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玥而立之年,日复一日操持家务、教育幼子,心下烦闷不能抒怀,更不能说出是自己间接害死红袖的事。她清楚的知道,如果当年自己能稍稍少作一点,能替红袖分担哪怕再多一点点,红袖也不会亡故。当年她说过要一同怡儿弄孙,那时候卓玥还想着,假如昊正有一个兄弟什么的岂不两全其美。那时候红袖一本正经的训自己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明白过来,红袖已然落下病了。倘若自己当时不要那么自私,稍稍替红袖想一下,就一下,也许,红袖就不会操劳过度,如今在家中,依然有她。
数月以来,昊正见卓玥每日板着脸,与她说话,她也是硬生生呛回,心想着,可能与知道身世也有关系,便不再招惹她,想着过一段时间便好,便每日宿在翠儿房中,加上惜月年幼,更是得多多关照。箴儿渐渐与家人重新熟络,在祖父母处厮混,也不似刚回来那般了。薇儿整日跟着箴儿,一起玩笑。
原本就枯萎的心此时更似碾压一般,玥儿不知还能找谁诉说,玛母虽是亲娘,却更是昊正的亲娘,冯氏,也是昊正的娘亲,长姐,是曦儿的长姐……
入夜时分,她依然在哭泣,子时,恍恍惚惚间看见红袖进来,卓玥起身,连鞋都不及穿,便下床去拉椅子:“姐姐,姐姐,你回来了,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红袖黑着脸,瞥一眼玥儿,遮起头上的头巾,转身便要离去。
“姐姐,你说话呀,为何来了就要走,你这段时间在哪里呢,怎么不回家啊姐姐。”
红袖冷冷的看了卓玥一眼,转身开门出去,便不见踪迹。卓玥追出卧房,大声喊:“姐姐,你要去哪里,带上我一起啊姐姐。”
半晌从梦中哭醒,芙蓉与心莲在床边叫着,拍着:“少夫人,少夫人,快醒醒,快醒醒。”
醒来时,满面泪痕,梦中的无力仍然在手,不一会儿,玛母过来,头上随便扎了一个髻,身上套着件家常衣服,来不及系扣子,裹着便一溜坐在炕延上,玛母只是怀抱着玥儿,抚着玥儿的头,“我的儿,我的儿”不停地说。半晌,哄着玥儿睡下,自己合衣睡在边上,叫下人出去了。玛母看着桌上的烛心晃动,火苗高高低低,跳跃成一汪水波,心疼着卓玥,大约十五年前,卓玥刚到家时,有一日晌午,自己也曾伴着她,那时,她与女儿中间隔着炕桌,今时,自己就这样抱着女儿,女儿在自己怀中安然入眠,玛母心中一怔,年轻时也曾盼望着能抱一抱自己的女儿,好好的喂女儿一餐饭,好好的为她讲习一本书,看着她长大,出嫁,为人母。
今时,女儿已经知道生母是谁,还在女儿刚出生不久,丈夫决定与昊正交换时,玛母千万般不愿意,也为大局考虑了,这数十年,又有谁为她、为冯夫人考虑过。亲子对面不相识的滋味,早就刻骨铭心。
你道是玛母如何晓得卓玥梦魇了,子时刚过便听见少夫人哭泣,芙蓉便道不妙,赶忙叫心莲来叫少爷,半夜时分,敲门打窗,这惜月又哇哇哭个不止,昊正心里虽然烦躁,一想到自己发妻,还是想去看看,翠儿道:“少爷快去,奶奶这病,想是少爷去了就好了。”
一时昊正窝了一肚子火,届时就想发作,想到家中最近事多,便忍住了,倒头又睡了,对心莲道:“回去好好伺候你少夫人。”
心下还是担心,便对翠儿的丫头小金道:“速去叫太太来啊,杵在那儿做什么。”一时拎起翠儿的枕头砸过去,小金大惊失色,一闪出去,昊正自己仍旧裹着被子闭眼假装睡着。翠儿心中又怕又气,不敢作声,自己悄悄下床与女儿睡在一处。
第二日一早,翠儿便带着卓儿惜月来给卓玥请安,玛母恰好还未走,还在里间床上睡着,老人家觉少,不过折腾的半夜,乏了,略眯一眯。
“请姐姐安。”
“给母亲请安。”
“乖,起来吧,用过早饭饭了吗你们两个。”
“没有,娘亲说母亲房中闹鬼呢,叫我们早早来看看鬼,”惜月道。
卓玥仍然笑盈盈:“那卓儿和惜月在母亲这里吃饭饭吧。”
“好呀好呀,”卓儿道,“我喜欢跟母亲一起吃饭,”卓儿拍手道。
“谢谢姐姐好意,我那里也准备下了,带她们过去吃就好了,不敢麻烦姐姐。”
“你是谁妹妹,口口声声叫哪个呢,”此时,玛母冷着脸出来,“我家没有妾氏,你记住了?你在家住了三十年都不知道吗?算了,去庄上罢。”
“母亲!”卓玥起身拉了一下玛母胳膊,笑着摇摇头,小声说,“有孩子呢。”
“有孩子怎么了,我家自有箴儿呢,孩子领庄上养去罢。”玛母愤愤道。
玥儿说的当然不是那个意思,她是说,不要在孩子面前训斥她的娘亲。玛母又如何不懂。
“小金是谁的丫头啊?”
