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皇上,怎么了?”
东方皓哲起身负手于后,背对白湮,问道:“湮儿,昨夜朕与段寒的话,你听到了多少?”
白湮自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缓缓应道:“该听的,都听到了。”
那时,她假装喝醉,却是一字不漏把他们的对话听进了耳里。东方皓哲对段寒说,朕要纳湮儿做妃子。好,段寒毫不犹豫,爽快的答应了。
东方皓哲转过身来,看着她,问:“如今,朕只问你一次,你愿意做朕的妃子么?”之前,不管是对她还是对段寒,东方皓哲都是用命令的语气,唯独今日,他在发问。
可是白湮却不冷不热,应道:“皇上,您不是问过湮儿一次了么?又何必重复一样的问题呢?”
“当时你是不愿意的。”东方皓哲重重地落回椅上,双手有规律的敲击着桌面,好久之后,道:“如今,你还是不愿意。”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王,语气中竟然充满了落寞。
白湮垂首叹息,问道:“皇上,你真的不明白湮儿的意思么?”
“嗯?”东方皓哲停止了手下的敲击,转而看着白湮。
白湮的头越垂越低,两鬓无束缚的乌发零落下来,挡住了她的面容,却遮不住她的风华。她皓腕轻抬,白玉般的手搭在东方皓哲的手背上。
东方皓哲感觉到她的手心有点濡湿,却还算是温暖。
只听白湮轻轻吐气,像是鼓足了勇气,如兰的气息在耳畔拂过,她说:“皇上一定要湮儿亲口回答么?”
东方皓哲没有回应。半晌,她覆在东方皓哲手背上的手,变成了拳握,继续道:“湮儿……愿意。”
东方皓哲背脊微微一僵,敲击桌面的双手变得不规律,却还是喜怒不形于色,问道:“为什么?”
对于他来说,这个答案显然来得不是时候。如果同一番话,她上次如此回复他,也许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白湮握着他的手紧了紧,按住了他敲击桌面的指节,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问道:“皇上到底是对自己不自信?还是对湮儿没有信心?”
四目相对,一个坚定如磐石,一个淡然如冰雪,彼此相顾无言。
终于,东方皓哲脱离了白湮的手心,站了起来,对守在门外的乾安吩咐道:“宣冯太医。”
白湮讶然看着他的背影,全然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她却听到了一个久违的名字——冯太医,不是那个因为自己而惨遭入狱的老太医么?东方皓哲终于把他放出来了么?
不一会儿,乾安在门外告诉东方皓哲,冯太医到了。东方皓哲让冯太医进来的同时,转身看着白湮。他的双眼依旧漆黑如墨,深邃得有如无底洞。
他面容不怒而威,似乎有一股决然的气焰萦绕在他身周。只听他缓缓说道:“湮儿,朕不会再让你吃苦了。只要是你想要的,朕都会想方设法送给你。”
也许,这就是帝王的爱。
东方皓哲说罢,不等白湮回过神来,多日不见的冯太医已经迈入了房间,跪在堂下行礼。
白湮注意到,当初气色朗然,精神矍铄的老头子,不过是在天牢短短十几日,竟然眨眼间老了十多岁。他本来灰白的发色,如今已经全然雪白,只是发髻依然的整齐干净。还有他那张褶皱的脸,也愈发沟壑纵横,坑坑洼洼之下,显得苍老非常。
冯太医今日没有穿上官袍,而是一身青衫长袍,略显单薄。他始终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呀。白湮心里不忍,从架子上取来了狐皮风衣,准备替他披上。可是冯太医却伸手阻止了她。
冯太医双手一拜,极是恭敬,道:“多谢郡主关心。”他抬头看着东方皓哲,捋着胡子又摇了摇头,对白湮再来一拜,道:“方才下臣失态了。下臣现在该称呼郡主为娘娘才对。”
白湮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狐皮风衣突然落到了地上。幼翠在一旁看着,赶紧上前捡起风衣,扶着白湮回去坐下。
“皇上,湮儿失态了。”
东方皓哲不以为意,笑道:“你猜猜朕今日宣冯太医来做什么?”
“皇上是想告诉湮儿,您已经大赦了一众御医?”为了太医院的事情,白湮两次请求于他。这本来只是一件小事,为何偏偏要拖延到今日?
东方皓哲点点头,又道:“还有,朕今日请冯太医,就是要来把你的病彻底根治了。”
白湮讶然。
她的病自己最清楚不过了。如果冯太医真有能力治愈,当初为什么不用,以致白白承受了十多天的牢狱之苦?
