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从不迟到,马车迎着晨辉又开始上路前行。
想着昨日葛天恩威胁的话,余图不敢往葛天心的上车上看,只是悄悄地躲在车后,用心倾听佳人发出来的全部声音。
随着这一行人又走了两日,余图规矩而不越矩,行路时做一个闷葫芦,停步时烤肉、温酒、讲笑话,做好一个下人的本职,尽力在无趣的旅途中表现出自己的有趣。
一路上,前后二车都没有什么动静,只有中车偶尔有琴音婉转,扣人心弦,更让余图倍感遗憾。
至第四日清晨,行路时只有马蹄声和脚步声,却听不见说话声,人们都像哑了一般。
“余公子。”
余图心里一震,好像听到的是葛怡婷的声音,他抬头向中间的马车看去,却看见从葛天心车里探出头的葛怡婷,余图心里一惊:这姑娘什么时候上的尾车?
葛怡婷看着余图微笑着说:“旅途无趣,公子且说说苗疆趣事。”
余图一听来了兴致,精神大振。
说趣事余图擅长,这在他的技术范围内,适合他开挂。
余图抑扬顿挫地娓娓道来,没过多少时间,车内的两个姑娘都忘了矜持,再也克制不住内心深处笑声的爆发。
余图见反馈效果好,卖命地表演着,他太想赢得佳人的芳心了,生怕对方看不出他的好。
姑娘们的笑声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葛天恩一脸心烦的从前车探出头来往后面看,他咬牙切齿地抓抓头,然后挥挥手,示意后面的家丁上来答话。
“那厮有何言语?惹得姑娘们仪态尽失?家族颜面何在?”葛天恩实在太生气了,一下来了个疑问三连击。
一位家丁俯身用嫉妒的声音回答:“回禀公子,那厮言语尽是异族异事,荒唐得很。那厮还说会上刀山下火海,满嘴不着边际。”
葛天恩的独眼狰狞,不断地点头,又不断地摇头,待头安静下来,他吼道:“停车,伐些树木来点上,把刀剑堆叠起来,老子看他上,看他下……”
马车停了下来,余图的话却停不下来,家丁们不得不打断他:“小子,俺家公子要看你上刀山下火海,你速速与俺们伐木,莫再言语。”
余图好似被当头一棒抽在嘴上,果然闭嘴了。他心里暗暗思索自己为何又得罪葛天恩了,思索不出什么看法,只得盘算自己成功的胜算,然后抬头问道:“不知二位小姐车上可有朱砂,硼砂等物?”
葛天心想了想说道:“奴家在杭州有擅画之友,此行为其带有朱砂五十两,公子可先急用。”
葛天恩说完,吩咐人取了个袋子来,余图打开来看,长舒一口气,他将足量的朱砂藏入袖袋中,一时信心百倍。
余图准备好了就去见葛天恩,只见葛天恩站在一处空地,不断地有家丁托着干树枝干草等易燃之物放在他面前,已经快快堆起一丈高了,烧死一个人的量是足够的,但在葛天恩心里,把人烧成灰的量还不足够。
葛天恩见余图过来了,傲慢地抱拳行礼,皮笑肉不笑的说道:“阁下真是技高人胆大?常听人言,入地狱者,方上刀山下火海,今天阁下既为俺开眼,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葛天恩话中有话,将自己的杀人意识强加给余图,余图听闻也惊出一身冷汗。
葛天心与葛怡婷本来是远远地跟着余图,听了葛天恩的高呼,见形势不对,加快脚步上前,人还未至,先听到葛怡婷的声音:“天恩,你何故心生恨意,强人所难,欲置人于死地?”
葛天恩瞅了葛怡婷一眼,哼了一声:“此人夸下海口,须辨其真伪。若事成,能人异士,当以礼相待;事不成,登徒浪子,死又何惜?”
葛天恩的话让余图重新审视自己言语中让人误会之处,他实在不想和未来的舅哥把关系闹僵了,就算对方看不上他,他也准备先忍着。
葛天心见形势冲突激烈,上前劝解余图说:“公子不如早去,莫要逞强,命丧此地。”
这本是一句关心人的话,但也是一句不信任人的话,被自己喜欢的人不信任的话。
佳人不信,拂袖而去?拂袖而至?
爱途坎坷,知难而退?知难而上?