“回太太,奴婢是服侍翠姨娘的。”
“咱们家里没有姨娘,翠儿啊,你还要使唤人啊。”
翠儿此时内心忧惧,本来是想过来找好性情的少夫人撒撒昨日的气的,不料,话还未说出口,竟然碰上太太。只能自认倒霉。便起身道扰,要带着孩子们回去。
“翠儿你回哪儿,不要收拾行李了,你的一切都是我家的,就是你少夫人的,你还学不会规矩怎么养孩子。小金啊,这两个孩子你就看着就行了,什么先生啊,奶娘啊,都撤了吧,住在你住的房子就行了。”玛母丝毫不理会两个年幼的孩子在场,“愣着干什么呀,阿梅,叫人把她拉走,看着我都烦。”此时翠儿已经跪在地上请求原谅。
“母亲,翠儿年轻,看在孩子的份儿上饶她这一回吧。”
“少夫人,你当家本该你说了算的,但是我的儿,大家子你若饶过一次,定有人想着也饶自己一次,家中若是下人都敢讨价还价,那这进项就不要指望了。拉出去。”
一时间,大人孩子哭作一团,玛母沉下声音道:“小金。”
小金马上抱起惜月拉着卓儿就走。奶娘们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太太,惜月和卓儿可是您的亲孙子啊,您怎么能这么对他们。而且,他们的名字都是为奶奶……”
“无需多言,你们都愣着作甚。”
此时下人愣在原地,一面,这可是少爷的爱妾,生下两个孩子呢,而且日后伺候太太时日短,伺候少爷时日长呢。可是眼下,若不尊着太太,可不是现下就交代了么。
说时迟,那是快,林管家和梅姨立时亲自夺过小厮手中的绳子,当场就捆了。顺势往嘴里塞一团破抹布,好让她不再嚷嚷。就往外扯。翠儿一贯温柔胆小,此刻转身之际恨恨的望了卓玥一眼。卓玥早不同往昔,在逃难途中便知道以暴制暴的道理,便恶狠狠地瞪回去,登时瞬间起身,反吓得翠儿不轻。
“玥儿,坐下吃饭。”玛母淡淡的道,坐在玥儿边上。
玥儿便给玛母盛好饭,坐在边上埋头吃起来。饭将毕时,昊正风风火火进来,问玛母道:“母亲,听说刚才翠儿触怒您了,儿来给你赔个不是,可气坏了不曾。”
玥儿听说,连头也不抬,又盛了半碗汤,慢慢的喝。
玛母此时只怕玥儿忍耐不住,看玥儿如此,反而心下放心了。抬眼一瞥,道:“食不言,寝不语,不说这个。”
“那母亲,她做错了,我帮您教训她。”
“要吃饭就坐下,不吃就陪你父亲坐坐去吧。”
昊正听说,狠狠看了玥儿一眼,像有多少话要说,却说了一个“你”字,再没说出口,转身而去。
虽然没有看见,但每一个毛孔都感受到了那狠狠地眼神,玥儿把头埋得很低,喝完汤,站起身来开始收拾碗筷。
“玥儿,我的儿,”玛母抓住玥儿双手,“我的儿,你怎么了呀这是。”
玥儿强颜笑道:“忘了,以为还在外边呢。”眼中的泪花一闪而过。
两者相害权其轻,比起昊正这般,红袖的离世让她痛彻心扉,倘若红袖还活着,这事,足够她的天塌下来了。恰因为红袖离世,玥儿倒不觉得真的发生什么了。
玛母扶着玥儿进入内室躺好,今次玥儿又开始不好,玛母泪如雨下,伴着玥儿道:“好孩子,昊正只是一时不忍,母亲知道,他独对你用心一。”