东方皓哲没有回应她的疑惑。
只见冯太医把一个随身带来的药笼子打开,取出一个精致的玉瓷罐子,双手恭恭敬敬递到白湮跟前,道:“请娘娘服下最后一剂药。”
最后一剂药?白湮看着东方皓哲,又看着冯太医,僵直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冯太医重复了一遍:“请娘娘服下最后一剂药。”
白湮看到,冯太医深陷的两眼竟然充满了粼粼光亮。他强忍着情绪,全然不知,他举着玉瓷罐子的双手一直在发颤。
突然,白湮像是明白了过来,娇弱的身躯禁不住颤抖着。
最后一剂药!
当今天下,除了解药之外,唯一能治愈她病的,只有一样东西,一样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圣药——纯阳凤凰石。
初听这个名字,一般人都会以为是岩石一类。其实不然,这可是两株相生相克的植物。其珍稀程度,就是的一汪海深的千年灵芝,一座山高的万年人参,也无法与之比拟。
纯阳凤凰石,传说中的仙药,乃是瑶池仙子传福人间的唯一珍宝。
按照世人说法,纯阳凤凰石乃是两株性状相似,药性却截然相反的纯阳凤石和纯阳凰石纠缠在一起,日积月累之后,吸尽了天地精华,成为了至阴至阳,相生相克,彼此相容的灵性药物。
这种药物,在传说中不仅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吃了之后还可以得道飞升,位列仙班。如此圣物,能不能白日升天还是个谜题,但它可以治愈世间一切顽劣疾病,却是世代相传的真言。
关于纯阳凤凰石,还有一段野史。
帝王者,安稳之后都会想要长生不老,不死不灭,这才能千秋万代,一统天下。
传说当年先帝南征,驱除前朝余孽,与敌军号称是天将神兵的骠骑将军段天罡打了几场硬战,屡战屡胜,好不威武。
段天罡战败后,前朝军力不支,开始败退。先帝求贤若渴,派出老靖宁王父子想要生擒段天罡。
可是段天罡实在了得,处于劣势的境况下,不仅没有被老靖宁王父子擒获,还顺手了结了他们二人性命。这事惹火了先帝,先帝一怒之下亲征擒贼。随后,两人又打了几场大战,段天罡终于支撑不住。就在最后一战中,段天罡奋勇牺牲,同时,也伤了先帝的龙体。
先帝初时还不觉得什么,班师回朝之后,又修养了半年,竟然开始呕血。
当时先帝正值壮年,四海升平,该是大展拳脚的时候,他怎么能败给了一场旧患?可是太医院的御医换了一批又一批,谁也止不住先帝的呕血症。
半年多过去,先帝身体愈发憔悴。这时,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说有一个江湖郎中,医术之高明,足可起死回生。
先帝忍了半年多的病痛折磨,无计可施,只好把希望寄托在这个江湖郎中身上。后来先帝找到了这个郎中。至于江湖郎中的医术如何,世人不知,世人只知一个月后,先帝下旨西征。
当时大沥朝刚刚稳定下来,谁也不愿意去打仗。可是先帝力排众议,一意孤行,这场出师无名的战争终于还是开始了。
接下来的两年多时间里,西方的边陲小国没有一日安宁。直到与带来毗邻的小国都攻陷了,先帝还是不满意。这时,大家才隐约知道,先帝攻打西域,并不是为了开疆拓土,而是为了寻找两株植物。
不用说,这两株引发了无数战争的植物,自然就是那传得神乎其技的纯阳凤凰石了。
野史到此结束,至于先帝是否找到了纯阳凤凰石,至今还是一个谜团。而正史记载,先帝与前朝段天罡一战之后,身体每况愈下,直至第六年春,在寝宫病发驾崩。由此看来,先帝攻陷了西域诸国,最后并没有得到纯阳凤凰石。
不过野史终究是民间传言,一如古往今来各种传说,都是为了歌功颂德某些现象。说到底,这段野史就是为了突出纯阳凤凰石的神奇。
可是,纯阳凤凰石是否真的就存在于世间呢?
白湮看着冯太医瘦弱成鸡爪一样的手,颤抖的捧着的玉瓷药罐,着实不知该想些什么。
如果这真的是纯阳凤凰石熬出来的汤药,不管她患了什么病中什么毒,只要喝下之后,都能迎刃而解,并且从此也不必再担心会中毒生病。
只是这样珍贵的圣药,东方皓哲也都舍得?
