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也翻了,说说原因吧。”程予安问道。
此时偌大的操场上除了他们两个,并没有其他人。操场也没有开路灯,黑漆漆的,只有前面教学楼中漏出正在几点上晚自习的灯光。
“那次我们两个写完检查,你说毕业之后了,你一定要翻一回学校的围墙,气死他们。”陈知辙看着她,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
程予安皱着眉思索了几秒钟:“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是有点印象。不过我那当时应该就是顺嘴一说,都没有往心里去。”
“你不会就是因为这个才带我翻墙吧?”她瞪着眼睛,被惊到了。“有点太青春小说物语,我hold不住。对我也就算了,你要是这样追女生,别怪我没提醒你,会失败啊。”
陈知辙先是朝她翻了一个白眼,然后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我想说的是,你这个人,想的太多却做的太少。”
这一句如同平地惊雷,她没有料到。
“你总是在给自己设置各式各样的限制,给自己盖了一堵高墙。”陈知辙凝视着她,口中的话却没有半分客气,“你有认认真真地为什么事情坚持过一年吗?除了学习和工作。”
“你不再动笔写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是不是因为王老师的评语你觉得自己没有这方面的才华?你知不知道兴趣就是一种才华,坚持更是一种不可多得的才华?”
读书的时候,陈知辙当然也翻看过她的周记本,他当时还嘲笑她的字丑到让人难以辨认的地步,影响阅读流畅性。
“我实在是受够了你那副不甘平庸却连努力一下的勇气都没有的样子。之前你问了王老师那个问题之后,那个表情啧啧啧,分明就是懊悔。你今天在为几年前没有做的事情后悔,那十年后的今天你还打算继续后悔吗?”
陈知辙向前走了一步,和程予安的距离只有小小的一步,明亮的眼睛正注视着她。
“你一直在应付你自己。”
混蛋。
她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小步:“你知道个屁!我不需要你对我指手画脚!陈知辙,你过分了。”
而她说出口的瞬间,她发现自己失态了。
就像龙被碰到逆鳞,化脓的伤口被戳破,她内心涌起一股极其强烈的愤怒,并且无法控住住自己的情绪。
不是因为被他的话语冒犯,而是因为这直白的话语光明正大地撕开了她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软弱。
被说中了,看穿了,她无处可躲。
陈知辙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对面的程予安紧紧抿着嘴唇,使劲地瞪着自己。她要强地将头偏到一侧,然后迅速地抬起手又放下。但眼角洇湿的痕迹却出卖了她流泪的事实。
她其实是对这样的自己而感到愤怒。她仅是在生自己的气而已。
高中毕业至今已有五年,她却还是活得稀里糊涂。她蹉跎了时光,也忙忙碌碌,却好像一直在随波逐流。想为自己而活,想留下生命的痕迹,想找到存在的价值,想发现喜欢的事物,但她却又权衡着利弊,计算着得失,骨子里害怕失败,于是畏手畏脚,想东想西,从来没有真的踏出舒服区一步。
她没有逼迫过自己,或者全力以赴过。
而现在,她连选择的权利也终于不再拥有了。以家中如今的状况,她要负起赚钱的责任来,即使只是杯水车薪。
所以才更加格外令她痛苦。
她没能满足父母的期待,同时也辜负了自己。
程予安站在这黑沉沉一片的操场上,眼泪不争气地滴落下来。
那天晚上,两个人没有再说什么话,只是沉默地原路返回。好在一切顺利,并没有惹出麻烦事来。有些话,不会因为是好朋友就可以无所顾忌,一旦说了出来,代价很可能就是关系不复从前。
但有些话,也正是因为是好朋友才会去说,哪怕这代价是关系不复从前。
****
一个月后。
程予安刚吃完叫来的外卖,正准备趴在桌子上小睡一会儿当做午休时,隔壁工位的同事一边扬了扬手中的手机,一边笑着跟她说话。
“诶,最近有个节目还不错,超级好笑,推荐你看,昨天这一期我都快笑岔气了。”
“什么节目?”