玥儿压根儿就没有听进去。慢慢迷迷糊糊。
玛母哭道:“我的命怎么如此苦,主啊,我做错了什么你要如此惩罚我,啊,我年过六十,就剩这一个孩儿你还要怎样,她受的苦还不够多吗。”
昊正走后,去了玛父那里一起吃了饭,便往这边院子走来,走至门口,听见玛母哭天抢地,二人便加快脚步进来。昊正不好意思,没走进门来,在门上站着忽而听见玛父大声呼喊:“玛策,你是死人吗,快请大夫来。”
昊正吓了一跳,赶忙叫小厮请大夫来,自己进来一看,卓玥脸色黄透了,嘴唇如宣纸斑驳发白。一时如被电击:“刚才不是好好的吗,才刚不是好好的吗,梅姨,梅姨。”昊正大声呼叫。
梅姨才往这边过来,听少爷呼喊,赶紧答应着“哎,哎,少爷,来了。”
“奶奶怎么了。刚才吃饭时节怎么了。”
“啊,我才刚,出去了,并不知道。”
一阵,小厮拉着一辆马车直接飞奔进二门,扶下大夫。大夫诊治过后对玛母道:“太太,还请借一步说话。”
玛母听到此,心下凉了半截,这孩子自幼多病,多半是挨不过来了。
玛父、玛母随之走至廊下,大夫斟酌一番,道:“奶奶这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奶奶如此忧思有些时日了。”
玛母点点头:“家中一个伺候的婢女亡故了,我的媳妇重情,与之感情极好,因此上,病成这样了。”
大夫点点头“那就请家人开导开导才是呀。”
玛父点点头:“大夫这边请,老余,送一下。”
“得嘞,老爷。”
一路上大夫与余老伯相谈甚欢,快到的门口时,大夫问:“敢是奶奶的病是让姨娘作践的罢。”
“哪里的话,姨娘原是奶奶的贴身侍婢,后来奶奶贤惠,把她给了少爷,姨娘哪里能作践的了我们奶奶。”
“嗯,怪道呢,听说你家姨娘叫赶出去了。你们奶奶如今可是厉害人。”
“我们奶奶虽然严厉,倒也不那么厉害,想是姨娘真的做了什么勾当了罢。我们奶奶是……”
“你家姨娘当真赶出去了呀,哎呦老天爷呀。这造的什么孽啊。”
“哎大夫,您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家造什么孽了,横竖我们奶奶因为红袖姑娘的死伤心至此,况且我们奶奶身上一直没怎么大好,怎么就生病了就是我家作孽了。”
“这位管家,这位管家,”大夫急急作揖道:“老夫失言了,是老夫失言了,管家大哥切莫见怪。”
“好说,平日里都是王大夫过来,今日怎么是您。”
“我今天正出门巡诊,走至门上不足三里,你家小哥拉着我就跑,还拦了一辆车,拽我上去,走到门上才知道是到贵府服侍。人人都说玛府珠翠数不甚数,今日得见,名不虚传。”
余伯一听,是个游方郎中,顿时之前的敬重化为乌有,拿出一包银钱,大夫刚要接,又从手中掣回:“今日小厮无理,劳烦老爹了,这些银子是我家老爷赏的,老爹可消停数月了。不过,我家奶奶是金贵人,旁人断不能议论的,老爹你可听得清楚?”