帝王的心是最难揣测的,谁也猜不透东方皓哲到底在想着什么。
白湮当着众人的面,捧起了玉瓷药罐,以袖掩面,喝了下去。当她放下药罐时,只见冯太医双目无神,脸色惨白,更显得苍老颓败。他如今这个模样,仿佛这辈子的生命都随着那罐汤药一起去了。
同时,东方皓哲露出了欢娱的笑容。他来到白湮跟前,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
在两人情意浓浓的时候,不解风情的冯太医清咳一声,试探着问:“下臣的事,不知皇上考虑得怎样?”
东方皓哲收敛了笑意,负手背后,道:“你真的现在要走?”他双眉一挺,威严毕现,“朕想,日后的纳妃大典上,湮儿也会希望你在场。”
白湮迎上了他的目光,却是一片迷惘。她听不懂他们的对话。
冯太医应道:“回皇上,下臣年老体迈,大限不远了,只想回乡见见亲人,落叶归根。”他说得凄凄切切,把那份思乡情怀表现得淋漓尽致。不过也是,冯太医今年六十好几,这次又经受了天牢一劫,心生退意实属正常。
东方皓哲见他去意已决,念及他是三朝老臣子,自己又何必再勉强呢?
他叹息之后,点了点头,道:“朕,允了。”
冯太医一扫脸上的阴霾,喜逐颜开,连忙下跪叩首:“谢主隆恩。”拜毕,又朝着白湮拜了拜,道:“谢娘娘成全。”
白湮茫然看着他,实在不知自己替他做了什么事情。只听他继续道:“愿娘娘能够继承梅妃娘娘衣钵,助吾皇体恤民情,施惠天下。”
冯太医说罢,带着一脸欢喜请辞而去。东方皓哲自然不会阻拦。
只见一个鬓发霜白的老人,迈着轻快的步子踏入了浊浊尘世,自此与深宫内院再无瓜葛,竟然是如此痛快?
白湮跟到门边,愕然地目送冯太医离开。她看着他的背影,着实不知心里酸酸麻麻的到底是什么滋味。
呼呼的冷风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刮在脸上隐隐生疼。
突然,白湮只觉肩上一重,一袭温热的披风已经挂在她身上。东方皓哲张开怀抱,把她揽入怀里,用自己的身热温暖着她。
白湮莞尔一笑,小鸟依人的贴在他胸膛上。
她表面看似云淡风轻,但背脊处却是阵阵发寒。她并不是没有这样亲密的靠近过一个男人。就在不久前,她还日日夜夜与另一个人男人在荒无人烟的谷底枕臂而眠。但如今,却是这样的害怕,以致身体僵硬难堪。
归根到底,还是她无法适应。
东方皓哲贴到她耳边,柔声说道:“湮儿,你是朕掌权后第一个要纳的妃子,朕要给你一场当朝最盛大的礼仪。但是眼下朝廷还是一片混乱,朕抽不出时间,也抽不出精力来筹备我们的婚宴。”他顿了顿,半晌,带着商量的味道继续说:“给朕几个月时间,等朝堂的一切事情都妥当下来,朕会给你毕生难忘的婚礼,让你无悔今日的选择。”
白湮闭上了眼睛。
这时,她应该劝他,不要浪费钱财,一切从简处理。但是这会儿她心口实在闷得慌,好像有什么东西紧紧地抓住了她的心脏,于是话也就堵在嘴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开口,只好闭上眼睛,带着歉意去接受这个男人的爱。
但帝王的爱,又岂是一般人能够经受得了?
这时乾安在门外朝东方皓哲挤了挤眼睛。东方皓哲眉头一皱,安抚着她后背,道:“好了,湮儿。你刚刚吃过药,今日早点儿休息吧。朕还有事情要做,也该是时候回去了。”说罢,牵着她往床边走去。
东方皓哲叫来了幼翠,又与白湮说了几句贴心话,立即匆匆而去。幼翠送走了东方皓哲,回头关上门,却见白湮坐在床边发呆。
只见白湮痴痴地看见桌上的玉瓷药罐,一动不动。突然,她的唇角轻轻掀起,露出了一个笑容。
谁也不知她在想着什么,只是如此轻轻一笑,竟然是绝代风华,万种风情。
一夜无语。
翌日。白湮刚刚睡醒,还来不及梳洗,芊柔已经冲进了她的房间。
芊柔一进门就闹得折腾。只见她身后两个贴身宫女以及七八个侍卫急急脚跟到了白湮房前,见主子闷闷的坐在里面,面面相觑,却是谁也不敢踏进房门一步。不用想,芊柔一定是又闹性子了,不然这些宫女侍卫不会如此诚惶诚恐。
白湮粗略梳洗过后,坐到了芊柔对面,看她苦着一张脸,偏偏什么话都不说。她晓得以芊柔的脾性,这种情况下,如果她自己不愿意开口,旁人说得再多也徒然。
果然,整整半个时辰过去,芊柔还是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可是白湮却累了。这么坐着看一个人生半个时辰闷气,着实是件累人的事情。她思忖片刻,终于问道:“芊柔,怎么了?”
