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吉时，宣武门城楼上鸣炮三声，交泰殿外銮仪卫官六人鸣鞭，王进忠站在宝座一侧拖着高高的尾调：“吉时到，升座！”

梵暋和长春宫统领太监隆哲左右搀扶佟佳敏羲自内殿而出，佟佳皇后头戴青绒凤冠，顶衔一枚拇指宽阔的东珠，冠柱三层，每层也镶东珠一枚，朱纬七只金镶猫睛石桦鸾凤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似乎在昂首飞舞九天一般，金凤通身以二十一颗珍珠点缀，华贵白光，帽檐后翟尾垂珠五行二就，共计东海珍珠三百零二颗，中间还有金衔青金石，末端点缀南海珊瑚，明黄色垂涤坠以绿宝石，身着明黄色缎绣云龙金嵌珠朝袍与那一百零八颗以东珠、珊瑚、翡翠、琥珀串成的朝珠融为一体，其富丽庄重的母仪凰态远把殿中伫立身着贵妃服制的钮钴禄·伊兰给压制的相形见绌。

台下女子分列两纵，左手是道光嫔位及以上的后宫妃妾，首位是全贵妃，右手则是当朝候爵及以上的朝臣命妇，首位是庄敬和硕长公主，众人均身着各色朝服，待佟佳皇后坐毕，齐齐行三跪三叩大礼，礼成后福词道：“臣妾(臣妇)拜见皇后娘娘，愿娘娘福沐千秋，千岁千岁千千岁。”

佟佳皇后乐得笑颜逐开：“感谢诸位前来交泰殿给本宫贺寿，大家难得欢聚一堂，都别快拘着了，起身入座吧。”

众人回座后，王敬忠道：“赐茶开宴！”两面铜镀金十六编钟敲响，瑶琴琵琶声丝丝扣弦，八旗舞妓跳起满洲特有格格舞，一时间好不热闹，虽说排场是一丁儿都没有减少，但是上膳的菜品却是克扣的出奇，每个人桌上主食仅是一碗长春面浇了点卤汁和一盘壽字饼，果盘中也就放了两枚香水梨，这些贵妇嫔妃素日里一向吃香喝辣的，哪能咽的下这种粗茶淡饭，连个油水都没有，纷纷不愿动筷，和妃一向脾气心直口快，不吝词色：“皇后娘娘，按照规定，您这千秋节理应是冷菜热碟，汤鲜瓜果一应俱全，怎么今个就这么些吃食，这御膳房分明是不把您的寿辰放在眼里啊，依臣妾看就要把这些疱长厨役通通问罪处刑。”

全贵妃唇边梨涡一漾，笑着撇了她一眼说道：“和妃真是好大的戾气啊，这皇后娘娘的寿辰宴会上也提什么处罚问罪，也不觉着晦气，本宫倒觉得不论这东西是什么品相都是咱们主子娘娘的一番心意，只管咽肚里就是了。”

佟佳皇后道：“这月上旬西北回部匪首张格尔率兵进攻新疆几处重镇，皇上认为朝廷理应响应边疆镇叛将士同甘共苦的决心，所以着命千秋节饮食一律从简，节省国库经费，把这银两拨到该用的刀刃上，眼下为本宫庆寿摆下如此排场，已然是天大的恩典了，其他的还敢奢求什么呢。”

祥妃拈起一片壽字糕尝了尝：“这点心虽然看着简陋，不过尝起来倒也松软可口，我还准备着带些给我合兴也沾沾千秋壽诞的福分呢，和妃姐姐不妨也开个尊口小食两片，到底也是皇上和皇后娘娘的恩赐。”

和妃听她们在哪里拍个马屁，低哼了一声饮了口清茶，不再说话，倒是庄敬公主听祥妃提起合兴忍不住说道：“真是羡慕祥妃及和妃这般生养过女人，可怜我膝下没有子嗣就连女儿都没有，回到王府真是冷清的要命。”

佟佳皇后关怀道：“公主倒也不比在子嗣的问题上介怀，你看本宫不也没有孩子吗，一样乐得自在，眼下你只要把自己和丈夫照料好便是头等的大事，近来郡王的身体可有好转？”

庄敬神色烦闷，摇了摇头：“劳皇后娘娘挂心了，郡王的身体可是一日不及一日，说句丧气话，恐怕熬不过今年了。”

佟佳皇后道：“你也别灰心，回头本宫差太医署里面的院判亲自为他调养，总会有所转机的，倒是你脸色比之年前遇到时要差些许多，一定要多多滋补调养才是。”

全贵妃秀眉一挑，轻笑道：“是呀，是呀，公主可得用点好膳食。”说完扬起那水葱似得手指：“慧心，交代膳房所备的京八件可都烹制好了？”

