。幽州城。沈家宅院。
刚刚平定了北胡内乱的忽拙风尘仆仆地归来,他连自己的将军府都没回,便来到了沈家。
沈家宅子的大门紧闭着,门上贴着官府的封条。看到那封条,忽拙的心沉了沉,不祥之感自心底陡然升起。
而后,他翻墙越入。
院子里依旧如昨,只是了无生气。忽拙细细打量周遭的一切,慢慢往中院走去。中院里,沈家当家人沈青山的书房门洞开着,从开着的门望进去,里面昏暗一片,在这寒冬的将暮时分透着苍凉又诡异的氛围。
忽拙走进书房,书房地上一片暗褐色的痕迹让忽拙的目光停住,他身为将军,战场上杀人无数,他知道那片暗褐色的痕迹是什么,那是一滩风干了的血迹。
从来对死尸都无惧的忽拙,见到这滩血迹之后,却只觉得一股子寒气自脚底而升,直冲脑门,悦兮,悦兮……
忽拙来不及多想,抬腿走出书房,疾步往后院而去。
后院,是沈家大小姐沈悦兮的闺房,沈悦兮,是忽拙的心爱之人,北胡王曾答应忽拙,只要他平定了北胡的内乱,便可以为了忽拙废除北胡贵族不许与异族通婚的祖令。忽拙出征两月,凯旋而归,此刻,他满心想见的只有沈悦兮。
而沈家,空无一人。
沈悦兮的闺房里陈设如旧,却落满了灰尘。闺床上,杏黄色的被子摊开着,这是沈悦兮最喜欢的颜色,她曾对他说,盖着杏黄色的被子,连寒冬都仿佛温暖许多。
而如今,杏黄色的被子尚在,佳人何处?
忽拙只觉得自己的心一阵撕裂,而后他定了定神,转身阔步离开。打马直奔幽州城县衙,沈家宅子出事了,县衙定是知情的。
县衙门前,两个值岗的兵卫拦住忽拙的去向,忽拙也懒得报上自己的名号,伸手将两人一把推开,走了进去。
绕过前院的县衙公堂,后面便是县令张文献的居所。此刻是晚膳时分,张文献在膳房里正准备用膳。却听得外面的嘈杂之声,是那两个兵卫一路喊着追了过来。
张文献出得膳房,便见忽拙疾步而来,这一见,张文献惊慌不已,急忙上前拜见:“不知大将军驾临,下官有失远迎……”
忽拙没有耐心听张文献将官话说完,打断他,“我问你,沈家为何被封?”
果然是为了沈家之事,张文献只觉得膝盖一软,幽州城里都传忽拙与沈家大小姐情意深笃,此番沈家忽遭横祸,又是出在自己管辖之内,凶手至今无从查起,但愿忽拙不会因此事迁怒于他。
但张文献也知此事回避不得,便强打着胆子回禀:“将军走后不多日,幽州城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些不明身份之人潜入沈家,将沈家人口尽数杀害了。”
尽数杀害……忽拙听到这四个字,只觉一支利箭直入胸膛,悦兮死了?
“沈奕呢?连沈奕也死了?”忽拙追问。
沈奕是沈悦兮的兄长,拳脚功夫并不差,若是寻常歹人所为,沈奕也能周旋一时的。
“是,沈奕也死了,都一并葬在南山下……但并未见沈家大小姐的尸首。”张文献忽又补充了一句。
忽拙握了握拳,恨不能一拳打死说话留半句的张文献,“那沈家大小姐人呢?”
张文献半低着头,恰好看到忽拙握紧的拳头,心不由的颤了一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知下落。”
忽拙咬着牙,深呼吸,心底既有重燃希望的欣慰,又有为沈悦兮担忧的焦虑。
顿了顿,忽拙又问:“那些不明身份之人,可查明了吗?”
张文献扑通跪地,“下官无能,毫无线索可查。”
忽拙听闻此话,再也按捺不住,上前一步,弯身扣住张文献的脖子,“本将军出征两月余,这么久的时间竟然只有这一句毫无线索可查,身为一个地方官不能维系一方安宁,留你何用?”