余图终于忍不住了,他想起了在周邦彦府上读的另一句诗:莫待无花空折枝。
余图笑道:“这上刀山,在我苗疆,乃是立数丈高的树干,去其枝叶,左右立刀成梯,杆顶立一碗酒,上刀山之人顺刀梯而上,喝干碗中酒,下得刀梯来,此事既成;过火海,便是从烧红滚木上顺畅踏过,此事也成。”
葛天恩冷笑一声说:“便以你之法,休教你死后怨俺。”
葛天恩话方说完,他身后家丁腰间的佩刀已经被吸入手中,只见他大喝一声,挥手之间,几道刀气划出,那路旁的一棵男儿腿粗的杨树便发出“咔咔”的惨叫声,旁枝纷纷落下,杨树变成了一棵光秃秃的树。
余图见葛天恩一招之间既然有如此效果,心中震动不已,暗暗地感叹中原能人辈出,自己井底之蛙。
葛天恩又不屑地看了余图一眼,对家丁们喊话道:“倒碗酒来。”
装满酒的碗端在手中,葛天恩一刀将那杨树整齐地砍断,又一脚将断树踢飞到柴堆处,待断树尚未落地,葛天恩飞身过去再一脚将树踢倒立过来,断树落下,树尖直插入土中,树干就这么倒立了起来。
葛天恩这套行云流水的动作惊呆众人,更让众人吃惊的事还在后面,只见葛天恩潇洒地将酒碗抛向空中,那酒碗稳当地落在树干上,轰地一声响,树干又陷入地下一尺多深。
余图惊得鼓着眼睛看着葛天恩,他内心作了一番对比,明显觉得此人的武功在公孙还之上。
“点火”,葛天恩一声令下,火苗燃了起来。未待火苗势大,葛天恩连续挥手,家丁们的腰刀纷纷插入树干,刀刃向上,在火光下更有饮血之意。
余图看着葛天恩做的“刀山”,心中直骂娘。这“刀山”树尖向下,头重脚轻,稳定性差;刀锋胡乱插入树干,角度不统一,危险性高。
余图只觉得自己形神俱灭,葛天恩明显不是要整人,他是要杀人。
一会后,烧红的树木已经铺成了一条五丈长的火路,路的终点便是刀山。葛天恩看着自己设计的“炼狱图”,用微笑来肯定着自己造化天工,自己的前途不可估量啊。
葛天恩很高兴,端起酒坛又狂喝过痛快,然后对满脸苍白的余图温柔地说道:“余公子,该让俺开眼了。”
余图无语,慢慢地脱下鞋袜,挽起裤管,他要动身了,场面安静得可怕,大家都看着他,他觉得自己第一次吸引了这么多人的目光,但他最想看到的只有一道目光而已。于是他回头看了看,很遗憾,他期盼的那道目光的主人并没有看他,那道目光随着它主人埋下的头,埋得深不见底。
“刀山火海,何惧之有?”余图大喊一声,准备前行,但身后传来一声担心的喊声:“余公子……”
那是葛怡婷的声音,余图那颗激动的心又失落下来,他叹了口气,衣袖一挥,大步向前。
朱砂降低火温的那一刻,磨出厚厚老茧的脚准确踏过。多年的磨练让余图在这一刻出尽风头,这条火路他已经走了一半了,未见半点闪失。
葛天恩心生不爽,他不喜欢出风头的人,因为这种人阻碍了他的风头。
葛天恩的独眼眨了几下,家丁中悟性高的马上端起酒坛将酒倒向火路,一时火苗腾着酒雾冒得比人还高,吓得在场的女孩们尖叫着,尖叫声随着酒气散去,空气中尽是毛发燃烧后的味道,很刺鼻。
葛天恩有些失望,刚才节目效果很好,但节目结果却不好,他看见余图已经站在刀山下,正在拼命拍打着他自己身上的火苗。
这把火上浇酒的操作,只烧去余图的毛发和衣服,技能没交好,失算让葛天恩失望。
葛天恩绝非庸人,低头盘算着失误,谋划着下回合用什么方法将对方带走。
突然几个清脆的耳光声传来,葛天恩一抬头,看见那几个倒酒的家丁正捂着脸,而刚刚抽完人的葛怡婷正愤怒地向自己骂道:“行如此下作之事,名门望族的脸面皆被尔等丢尽。”
若在平时,葛天恩对这个庶出的长辈是不会给面子的,只是眼下自己理亏,他不方便反驳什么,干脆回避不谈,无视葛怡婷,直接对余图说:“阁下厉害,若要离去,请便;若要继续,请上。”
余图被火气烧的红一块,黑一块的,很是狼狈,他抬头看看葛天心,葛天心脸部表情复杂,不敢迎接他的目光,紧闭双目,很有掩耳盗铃的神韵。
她不敢看我犯险,她心疼我,她怕我再受伤。余图心里欣喜地鼓捣着,暗恋中的男人心中都是幻觉。
放弃就是前功尽弃。疯子不是凡夫俗子。
余图是疯子,所以他往刀山上爬了,此刻他注定不平凡。
如余图所料,葛天恩的刀插得很有水平,深浅不一、松紧不一、角度不一,这些“不一”的刀“想法”却很统一,谁敢往上爬就弄死谁。
余图根据多年上刀山的经验小心翼翼的应对着复杂的局面,步步为营,慢慢地爬到了树干的中部。
成功尽在眼前,但余图不敢有半点放松,正所谓行百里半九十,多少人倒在了终点,终点往往是最大的弱点。
余图越往上越觉得不对劲,他试探性的摇动着刀刃,发现和他的预想一致,刀插得太松了,根本拖不起人的体重,如果贸然往上爬,简直就是送死而已。
余图心生恨意,垂头怒视葛天恩,葛天恩正好也在笑着看他。
