慷慨陈词之际,驷彰也有些惊讶于自己情绪的波动。
虽然驷彰不认同求婚联姻是眼下的当务之急,可是如果不考虑公子萏的想法,这未尝不可作为一个选项。事实上殿中七族卿大夫,除了自己之外,其他人都不在乎这个公族女自己是这么想的,因此才能这么快的达成一致。
虽然驷氏向来也不在乎公族的想法。可是此时牵扯到了公子萏,就这么赞成了这个提议,驷彰却会有种抛弃了什么东西似的负罪感。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种感觉是怎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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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下一丝月牙的下弦月在西宫中撒下了光亮,时间已经近了子时。眼看就要形成结论的商议,被驷彰又重新拉了回来。殿中余下七个人,看着他的眼神各有不同。
公子骀投来的眼神之中,充满了意外和感激。
用妹妹的一辈子去换伯兄这个人质,这实在不是公子骀可以接受的方案。甚至,以公子骀对伯兄的了解,这种交换也不是他所愿意看到的。只可惜他的反对不出意外地无足轻重,根本没人理睬他这个监国的意见。可是,驷彰提出的反对却有足够的分量,让这件事情重新出现了转圜的余地。公子骀还想要给驷彰更有力的支持,可是才疏学浅的他想了半天,实在还是力不从心。
“我觉得,驷大夫说的可能有点道理。”僵持之中,公子骀只能小声地附和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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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国楚,丰逵,良柳三个人看着驷彰的眼神里,则多少就有些不满了。
“那依驷大夫的意思,如今应该怎么办?”丰逵问道。
“积粮草,修战备,联诸侯。”驷彰一字一顿,“为了赎出被掳君臣,晋人要财货可以给,但是封邑决不能割,公子亦不必嫁。”
“……驷大夫说笑了。区区这些,如何有把握从晋人那里换得回国君和诸多卿大夫。再说整军备战,说不定还会激怒晋人,这不是反而害了此时陷于敌手的君臣。”国楚嗤笑着问道。
“没有把握。”驷彰的回答针锋相对,“但是国大夫有多少把握能满足的了晋人的胃口?晋人如果变本加厉,索求无度,甚至要求迁土灭国,国大夫又能怎么办?”
“……那这种……自然……只能背城一战。”国楚愕然道。
“城防军需,不是国大夫一席话间就能齐备的。既然可能不免一战,那就不妨早做准备。”驷彰摇了摇头说道。
驷彰与国楚,丰逵和良柳等人相持不下,言语之中,气氛渐渐紧张了起来。可是,殿中说话分量最重的三个人,身居卿位的印衢和游律,以及代领当国的罕欣,却都是一脸为难的复杂神色。他们不断地交换着眼神,可是一直没有出声说话。
驷彰在太庙中那次谏言,他们三个人可是亲身经历过的。那时,郑国的君臣上下每一个人都对晋郑之间的盟约满怀信心期待,这个人却站出来泼了一盆冷水。然而,当时那些听上去荒谬多余的反对,如今却有不少都变成了可怕的事实。此时此刻,尽管驷彰依然如那天在太庙之中一般孤立,可是这三个人却不敢再轻易地否定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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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驷大夫所虑也非毫无道理。可是如今还想要防守新郑,我们哪里还有能用的兵力?”罕欣犹豫了许久才出了声,一面试图缓和殿中的气氛,一面又试探着问道。
“郑国人贵商贾,重工巧,美织绣,善乐舞,新郑之中,此风尤甚。往年晋人侵掠,那些遭到掳获的国人,往往都被抄没家财,或者贩做晋国贵人的官奴。我在边境城邑为官,有时拜访邻县的晋国大夫,如此身世的人见过不少。”驷彰正色回答道,“先君在位几十年来,郑国未曾苛待黎民。如果新郑最终真的不免一战,城中民心或许可用。”
“黎民百姓,不习戎事。战守之时,如何堪用?”游律不以为然地问道。
“我们只是在这里猜测议论,却也不曾真的去求证这件事情。”虽然游律贵为卿士,驷彰却也没有退让,“城中百姓愿不愿一战,能不能一战,我虽不知道,可是想来少正大人也没有答案。”
“百姓苦争战久矣。此番窘境是君臣筹划失策,百姓又有何辜?我不忍再将他们拖入战火之中。”罕欣摆手拒绝道。
“司寇所言极是。若我们在新郑搜罗女乐巧匠去换被掳君臣,则一定多有民怨;可若晋人相逼太甚,要挟割地迁国,如此被他人摆布命运,岂有人能觉得甘心?”
驷彰借着罕欣的话回击道。罕欣一时语结,低头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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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也许以三公子出嫁联姻,便能化解此次的危机。又何必一定要大动干戈?”印衢虽然觉得驷彰说得并非没有道理,可是不免有些多此一举。他接过了游律和罕欣的话头,继续对驷彰提出质疑。
“如果晋卿在战前便遣人求娶三公子,敢问执政大人就不会认真考虑么?”驷彰并未直接回应,而是抛出了一个反问。
“或许……会考虑。虽然有些降了身份,可是毕竟晋强而郑弱。只是驷大夫何故作此假设?”
“以臣所见,晋人这次能够说服陆浑戎人改变近百年的敌对立场,付出和许诺的代价恐怕同样不小。之所以如此费尽心机,只能是因为觉得在郑国的交涉之中,他们拿不出足够的筹码去换取他们想要的东西。以三公子出嫁来联姻晋卿,这本来就并非郑国会断然拒绝的事情,晋人却不曾在密约之时提出,足见这并非晋卿想要的东西。”
“晋卿想要的?……会是什么?”印衢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
一开始,驷彰反对良柳的提议,多少有些为情绪所左右的成分。诸般说辞一时其实并未理得很清楚。不过和几位卿大夫言语周旋多时,他的思路也愈发清晰起来。此时侃侃而谈,话语之间也是越来越铿锵有力。
“事已至此,我也并非反对与晋人交涉。但是不妨先听听晋人想要什么,再做打算不迟。财币珍宝晋人或许会贪图,主动送出三公子,臣却觉得并没有什么意义。”驷彰总结道。“更重要的是,乘着来往交涉的时间,新郑城要抓紧准备。新郑的准备越完备,晋人便越不能要挟的太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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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的争论,躲在殿外的公子萏都能听得到。驷彰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没落下。
初时,她的心中多是感激于驷彰为自己的命运仗义执言,还少许有些甜丝丝的朦胧感觉。可是越往下听,公子萏越发觉得自己的心底生出了一种全然不同的情绪。她全身都有种仿佛要燃烧的感觉,仿佛身处冶铁的熔炉之中。驷彰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锻剑时的锤炼,正在让一个更加坚韧锐利的自己,从中焕然而生。
如此被他人摆布命运,她岂能觉得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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