说着,忽拙的手腕力道越来越大,直扼得张文献无法呼吸,眼见着要昏死过去,忽拙才一松手将他摔在地上,转身离去。
张文献瘫坐在地,过了好久才缓过气来。刚刚拦着忽拙的那两个兵卫一直在一旁看着,此刻早已吓的说不出话来。
南夏。京城。
康平王府里,七王爷赵正围着暖炉,正与自己的妻妾享用晚膳。
寒冬大雪,于贫寒人家是凄苦,于富贵王家却是风雅,王妃安意如正约着七王爷晚膳后去花园里赏梅。
“姐姐心急了,这梅花往年都要到十二月中才开呢,这会子去能看到什么呢?”一旁的侧王妃合喜笑眯眯地柔声说道。
安意如也笑眯眯的,“妹妹说的是,只是这赏梅并非只看花儿才好的,梅之风骨,便是无花也别有意境。”
赵正依旧端坐用膳,似未听到二人对话一般。对于自己这一正一侧的妃子,明争暗斗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
正妃安意如是皇上指婚,贵为左丞相安沛全最小的嫡女。虽没有深厚感情,夫妻却也相敬如宾多年,美中不足二人一直膝下无子,三年之后,赵正又娶了合喜。
合喜出身并不高贵,父亲虽为太子少傅,但合喜是庶出。能嫁与七王爷,全因了出色的容貌。
七王爷当年是看了合喜的画像,才微微点头应了这门亲。
以七王爷之尊,娶一个庶出的女子,是有些折损身份的。但七王爷之所以为尊,也便是即使娶了一个庶出的女子,京城里也无人敢低看其一眼,都只道这合喜一家是上辈子积了大德,这辈子方得此荣耀。
两年后,合喜诞下一女。
此女继承了合喜出色的容貌,冰雕玉砌般的一个小人儿。七王爷为其起名:倾。
对这个女儿,七王爷一如既往地看不出欢喜,他素来冷淡,第一眼见到赵倾的时候也依旧毫无表情,而后挥了挥手,让奶娘抱了下去。
安意如暂时松了一口气。
“一个侧室生的女儿,不过是个县主,有何可喜。”得知七王爷并未有任何欢喜之举,安意如对身边的桂妈妈冷笑道。
即便如此,安意如心里却仍是有如扎了一根刺。县主虽不如郡主尊贵,毕竟也是七王爷的骨肉,旁人是不敢低看的。
况且,只要合喜还在,就难保她生不出儿子来,一旦有了儿子,七王爷将合喜封为正妃,与她平起平坐也不是不可能的。所以合喜的这根刺永远是扎在安意如胸口的。
除非,她也能给赵正生下一男半女,方能与之抗衡。
皇室大贵之家,终是要母凭子贵的。
然而,老天爷似乎一直在和安意如作对,她几乎看遍了京城名医,药吃了不计其数,而肚子却是一直毫无动静。
无数个寂寂深夜,安意如辗转不能眠,独自合衣在寝院长廊里静立,夜空一轮孤月,似安意如眼角一滴清泪。她心里的苦只有她自己知道。
用完膳,赵正起身,离开膳堂。
安意如也忙起身,意欲跟上去。
“本王想一个人走走。”赵正听见动静,侧了侧头道。
赵正一向是冷的,不管是表情还是声音,皆带着千年冰川的寒意。他说话的声音素来不大,但是无人敢违逆。
安意如站定,看着赵正的身影隐没在夜色里。这个男人,即便是与她相敬如宾这么多年,她也仍是知道他离她很远。
他们的心,从未碰撞过。若可以,谁不想郎情妾意卿卿我我,相敬如宾?说的好听罢了,其实只是不够喜欢而已。
安意如微微一声叹息。
合喜在一旁冷眼看着,心里更是冷笑一声,她笑安意如太傻,嫁入皇家的女人,竟还妄想爱意吗?
