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前。

布兰奇·德特莱斯换上了一身庄重的黑色呢绒礼服，他每次去参加议会时穿的都是这套。随后，他步履匆忙地走下楼梯，看见勒维萨·叶赫尼鲁胖胖的身子挤在扶手椅里，正出神地凝望着炉火，想必等待得很是无聊了。

“狄泽在上，你终于来了。我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在这里坐了一整年。”勒维萨长出一口气，双层下巴微微抖动，手指紧张地来回蹭着扶手上的雕花图案。

“抱歉让你久等了。”布兰奇走过去和他来了个礼节性的拥抱，随后在另一张扶手椅上坐下——当然，事实上，隔着勒维萨那层肥厚的肚皮，他们只能拍拍彼此的手臂而已。

“你倒是猜的很准。”勒维萨扫视着布兰奇的衣着，焦急地说道，“我找你来正是为了这事……昨夜不知有多少人要睡不好觉哇。我本来想在市政厅那里等你，但那边大概不太方便讨论问题。所以我就只好来府上拜访了。”

“西沃克这个倒霉蛋，完全不懂财不外露的道理。”布兰奇嗤笑道，“要是我有那么一块辰铁，我是怎么都不敢喝醉酒的，睡觉也要提防说梦话。”

“谁说不是呢。”勒维萨抿抿嘴唇，“不过对于这事你是怎么看的？我不知道自己的猜测对不对。”

“你先说说你的看法吧。”布兰奇转头吩咐仆人道，“去倒杯水给他。”

“白岩区这么严的守备还能混进来，肯定不是普通的小毛贼，还要破除西沃克布置的机关……他当时怎么说的来着，请了三个法师绘制结界，还放了许多从衍洲搞来的小玩意儿，毒针、暗标之类。我看七成是陌影搞的鬼。”

“叶赫尼鲁先生，请慢用。”仆人端上一盏白瓷，是东方来的佳釉良品，其中虽只是温水，却氤氲着一股极淡的玫瑰芬芳。

“哦，谢谢。”勒维萨接过水，轻啜了一口，神情稍稍舒缓了些。

“嗯……但如果真的是陌影作祟，事情会比较严重。”

“该死，记得十几年前我们不是和陌影签过协议吗？他们的行动在喻海城其他地方怎么搞无所谓，但绝对不能伸手碰白岩区。这群刺客就那么见钱眼开吗？”

“和陌影签协议……也不知道当初是谁出的主意，这恐怕只提高了他们的价码而已。但总有付得起的人。”

“我们要投什么样的议案？这事不能不查，但要是查下去牵涉出陌影，视若罔闻对喻海城法律的权威是一个极大损害，但我们也没有能力将他们驱逐出喻海城。以陌影对信息的保密程度，是断然不可能透露委托人的。审判一个不在庭上的罪犯？这样的情形恐怕法神墨涅德斯也无可奈何。”

“偷钱也就罢了，商会那边自有办法，怎么会是辰铁……我不敢想象他们会拿它去做什么事情。这么多年来，我们自以为把脏污都锁在了破帆区，治安状况较漫雨城好得多，结果却证明，刺客想要出入白岩区易如反掌。等着吧，议会上绝对会有人吵嚷着要增加守备，额外花一笔钱征募雇佣军，谁知道这对秩序究竟是维护还是破坏呢……”

“还是你来拿主意，”勒维萨摇摇头，“老兄，这些年来，我都跟着你做生意，你发了大财，我也算小有积蓄。每次你看中什么货会走俏，市场总是和你的预计**不离十。我相信，遇到这种事情，你的看法也会是最理智的。”

“我们的立场可以先保守一些，先不要马上决定彻查盗窃案，也不要放任自流。再尽量争取拉一些人和我们站在一起，让那些希望有所作为的家伙去谈判吧，这样或许会出现我们此前没想到的解决路径。”布兰奇申思几番，而后道。

“做缩头乌龟吗……不过看眼下的局势，也只能如此了。无论是哪种极端做法都会对喻海城造成莫大的损害。”勒维萨撑着扶手试图站起来，却被卡了一下，“这把椅子太紧了……”

布兰奇伸手把他拉了出来，勒维萨抚平衣服上的皱褶，目光瞥见房间一角，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哦，我不知道你最近竟然开始看这些书了？”

布兰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言川读过的那几本书仍赫然堆在那里，他一边暗自埋怨着不称职的仆人没有把它们收入藏书室，一边正想说这些书不是他看的，意识到勒维萨并不知他与“他们”的事情，便临时改口道：“是啊……我现在对那些旧书很感兴趣。”

勒维萨并未过于在意，匆匆走到门边，道：“我们出发吧。其他议员现在也应已接到消息，若在院子里看到一小群人，不要介意……我带了十个护卫来，现在的局势，实在令人不敢放心独自出门。”

“所见略同。我和你一样带十个吧，我们坐车，让他们步行跟随。若有可能的话，我倒还希望马车顶上站着个眼观六路的弓箭手呢。”

虽然羽空区是喻海城内最为繁华的地段，作为城市中心的市政厅却设立在海漪区。这幢颇具涅槃时代晚期特色的建筑已经有近千年历史，前面的广场和它年纪仿佛，其上矗立着一尊加菲尔德的雕像，他是喻海城第一任临时执政官，喻海城独立战争的领导者。布兰奇每次经过这里，都在加菲尔德凝滞的目光与剑刃下感到几分肃穆，自然，这份肃穆对他来说，也似是提醒着他肩上的责任。不知道是这座雕像本身的技法传神，还是一任任守护法师为他施了什么额外的法术。