“管家多虑了,医者替病人保密乃是职责所在。管家放心。”
“如此甚好,恕不远送了。”
“留步留步!”这位郎中得了如此多银钱,本想处处炫耀一番,想起那姨娘的事,犹豫了好久,回去便偷偷说与自己婆娘知道。
余老伯转身回去找到那小厮,问明缘由,伸手就要打,可巧林管家过来,余老伯便据实以告,林管家沉吟半晌,去罢,这事不要再宣扬。
昊正此时也是苦,同窗好友与之相熟的,子之被贬,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到,米兰在京,也是难得一见。自己心中辛苦,不知如何诉说。冯氏亲娘,却也不好开口。
卓玥这一病,一家人都觉自己是魁首,帮着妾氏作践发妻,致使发妻一病不起。卓玥身边,想去又不愿去,想想还是去了。见新来的丫鬟站在边上,卓玥合衣而卧,眼睛紧闭,却一句话不敢说,悄悄掖一掖被角,又转身出去了。
此时,卓玥如同年少时一般,也默不作声,待昊正出去,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此时,身上竟松快了一半。一时自己也觉好笑,年过三十的人了,竟然也是吃醋吗。
下午,玛母过来看时,已不似先前那般,得知昊正来过了。便劝慰道:“孩儿啊,当年昊正纳了翠儿,实不得已。你知道的。而且,这男子三妻四妾,的确古已有之,你要看开些儿,切不可作践了自己呀。”
“母亲,我知道,如今而立还不让你省心却是不该,母亲,这些年,让您费心受累的。”
“我的儿,我费心受累都没关系,你幼年未长在我膝下,我多愧疚,如今,想想咱们的箴儿,箴儿还小,你切不可只顾着儿女情长啊。”
“我的箴儿今天过来了吗,红……芙蓉,我的孩儿今天可来过了。”
“来了来了,回奶奶,孙少爷来了好几回,在门上看您,您只是不醒,孙少爷就走了。”
“心莲,你帮我看看,这会子孙少爷做什么呢。”
“才刚少爷过来,带孙少爷过去了。”
此番,卓玥开始悔恨自己不懂事,自己知道,身体如何不要紧,因为身体是由精神支撑的,精神若好,则一切安好,精神不佳,再好的体质都由耗尽的时候。自己早已经是母亲了,儿子尚幼,更加之幼年便与自己颠沛流离,不能长在家中安心成长,本来便有愧于他,如何还能让自己再作践自己,一旦某日自己崩逝,孩儿可如何是好。纵然亲父在侧,也不可能比得上半个亲娘。还有母亲,不养儿不知父母恩,自己不在玛夫人身边,那十几年玛夫人如何度日如年可想而知,后来终于在身边了却相见不能相认,父亲母亲大恩如此,如何肯叫白发人送黑发人。一面想到红袖,是啊,当时就因为自己如此,才间接害的红袖送了性命。
卓玥打起精神,搀着玛母出门,去花园转转。想到翠儿的孩子,孩子无辜,自己再好,如何比得上亲娘,对于稚子而言,夫人抚养和姨娘抚养的价值不在于嫡庶。翠儿也是跟着自己多年,后来,嫁给自己丈夫,也算对得起她,不至于也如红袖般,枉过一生。她命好,有了两个孩儿,以前乖巧可人,也甚是得心。过一段日子,接她回来罢。
自知母亲是心疼自己,为自己将来做打算,才如此这般。不过,毕竟姐妹一场,就算是为了红袖,也该接回来的。一会儿,箴儿薇儿一同过来,玥儿喜上眉梢,摸一下薇儿的头,摸一下箴儿的脸颊,便道:“父亲今日带你们作什么去了。”
“母亲,今日父亲叫我舞剑了。”
“你学的可好,可有用心学习。”
“尚可。”说罢,就撒娇着抱着卓玥胳膊。
“薇儿呢,你学的如何。”
“母亲,我今日站在一旁,只是细看了看,还没有练习。”
玥儿笑了,对箴儿道:“薇儿这样其实更可以习得精髓,要先看,先思考,不要盲目模仿,你可记住了。”转头看向薇儿:“先看固然重要,但领会了精髓以后,也要一般练习,方不失重点,有道是表里如一。否则,只能纸上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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