合喜早就知道,她能嫁给赵正,凭的是她这一副好皮囊,故而她只要将这皮囊好生呵护着,多得个几年的眷顾便好。至于真心,她是不肯交出去的,如此,待有朝一日花颜枯萎,被冷落一旁的时候,也不至于太过凄凉。
“妹妹也退下了,去看看倾儿,不然这漫漫长夜,难熬得紧呢。”合喜走到安意如身边,屈了屈膝,款款而去。
县主又如何?有总比没有要好。
安意如的手在帕子上暗暗用了劲,面上却仍是端的云淡风轻的笑,对一旁的婢女道:“知翠,扶我去外面走走,咱这京城可许多年未曾见过这般大的雪,又是今年第一场雪,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了。”
遵命。被唤作知翠的婢女屈膝应了。
屋子外面,大雪仍是没个停歇的苗头,安意如低头,在雪地上辨着赵正的脚印,一步一步跟上去。
跟了不多远,脚步便乱了,安意如站住,茫然望着皓白天地,沉默不言。
“知翠,你猜七爷今儿个会去哪房安寝?”过了会儿,安意如问道。
“七王爷的心思,奴婢又怎会知晓呢?”一旁的知翠,惶恐作答。
安意如凄然笑了笑,“回去吧,看今儿个这大雪,七爷定是又要念起旧事来了,只怕哪房都等不到了。”
关于赵正,京城里的人都是知晓的,他19岁那年的冬季,也是一场大雪过后,带着兵部尚书岳感时府邸的二小姐岳溪去打猎,却不料在打猎时失误,赵正一箭射死了岳溪。
那岳溪,原本是赵正心尖上的人,二人已婚配,只待来年开春便要大婚的,谁都料不到,竟会生出这般变故。
一度,赵正闭门谢客,连兵部尚书岳感时都不见。消沉良久。
他唯一见的访客是慧能和尚。
外界无法得知赵正和慧能都交谈些什么,只能做猜测,许是慧能和尚用佛法度化赵七爷。
佛法,能普渡众生,自然也能渡赵七爷。
然而那慧能的来历,京城里的人所知甚少,对于赵七爷如何与慧能结为至交,更是无法得知。
大家只知慧能是住在京城郊外云游寺里的和尚。便都猜测,八成是赵七爷去云游寺上香之时所结交的罢。
康平王府里的下人所知又稍稍多一些,那慧能五官冷峻,身形瘦削,走路轻而近乎无声,便是面对赵正,他的面部也全无表情。真正的六根清净之态。
一个稍显神秘的人。
三年后,太后眼见着赵七爷年岁渐长,便催促着皇上给他指一门婚,太后指望着,成了亲,赵正或许就慢慢忘了岳溪。
皇上便下旨指婚。
但指婚的那个人家的闺女太后不甚满意,是崇文苑里一个秘书监家的女儿,秘书监只是替皇家看管图书的官儿,太后认为此身份配不上赵七爷的尊贵,便记起左丞相安沛全家的小女儿安意如,不但年岁相当,人也温婉秀美。
“便将此女配与正儿罢。”太后一句话定了此桩婚事。
这些,已经是十年前的往事了啊!
十年,原本可以遗忘世间许多往事,然,安意如知道,赵七爷的心里,从未放下过岳溪,每逢大雪之时,赵七爷便分外沉默,那是因为他在怀念岳溪。
她一个千娇百媚的大活人竟比不过一个逝去已久的魂魄,回寝院的一路,安意如走得失落。步步凄清。
“王妃您回来了。”寝院里的桂妈妈见到安意如,边屈膝问安边帮安意如脱去斗篷,抖落上面的积雪。
桂妈妈是安意如的陪嫁妈妈,打小看着安意如长大,是安意如的心腹之人。
“刚听阿福说,府门外有个乞丐冻僵了,七爷出去看了。”桂妈妈又说道。
安意如这才抬了抬眼,“一个乞丐,也值得七爷亲自去看?”
这京城,每日里冻死饿死的乞丐多了去了,又不见得每一个赵正都去过问。
“是七爷心善,也是那乞丐的造化,这不正好晕倒在王府门口嘛。”桂妈妈笑着应了一声。
安意如不再说什么,一个乞丐而已,无非是给点吃的穿的就打发了,造化再大,还能留在王府不成?
又不免怅然地想,一个乞丐尚能让七爷怜悯体恤一番,自己这个七王妃倒是不能得七爷一个正眼瞧瞧,真叫一个讽刺啊。
一个时辰后,桂妈妈端着温热的水进来,知翠忙上前接了过来。
“以后这打水端水的事儿便让知翠她们来吧。”安意如瞧了一眼,体恤桂妈妈年岁大了,这冰天雪地的万一再滑一跤可如何是好。
“这点活计不妨事,知翠她们到底年纪轻,冷了热了的再冲了王妃您。”桂妈妈笑着轻声回道。
“难为你一直这般周全,”安意如懒懒起身,又问了一句:“七爷回屋了吗?”