程予安也笑着问道。她看上去很是正常,没人看得出来她最近刚遭逢家中巨变。她遮掩得很好,身体里像是有另外一个人似的,在需要她假扮出一个光彩照人的形象时就能立刻跳出来,和旁人进行应答。还别说,越是这种情况下,她表现却越发“出色”,反应比往日还要快上好几倍,有时候明明不想开口应答,嘴巴却于心思先行一步。
她把自己封闭了起来,没和任何一个人说,包括苏览阑、陈知辙,也包括晏严。
是的,程予安做了许久的思想斗争,但最终依然没有选择和晏严坦诚相待。她心中自认为和晏严说了也于事无补,何必让他担心。但这也只是一小部分缘由,而剩下的原因则是程予安那颗自尊心。
她说不出口。
失去了家境这一条件后,她的自信心也好像一并剥落。身边的晏严越来越耀眼夺目,而她却在走一条下坡路,并且那不是她所能决定的。
和家境所决定的阶级比起来,外貌算不得什么,学历也算不得什么,这份还不错的工作也算不得什么了。
从未受过巨大挫折的程予安,在世事第一次在她面前展现出无常的时刻,忘记了可以不依赖于外物的自我价值,而是对自己持否定状态,整个人陷入一种让自己忙碌而不用胡思乱想的麻木状态。
“《歌神与音痴》,真的超好笑。”同事抑制不住想要安利的激动心情和冲动,说着说着就把手机屏幕拿到了程予安的眼前,还殷勤地递上了一只耳机。
程予安见状,便接过来塞进耳中,看向屏幕。
同事还在身旁兀自叨叨着:“昨天那一期的嘉宾有宋殊钧,老天,还有晏严。晏严你知道吧,就是那个唱《不染尘》的那个,他真的超...”
这个节目套路是这样的:每期邀请不同的职业歌手当嘉宾,然后让他们在一群素人选手中挑选和自己合唱的搭档。既然名字叫做《歌神与音痴》,那么亮点自然在于素人选手中有那种唱功强的歌神,更有那种鬼哭狼嚎型的真音痴。由于前期选择阶段是不能让对方开口唱歌的,只能以问问题的形式去pick那个可能的歌神,所以大部分嘉宾都会看错眼,挑了音痴去当最后的合唱搭档,于是合唱效果简直用“笑中带泪”四个字形容。
笑,当然是属于观众的。而泪,则属于那些被“猪队友”坑惨了的嘉宾们。
而这一期的节目,完全展现了当初节目组立项时所期望的那种节目效果。
在场四位嘉宾,没有一个人成功地挑选出素人选手中的那位隐藏歌神。最后的合唱环节笑料百出,全程无尿点。
宋殊钧这个老牌歌手也被自己亲手选出来的搭档给拖下水,奉献出了电视机前的第一次“车祸”现场。他挑的那位素人音痴,唱起歌来声音控制不住地抖个没完没了,而且毫无规律可循,那走音简直像是在f1比赛中玩漂移,就是动不动翻车一回。宋殊钧大概是从未和唱功如此丧心病狂的人合作过,唱着唱着就被队友给带跑了,刚找回来没多久,又被带跑了,最后大概放弃了挣扎,“笑呵呵”地唱完了全曲。只是在主持人问感想的时候,他对着镜头,默默地来了一句:
“这个节目,打死我我也不敢再来了。”
老天是贡献出了各种表情包合集。他站在台上,拿着话筒,望着自己的音痴搭档,先是皱眉,然后又是讶然,想笑又憋住,生动而形象地演绎出“你是何方妖孽”“我现在在干嘛”“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谁来救救我”。
而晏严大概是其中发挥最正常的那一位嘉宾了。
他搭档的音痴实力和别家的不分伯仲,一出口也是从喜马拉雅山跑调到马里亚纳海沟的节奏。虽然嘴角的笑意憋不住地显露了出来,但晏严还是成功地hold住了这种噪音攻击,完美地保持在调上,居然从头到尾都没有走音。
主持人问道:“哇,你真的好厉害,竟然没有被带跑啊。这莫非是有什么诀窍么?可以和我们分享一下吗?”
晏严面带微笑:“这怎么可能有诀窍。”他一顿,对着镜头的眼睛里笑意盈盈,“多听音痴唱歌,自然就习惯了。”
“什么情况?听你这意思,你的生活里居然还有音痴?还和你关系好到你经常听对方唱歌的地步?”主持人的脸上闪现着八卦的表情。
“对,是我非常重要的人。”
而看到此处的程予安心情却很复杂。从前的话,她现在脸上大概能笑出花来。而现在,她先是脸上弯动嘴角下意识地露出个微笑后,便蓦地凝固了,心中反而泛出一股苦涩来。
她现在还是他重要的人。
不过未来呢?以后呢?
如今的她,还能和他有个结果吗?
程予安有时候又理智地可怕,并不相信差距太大的感情能修成正果。她丧失自信这一点,也渐渐地在两人的生活中开始产生影响,虽然目前只是一点,但只要够多,量变就能产生质变。
比如,程予安之前是从不过问晏严的交际情况的,过去她足够自信便从不在意。而这个月来,她已经问过好几回,问他合作方是不是漂亮的女歌手,有没有异性喜欢他,有没有很欣赏哪位女性音乐人。
而被问过好几回的晏严,有一次是这样回答的。
“你最近这是怎么了?突然吃起奇怪的醋来?”他倒没有不耐烦,白皙的脸上闪现出几分诧异来,“以前跟你报备,你压根儿不在意,还嫌我啰嗦。”
晏严说话者本无意,但落在程予安耳中却一记重锤。
这样的自己,她只觉得陌生地有些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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