怒目遇笑眼,笑眼的主人笑得更开心了,他把手往上抬了几下,示意余图爬快点,死快点。
余图将力道汇入双臂,尽量的靠手部力量抓住树干来支持身体,脚底轻踏刀刃,只不过为了保持平衡而已。
余图汗流浃背,汗水腐蚀着被火烧伤的肌肤,让他难受不已,唯一欣慰的是,他离树干顶部已经不足一丈了,成功就在眼前。
余图心跳加速,心跳声如擂鼓声,让他士气大振。
看着不断向上的余图,葛天恩的脸色有点不对了,余图只有一臂的距离就要喝上酒了。
葛天恩眉头一皱,嘴角一歪,手指一弹,一阵妖风吹到插满刀刃的树干上。
咔的两声脆响,余图脚下踩的两把刀从树干中掉落下来,余图惨叫一声,众人看见他的脚底被划出两道口子,皮肉外翻,甚是触目惊心。
余图的叫声还没完,姑娘都尖叫起来,急忙用双手挡住双眼,不敢看接下来的剧情。
余图没掉下来,幸好他有先见之明,全身的着力点都在手上,可是疼痛让他肌肉松弛,力不由心,终于操作不过来了,无能为力了,抓住树干的手已经抓不住他想抓住的一切。
余图滑落下来,好像看见葛天心离他远去,心中一片哀思:女人、爱情、姻缘,什么都不重要了。
如果一个妻妾成群的男人说:女人不重要,因为他有交配权;如果一个阅女无数的男人说:爱情不重要,因为他有选择权。如果一个破镜重圆的男人说:姻缘不重要,因为他有发言权。
可惜余图一无所有,这条命也许都将不会是他的。
困难是无法战胜的,说这话的人都未必深信不疑;我已经竭尽所能的幻觉,才是人们更愿意接受的事实。
事实上,人安排不了自己的命运,就只能接受别人的安排。
葛天心在潜意识里无意识地喊了声:“不要”,于是余图接受了她的安排。
余图一爪抓入树干中,终于靠自己止住了跌落,但他却是靠女人止住了堕落。
余图感到全身疼痛,但疼痛不是一无是处,它还能让人清醒。
清醒的余图压紧牙关,将手指不断地抓入树干中,终于力保不失地爬到杆顶。他轻易而举地将最上面的两把腰刀拔了出来,向葛天恩扔了过去。
葛天恩没有出手,他的眼光看得明白,以这两把刀的射程范围来看,根本够不着他。
的确,刀最终插在离葛天恩一步开外的地上,摇晃不止。这根本不可能吓到葛天恩,却把他身边的葛天心吓了一跳。
“这厮想死吗?”葛天恩对余图的挑衅很是不满,他的目光从地上的刀转移到空中时,却看见余图端着酒从树干上跳了下来,双脚直接踩在两把刀柄上。
脚底的伤口又撕裂了,余图摇晃了几下才把身形稳住。
余图站在刀柄上蹲下来,做出单膝跪地的姿势,将酒碗高高举起,对着葛天心唱到:“一碗美酒呦迎客归,几度相思咯几尺灰。但愿伊人唉饮此意,看遍天地啊日月追。”
葛天心从没经历过这种赤裸裸的示意,脸色一片嫣红,用手按住自己起伏的胸口,却按不住全身的发抖。
葛天恩看见自己的妹妹有些失控,用警告的语气喊了一声:“家妹。”
葛天心被这一声喊得有些清醒了,她心情平复下来,抬头看到了余图那充满了期盼的眼神,内心又开始极度挣扎,但理智还是战胜了冲动,她无奈地叹口气,失去光彩的眼神从余图身上慢慢滑下,然后看到了余图血肉外翻的脚底。
葛天心的眼神又恢复了神采,她义无反顾地走上前去,在众人难以理解的眼光中,端起酒轻轻抿了一口,然后放回余图手中,飞快地跑回自己的马车内。
天地在此刻失声,无声的场面上,家丁们摇头晃脑,葛天恩满脸怒意,葛怡婷抓紧了自己的衣角,开心的只有余图,他看着碗沿上那一抹朱唇印惊喜的无以复加,他控制不住自己了,脸上的肌肉在不断地抽动,暗示着他的失控。
喝酒,余图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端起酒准备一饮而尽,他太想好好享受这佳人饮过的美酒。
酒才到嘴里还没来及吞下,葛天恩飞起来一脚踢到余图嘴上,余图飞出去多远,嘴中的酒就喷出去多远。
葛天恩恶狠狠地骂道:“你这厮好大胆,敢与家妹同碗喝酒?滚,再让俺见你,必取你狗命。”
葛天恩看的不错,他的妹妹动心了,从家族利益出发,他必须趁早拔掉这“祸根”。
余图看着葛天恩等人远去,心中愤愤不平,他起身在地上找寻着酒碗的碎片,好不容易找到了带着唇印的那一片,他激动得哭起来,紧紧地将这块碎片捏在手中,哪怕碎片将手心刺破。
葛怡婷看着余图的举动,呆呆地转身离开了。
真是奇怪的一天,今天谁都好像是输家,没有谁的脸上有赢家的笑容,包括老天也是如此。
要下雨了,天道无情的老天从不诗情画意,它也许不想为谁而哭,它只想让人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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