每晚,安意如都会过问赵正入寝的地方。其实不外乎她的如意苑,合喜的妍粹苑,以及赵七爷自己的腾冲院,但她仍是要问,若是七爷在自己的腾冲院,她便松了口气般,若是在合喜的妍粹苑,她便独自煎熬一夜,恨意丛生。
好在,七爷素常只在自己腾冲院的时候多。
“回王妃,七王爷还在下人房里,听说那个小乞丐发了烧,七王爷命人请了郎中来,正在给瞧病呢。”桂妈妈如实回道。
呵。安意如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暗想这七爷对乞丐倒还真是上心呢,但嘴上,安意如仍是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咱这个七爷啊,就是菩萨心肠。”
“说的就是呢。”桂妈妈急忙附和了一句。
“下去吧,七爷那边仔细伺候着,有事随时来禀报。”安意如对桂妈妈挥了挥手。
桂妈妈应了,弯身退了出去。
安意如只觉得没意思。这屋子,这油灯,这熏香,这垂帘,这一切的一切,无不让她觉得压抑憋闷,她就在这静止一般的流年里,不复当年的模样。
铜镜里的自己,那么凄然。安意如起身,不忍去看。
“知翠,把棉氅拿来,我出去走走。”安意如对知翠吩咐道。
说是走走,也无非是透透气而已。
外面,大雪纷扬,安意如站在回廊下,静静的,如一尊雕像。知翠陪在一旁,就那样站到夜深。
而合喜,在陪着倾儿玩耍了一会儿之后,早已安歇了。跟安意如比起来,她因为对七爷没有爱意,又有个女儿陪着,心内倒也平和。
对七爷的行踪,合喜也不甚热切,得知府里捡了个小乞丐进来,赵七爷还命人去请了郎中,合喜也只是打着哈欠,早早上了床榻,连过问一下的兴致都没有。
屋子外面的大雪依然纷纷扬扬,夜深了,整个王府都陷入寂静。
唯独下人的偏房,挑着灯火,郎中给小乞丐瞧了病,正给赵正复命:“七王爷,这小乞丐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身子骨弱,又赶上这大冷的天,饥寒交迫,晕过去了。”
“拿粥来。”赵正听了郎中的话,沉声吩咐下去。
立刻有下人一溜儿地跑下去,不大一会儿,便用食盒拎了一碗热粥来。
“能让她苏醒过来吗?”赵正问郎中。
郎中弯着腰,“容小的扎几针试试。”
言毕,郎中从医袋里拿出几根银针,扎在小乞丐的手腕处。
屋子里的人都屏着呼吸,看着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小乞丐,本来她的死活并不重要,但既然七爷出手相救,所有人都希望她能活过来,也好圆了七爷的慈悲心。
过了会儿,躺在床上的人终于动了一下。
醒了。
下人们看着,松了口气,这小乞丐活了,总算未曾辜负了七爷这通忙。
“愣着作甚?喂她喝点粥。”见下人们都愣着,赵正的语气有些不悦。
立刻有老妈妈上前,喂了一勺粥到小乞丐的嘴里。
食物入喉,小乞丐虚弱涣散的目光忽然亮了,她挣扎着坐了起来,夺过老妈妈手中的碗,仰着脖子喝了起来。
“再去拿些吃食过来。”赵正不动声色地看着小乞丐,对下人吩咐道。
很快,下人又拎来一盒子吃食。
那小乞丐也不言语,只管将那些吃食一口一口地塞进嘴里。满屋子的人都静默地看着这小乞丐,她的吃相十分不雅,引得下人暗暗嗤笑,到底是上不得台面的,吃东西跟个饿死鬼似的。
许多点心下肚,小乞丐似乎是饱了。她安静下来,裹紧了自己身上的被子,而后扭头往屋子里这些人的脸上看去。
这乞丐,刚刚吃相凶猛,此刻看向众人的眼神也是冰冷的。那双眼,透着寒夜里冷月的光芒,没有温度,亦没有半点乞丐的卑微之色。
当与赵七爷的目光相对之时,小乞丐的眼神定了定,而后回过头来,将被子往身上裹了裹,沉默着再度躺了下去。
满屋子的下人都觉得这小乞丐不识好歹,竟未曾感恩戴德地给七爷跪下以谢救命之恩,但赵七爷未发话,他们也不好说些什么。
“去,看她如今可曾好些了。”赵正对那郎中吩咐道。
郎中遵了命,走上前来,意欲伸手搭上小乞丐的手腕。
那小乞丐却忽而扭过头来看向郎中,眼神如把刀,在微弱的油灯下闪出骇人的光,吓的郎中当场呆住,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弯身退到赵正面前,“七王爷,只消开几副退烧的汤药,便无碍了。”
赵正没言语,挥了挥手,示意那郎中去写方子。