一排马车停在市政厅外，其上陆续走下和他们一样身着正装来参加议会的人。布兰奇与勒维萨轻车熟路地（勒维萨从车上下来时耗了一些时间）走过大厅、长廊、楼梯、回廊，来到整座市政厅最重要的部分之一——议事厅。

四方形状的议事厅在两排火炬照耀下，苍老青石浮着一层冷峻光影。微微倾斜的墙上以千年不褪的蓝绿色荧光质颜料绘着线条壁画，平面的人像空洞无神，提醒着他们铭记那些早已被众生忘却的岁月。平民追求的是现在，是新鲜的谣言与风语，而喻海城的掌权者们要将过去变为自己最坚实的垫脚石，以自己的金钱与权势维护这个城邦的未来。

议事厅器物陈设简单，仿佛贤者清修之处。对于这些养尊处优的商人和贵族来说，他们可能除了在这里再不可能坐又冷又硬的石质座椅。议事厅共有八十一个席位（初建时为66个，6124年改为81个），分别对应八十个议员和一名议长，议长由抽签从议员中选出，任期一年，主要负责议会的组织工作。议员绝大多数是在喻海城商界最有影响力的人物，每八年改选一半，但破产者的议员资格会被立即取消。议会是喻海城的最高权力机构，每年召开两次，另外在遇到突发事件时临时召集讨论重要决策。这天的议会，便是属于后一种情况。

在自己专属的七号座位上坐下，布兰奇和勒维萨暂时告别，他是六十五号议员，要坐到后面去。会场里的人彼此都认识，见着他们走进来，纷纷“德特莱斯先生”“叶赫尼鲁先生”礼节性地问好，也有几个关系较近的朋友直呼其名。

布兰奇不大喜欢的杜马·雷科威尔恰好是八号议员，坐在他旁边，这令他每次来参加议会时都有些烦闷，所幸杜马在这种场合总是摆着一副冷脸，也不和谁搭话。他们背后都说，只有黄金才是雷科威尔最好的朋友，唯一能让他笑逐颜开的伴侣。

六号席位是空着的，这是因为六号议员奥利弗·林查是今年的轮值议长，此刻他正站在台上展阅一份羊皮纸卷，布兰奇从纸卷一端垂下来的半片蜡封推测，这应该是治安官塞尔玛·恩度里奇连夜向议会提交的临时封锁令执行报告。

坐在十六号位置的年轻议员，和布兰奇关系不错的斯帕克·列维切尔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开始絮絮叨叨这几天遇到的事情，虽然这些内容很无聊，长时间转过头去也让他脖子有点难受，但布兰奇还是很乐于能暂时把雷科威尔晾在一边。热衷占星学的列维切尔神神秘秘的跟他说：“其实我三天前就看到了！‘灰烬之翼’移位，玉笙星光芒大盛，东方近海处必有灾祸。这说的不就是喻海城吗……”

布兰奇听着这些，心里忽然想到，妮娜现在怎么样了？自己刚才对她是不是过分了一点……然而这份思绪还没有延伸开来，便被议长连敲三下台面宣示议会开始的声音打断，他连忙转回去坐好，注意力集中到台上奥利弗·林查说的每个字，把妻子抛在了脑后。

林查环视议事厅，微微点头道：“看来是都来了……能来的都来了。今天有三位议员未能到场，如各位所知，巴尼·西沃克先生府中昨夜遭窃，他深受打击，表示不来参加此次议会；埃文思法师照例缺席；戈斯·尼克霍姆先生前些日子意外受伤，所以也无法参加。这样，在会议开始前，便有了三张弃权票。

“第一项议程，关于喻海城的防务问题，治安官向议会提交的报告表示，我们一方面应加紧城防军的巡视力度，同时将其他区域的兵力调整到白岩区，另一方面应该临时雇佣一队佣兵，以巩固防御。该议案为期两介，计划雇佣一千人，需要拨款两千三百纳塞尔。现在，请各位自由发表意见。”

“一千人太多了，”雷科威尔轻拍扶手，起身声调平板地说道，“最多五百人，城防军每年的维持费已经不可小觑，贸然增支恐怕只会对喻海城财政运行产生不利影响。我的发言结束。”

“五百人未免过于可笑，城防军还要负责加固白岩区的防御，羽空、炎钢、海漪、破帆、灰鸥的缺口只会越来越大，我看省下的一千纳塞尔也不会对财政造成多大影响。窃贼竟能混入这么核心的地方……喻海城很多年来没有受过如此屈辱了。完毕。”向来独来独往的十号议员符斯克·沃登倚着冰冷的椅背，慢吞吞地站起来，字字却掷地有声。

“城防军的运转在一定范围内尚可弥补，增加一些排班即可，也不用额外付出什么代价。不若取个折中方案，雇佣七百人，选择破帆区内那些实力比较可靠的兵团，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完毕。”

“我也认同七百人的方案。完毕。”

“那么现在对喻海城d6351097号议案修正条款进行表决，请各位议员确认修正后内容：雇七百名佣兵加强喻海城城防，预算为1610纳塞尔。“议长见无人继续发言，便说道。

……

“五十九比十六，表决通过，d6351097号议案即日起生效。接下来进行第二项议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