慧心回道：“回贵妃娘娘，膳房奴才都已经等候多时了，奴婢这便通传，让他们将食盒给送上来。”

佟佳皇后有些不解，忙问道：“什么膳食？全贵妃难道不知道今日菜品都是按照皇上吩咐钦定的吗？怎敢不通禀本宫私自安排加菜。”

全贵妃起身，娇娇地朝皇后行了福：“皇后娘娘，这些吃食并不是宴会开始时私自吩咐的，而是一大早安排膳房特意为娘娘准备的，用料和工钱都出自臣妾个人的年俸月例，没有花销宫里的存样和金银，原本是一片心意，想让娘娘的千秋节饮食更加繁复丰盛，却没想到圣上做主不可铺张靡费，当真是罪过了。”

庄敬道：“皇后娘娘，我看贵妃娘娘并不是成心与规定过不去，也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拿得主意，何况用的也是她宫里自个儿的花销，不算动用内务府的经费，您就不必和她仔细计较了。”

话音落毕，一众太监将食盒打开，满屋子里都充斥着京八件的各式的香味，那些命妇和嫔妃个个都还饿着肚子，闻之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巴望着等着动筷开餐呢。佟佳皇后见她们这副模样，顿时觉得全贵妃转客为主，代替自己照顾来宾，完全僭越了臣属的本分，但是碍于眼下情状若是刁难发作反而显得她小肚鸡肠，失了中宫气量。

佟佳皇后神色恬然，微冷的语气和这交泰殿乐声融融的场景格格不入：“不知者无罪，本宫权当是全贵妃贺礼心意了，也好，能让诸位吃个舒坦，王进忠你给大家分下去吧。”

全贵妃斜眼瞧得佟佳皇后这般不快尴尬的模样，竟得意的笑出了声，忙拈起手中的明黄色翟鸟绣样丝帕掩住她花瓣唇妆的樱桃小口。

因为阿木尔位分较低，没有参加千秋节宴会的资格，清晨去长春宫请安后，就早早地赶到碧螺亭里等待庄敬长公主赴约，阿木尔一如既往地喂养古楸木上喜鹊，那鸟儿站在她的掌心中，啄食穗米，正吃在兴头上时，却唧唧仡仡地受惊似得拍动翅膀飞走了。就听的身后传来几下击掌的声音：“还真是个非同一般的后宫丽人，野鹊都敢与你这般亲近，也难怪我那绵祈皇弟会为你费劲唇舌让本公主同你一叙。”

阿木尔转身迎上两步，恭敬地行了个躬礼：“臣妾给庄敬长公主请安，长公主万福。”

公主身边的苏嬷嬷掸了掸亭边的美人靠，扶庄敬徐徐落座，庄敬抬起那粉白的雁颈迅速打量一番站在眼前的阿木尔：“你我都是皇家的女人，不必太过拘谨，今个儿也就是谈谈琐碎家常，你来本公主身边坐下吧，站在那我仰着脑袋也是不舒坦。”

阿木尔浅浅一笑，梨涡微陷搭着蓉烟的手走上前来：“臣妾怎么会和长公主拘谨生分呢，依着民间的叫法，您乃是我大宗伯的福晋，按这层亲眷关系，臣妾可得唤长公主一声伯母呢！”

庄敬比拨着双手佩戴的景泰蓝点翠护甲，漫不经心的回道：“贵人倒是会套近乎，殊不知嫡系与分家血脉尊卑差异甚远，你唤本公主为伯母恐怕有些不妥吧。”

阿木尔听着有些尴尬，撩拨着耳朵上那串流苏珍珠耳坠，神色有些黯然：“长公主这话说的的确在理，可是不管怎么说郡王和我额吉葛也都是曾祖父一辈所延育的后代，同根同祖，血脉上的亲近那是否认不了的，长公主，您说臣妾说的对吗？”

庄敬轻嗤，并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所以贵人便想借着这么点远亲关系来和我们郡王府请求帮助你父亲花良阿给压下买官贿赂的罪行？你觉得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本公主和王爷会答应你吗？”

阿木尔知道她的言下之意是不想做亏本无偿的买卖，旋即笑道：“长公主说话爽快，既然您先把话给挑明了，那臣妾也便直接开门见山了，不错，眼下家父正被朝廷暗审，的确需要仰赖科尔沁郡王和长公主撑腰度过难关，不过我们也不是不做回报的，臣妾听说公主与贵府庶子素来不睦，眼下因为承爵一事闹得不可开交，我倒是有一计可以让您得偿所愿。”

庄敬声线低而细韧：“愿闻其详。”