管家杨季平随郎中一道儿下去,待郎中写好了方子,他也好派人去抓药回来。
康平王府,为了一个乞丐上下忙碌还属头一遭。不过,只要是赵七爷想做的,莫说是救治这个小乞丐,便是让这个小乞丐成为康平王府里的主子,他们也是要认的。
想到这里,杨季平也不敢耽搁,待郎中开了方子,杨季平着下人去抓药了。
小乞丐这面,她裹着被子,一直静静躺着,看样子是睡着了。
赵正一直站在那里,静静看着床上的乞丐。满屋子的下人也皆低头陪着沉默。
“让她好生歇着,莫要打扰。”良久之后,赵正吐出一句。
言毕,转身离去。
下人们也终于仿似活了过来一般,各自去了。
屋子里只剩乞丐一人,睡得香沉。
赵正从下人房出去,踏雪缓缓而行,夜空中一轮皎月分外清朗,他抬头仰望,面色怅然。
赵正驻足,身后跟着的家丁也忙停住,弯身候着。
良久,赵正挥了挥手,“你自去歇着罢。”
那家丁听了,回了声“是”,便下去了。
唯剩赵正一人,独立于寂静夜里,苍茫浩雪之中。那雪落在赵七爷的发上,肩上,不多时便白了一片。
“风雪夜里故人归……”良久,赵正轻声自言自语了一句。
而后,又是好一阵的静默。
“七爷,妾身可是叨扰了您的清净?”忽而,不远处传来一声娇柔的问话。
是安意如,她深夜未眠,得知赵正独自在寝院外静立,便一路寻了来。
赵正闻声看过去,“这么晚了,你如何还未安歇?”
安意如走了过来,放眼望了望府中景象,“许是因了这雪,竟无半分睡意,便出来走走,七爷您又因何未曾安歇?”
“也是因了这场雪罢。”赵正说着,握了握安意如的手,“深寒之夜,也不多穿些棉衣,手这样凉。”
赵正如此温暖的话使得安意如心头一热,她笑着回了声“妾身记得了”。又怎能告诉赵正,她在廊下已经站了大半个夜晚呢。
“回去罢。”赵正又道。
安意如却低头浅笑了一声,“难得能与七爷您如此独处,便让妾身多陪您一会儿罢。”
“回罢。”赵正又说了句,语气沉了许多。
安意如心头一凛,不敢再违逆赵正的意思,只得屈了屈膝,“那妾身便退下了,七爷您也早点安歇。”
赵正没有说话。
安意如转身,一步步往回走,刚刚被赵正一句话暖过的心,又迅速冰冷。
终究,赵正所有的关怀都是无心的。终究,他的心里还是只有岳溪罢。
赵正依旧立在原地,身上落了一层雪,静的如一尊雕塑。
整个王府,整个京城,都是静的。赵正立着,世人皆醉我独醒。
待第二日,赵正一早醒来,便让院儿里的家丁去看那小乞丐的情形。这个叫小路子的家丁就一溜烟地跑去下人房查问。
雪已经停了。康平府里的家丁几乎全部出动在扫雪,看到小路子一路飞奔,皆问发生了何事?
小路子也不言语,只管照着赵七爷的吩咐去办事。
那小乞丐还未醒来,管家杨季平派的老妈妈一直在听着动静,得知是七王爷要询问,便格外殷勤了点,特地好生观察了下,对小路子说:“去回七王爷的话,她睡得可沉了,不碍事了。”
“面色如何?”小路子又多问了一句。
一会儿总不能一句睡得可沉了便回复了七王爷,总得多探听几句。
“哎哟她那小脸脏的还能看出什么面色不面色的,能睡得实喘气儿匀溜就是没事儿。”老妈妈笑了句。
小路子便也不再多问,转身又一溜烟跑回七王爷的寝院复命。
“小路子,一大早你慌慌张张的做什么?”又有家丁问。
“七王爷问那乞丐如何了,我得赶着回去禀报七王爷。”小路子一边回着,脚底却未敢闲着,跑的飞快。
“这乞丐真是积了大德,劳烦咱七王爷这般惦记着。”那家丁看着小路子跑远的身影,对一旁的另个家丁嘀咕着。
另一个家丁并未言语,往小路子消失的方向望了望,便继续卖力地扫着雪。
小路子跑回七王爷的腾冲院,七王爷正在偏阁里用早膳,小路子弯身进去,“回七王爷,那乞丐还在睡着,照看她的妈妈说她如今已无碍,请七王爷安心。”
赵正没有说话,只从嗓子里嗯了一声。小路子便垂手退了下去。
一转身,恰遇来给七王爷请早安的安意如,忙又问了安,这才低头跨出了门,却又在院儿里遇上来请早安的合喜,照例问了安。
一通乱。
合喜压根没看小路子一眼,兀自往屋里去了。
“给七爷请安。”屋里,安意如对着赵正行了个万福。
“嗯。”赵正漫不经心地应了句,一如往常。
而后,合喜也进了屋子,跟赵正请了早安。
“嗯,”赵正仍是漫不经心地应着,而后放下手中银箸,起身,“都回罢。”
见七王爷起身,一旁的婢女忙将棉披风送了上来,安意如见了,从婢女手中接过棉披风,帮七王爷披上,边帮着系领口的缎带边柔声问:“七爷您是要出去么?”
“随便走走。”扔下这句话,赵正转身跨出门坎。
安意如扭头看着赵正的背影,她刚刚进屋子时听得分明,小路子来跟他回禀那乞丐的情形,敢情这七爷是因为天寒地冻无事可做,才对那乞丐如此上心的罢?
“妹妹给姐姐请安。”正想着,合喜的请安声打断了安意如的思绪。
安意如瞧了合喜一眼,似笑非笑,“免了,回去用早膳吧,左右咱们还不如一个乞丐得爷的心。”
合喜也笑,“既然七爷都这么上心,姐姐您是不是也该去望一望,看那乞丐到底是何来路。”
安意如眼珠子转了一下,“妹妹说的也是,王爷上心的事我这个做王妃的理当也上心才是,走了……妹妹你不去吗?”
走了几步,安意如回头看合喜。
“这府里的杂事有姐姐您担着就行了,妹妹我就不跟着添乱了,还没用早膳呢。”合喜笑眯眯地回道。
安意如的目光在合喜脸上扫了扫,未再言语,转身走了。合喜在府里什么都不过问这点倒是很得安意如的喜欢。
“王妃您还是先用了早膳再去罢,别损了身子。”出了七王爷的腾冲院,知翠小声对安意如说道。
“不妨,一顿早膳罢了,死不了。”安意如冷着声音说。
听到“死”字,知翠急忙惶恐地低下了头。死字在皇家是犯忌讳的,便是王妃说了,听的人听到不该听的,也是有罪。
安意如板着脸,一路往下人房去了。
下人房里,那个乞丐依旧睡着,赵正站在床边,沉默地看着乞丐。一旁的老妈妈垂手立着,支楞着耳朵,随时候命。
然,赵正一直未曾言语,老妈妈不由感到局促,这位七王爷的气势太压人,不言不语则愈发令人不安。又则,老妈妈心里嘀咕,那乞丐脏兮兮的,到底有何值得端详的。
这时,安意如进得屋里来,老妈妈忙施礼问安。
安意如换上微微笑意,走到赵正身边,顺着赵正的目光往床上看去。床上的乞丐窝着一头乱发,脸上脏兮兮的,靠近了,闻到乞丐散发出的一股子馊味。
安意如用丝帕捂了捂鼻子,在心里嗤笑了一声,也难为七王爷这般尊贵的人,竟不嫌弃。
“你怎么来了?”赵正沉着声音问。
“听闻下人说府里昨儿个救了个乞丐,得七爷您挂着心,妾身自然也该帮七爷您担着点呀。”安意如的声音里都含着笑意。
“这些个小事,你不必过问,回罢。”赵正说。
“能让七爷您这么挂心的事怎会是小事呢?”安意如站着没动。
赵正扭头,看了安意如一眼,而后对一旁的老妈妈道:“炭火旺一点,若是她醒来,将药喂与她喝了,帮她沐浴更衣,再备些上好的吃食,仔细照看着。”
老妈妈急忙应了。
赵正转身,走出下人房。
安意如扭头又打量了番床上的乞丐,微皱着眉心,实在搞不懂七王爷为何会对一个乞丐这般好,竟亲自过问这等细节,光是身上的馊味便够叫人厌恶。安意如用丝帕挥了挥面前的空气,对老妈妈道:“给这屋子熏点香,省得污了七爷的尊贵。”
“是,王妃。”老妈妈恭恭敬敬地应了。
安意如这才转身,寻着赵七爷的步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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