阿木尔道：“自古以来，侯王将相继承父爵首选嫡子，没有嫡子才会选择庶子，眼下郡王府里严格来说二者都不存在，那便好办了，只要公主过继一个儿子，奏明圣上写入家谱宗碟不就妥当了，说来凑巧，臣妾有一个嫡亲的弟弟，今年虚岁有十，生的乖巧伶俐正适合交由公主领做养子。”

庄敬道：“过继幺儿？你父母舍得？何况就算是你们舍得，博尔济吉特分家稚子多了去了，为何要偏偏要选择你们家，更何况他成为了本公主的继子，那这王府家财不全都拱手献给你们了？”

阿木尔道：“公主，俗话说远水救不了近火，眼下北平博尔济吉特氏仅有郡王府和臣妾母家，其他的部族稚子远在内蒙通辽之境，如何能解此刻焦灼的燃眉之急，家弟于郡王百年之后，仅继承爵位，统辖科尔沁蒙古部族，而至于王府田产房地，我们可以立下字据画押，承诺一厘一瓦都不会索要，家弟过继给您后，我定会督促他待您同亲娘一般孝养，绝不会让长公主忧心。”

庄敬支着明亮的额头，低眉扫过阿木尔的面庞：“听着倒是可行，不过除了你刚刚的说的承诺，本公主还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阿木尔微微笑道：“长公主请说。”

庄敬道：“本公主除了宫中来办节日，贺岁时才能应召进宫与我母妃諴禧皇贵太妃相见，其他时日都只能以书信问安往来，所以我很是放心不下，此事若能办成，我要你常常去寿安宫侍奉，将我母妃视若亲母一般照料，如果你做不到，那么我宁可成全府里那对下贱母子委屈自己，也不会与你们达成协议图谋大计，当然，你也别想做做样子敷衍了事，要明白你弟弟的仕运前程可都在本公主的一念之间，我能想办法将他捧上去，也有办法把他给拽下来。”

阿木尔垂眸笑道：“公主放心，臣妾一定会将太妃视做亲母一般照顾，闲暇之时定会去居处探望陪伴，只是公主您看，您的事情我们尽可能地相助解决，那臣妾额吉葛的罪状可怎么说呢，”

庄敬略略思忖，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此事若是王爷出面自当好办，只是眼下他病入膏肓不能游说定夺，而我乃是一介妇人，祖制规定后宫不得干政，这事恐怕要拖些时日了。”

阿木尔的眸子有着秋水寒星一般的慧光，定了定神道：“大清自开国联姻以来，公主下嫁蒙古王公有着不成文的规定，就是在丈夫去世后扶持幼子时可以参与或者直接执掌旗务，眼下郡王身体崩坏，科尔沁盟长以及旗扎萨克的权力早就闲置旁落，公主何不趁此机会强抢过来，培固自己的势力？至于后宫不得干政，长公主早就嫁出天家，不是后宫妇寺女人，长期在民间定居，与前朝官吏或是贵族大臣联络那是再方便不过了，只要依仗郡王的权力以及您清廷皇女的身份，谁不会给您三分薄面哪。”

庄敬听阿木尔一通点拨，顿时胸有成府：“真是没看出来啊，一个十几岁的黄毛丫头竟然比我这个岁近中年的妇人还要有见识得多，一直以为这宫里聪慧的女子莫不过是全贵妃之流，今日一见，真是大开眼界，好！本公主就依你荐言放手去做！这会子时辰也不早了，本公主也要去养心殿请求皇上亲典将你家弟过寄到我名下一事了，贵人继续在这碧螺亭里欣赏这美景山光吧。”

阿木尔起身扶庄敬起身：“实在是感激长公主愿意屈尊降贵来寻臣妾商议私事，让您为我母家操心奔劳，真是罪过。”

庄敬微微的笑了笑：“无妨，咱们都是各取所需，今个儿若是没有你跟我商量，恐怕本公主对府里那些子破事还看不通透呢。”

庄敬携苏嬷嬷踏上青石阶时，眼神滴溜一转，唇角忽地上挑，拉出冷冷的月牙弧度，她扭头朝阿木尔说道：“哎呀，本公主差点忘了件事情，我那绵祈皇弟请我替他跟你约好，明日午后邀你在这碧螺亭里投喂喜鹊，你可千万别忘了。”

阿木尔怔怔片刻，娇怯的缓缓道：“臣妾知道了，有劳长公主转达。”

庄敬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又言：“瑞亲王素来喜欢笛琴合奏《胡笳十八拍》，最喜欢女儿家身着宝蓝色服饰和马蹄底的旗鞋，本公主可就只和你说这一次，阿木尔，你可得记牢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