芊柔一动不动,整张脸狰狞得可怕。
白湮从炉子上拿来热茶,亲自给她倒了一杯,递到芊柔手上,温和说道:“慢慢说给姐姐听。”
芊柔终于抬起了头。只见她一双眼睛泛起了稠密的血丝,也不知道是累着的,还是哭成了这样。
“姐姐……”芊柔一开口,眼泪就啪嗒啪嗒的落下。
白湮本以为她要对某事抱怨不绝,还特意为她准备了茶水,好让她一气呵成说完来龙去脉,却不料会是这个局面。她让芊柔躺在自己怀里,堪堪给她哭湿了外衣,才终于止住了哭声。然后,芊柔又啜泣了好久,才把事情缘由告诉了白湮。
其实这个事情一点也不长。
简单来说,就是芊柔找东方皓哲要求出宫探望段寒,却被东方皓哲以安危为由拒绝了。之后任由芊柔苦苦哀求,东方皓哲也不应承,甚至还以政事当借口,避而不见。
芊柔虽然胡闹,但是也晓得这次行刺事件的严重性,这时全然由不得她无理取闹了。可是东方皓哲的态度很明确,就是不让芊柔出宫。
要知道,段寒这会儿还躺在靖宁王府不省人事,芊柔脱不了干系。以芊柔往日对段寒的情意,怎么可能坐视不理?
这两相矛盾,不仅伤了芊柔的心,同时梗着一块石头在他们兄妹之间。芊柔受了这天大的委屈,着实找不到地方发泄,只有跑到了白湮这里来。
白湮一边安抚着她,一边听她伤心自责。
芊柔以为,段寒舍身救己,她却龟缩宫中不去探望,实乃无情无义之举。
白湮静静地听着,心里已然波澜起伏。
直到现在,谁都没有主动告诉她段寒的情况。因为这事牵涉甚广,昨日东方皓哲派人彻查之后,就连宫中最喜欢吱吱喳喳的宫女太监也没有一人再敢提及。
眼下,就连芊柔说起段寒的伤势,也只是蜻蜓点水,一句带过。如果白湮不是大早出门走动的时候听到宫女们说那夜刺客的兵器上抹了毒,只怕永远也不会知道段寒中毒的真相。
事已至此,白湮也晓得,这是东方皓哲有意隐瞒着她,所以她也跟着假装糊涂。
不过芊柔有一事倒是说到了白湮心里去。
出宫!
眼下,她不是正需要一个理由出宫办些事情么?她有太多的疑惑着急着去见一个人。
白湮也不明着说,只是有意无意透露出一种假象,如果有她陪着出宫,也许东方皓哲就会答应了。芊柔何等聪明,立即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却还不知道这是白湮有意为之。
她紧紧地拽着白湮的手,恳求道:“姐姐,你能不能替芊柔劝劝皇哥哥,让他准了芊柔出宫?”
白湮为难地低下了头。
芊柔继续道:“姐姐,寒哥哥也是你义兄,难道你就不担心他么?不如你陪着芊柔一起去吧!只要你开口,皇哥哥一定会答应的。”
芊柔认为只拉着白湮下水,这事就能水到渠成。
白湮几番推脱不成,给芊柔缠得实在没办法,只好点头应道:“你说得对,王爷对我有恩,我确实不该……不该视而不见。”她咬了咬唇,好像作出一个艰难而重大的决定,语气深长道:“好吧,我尝试一下。”
说罢,白湮准备换套衣服见东方皓哲,可是芊柔却拉住了她。
芊柔着急道:“姐姐,皇哥哥正在与大臣们商议着东慎的战事,一时半会也不会有空。你不如写下一封信,我好叫乾安悄悄给送到皇哥哥面前。不然等到他们讨论出来,怕是今日都要过去了。”
白湮之前听芊柔说过东慎的战事。这几天,她也听宫人提及,东慎一战大沥军死伤惨重,又加上天愈发寒冷,战况不容乐观。东方皓哲在月婵宫的时候看似悠闲淡然,但心里也为这场战争伤透了脑筋。
其实,白湮也不知在东方皓哲面前提起关切着段寒,会是怎样的场面。她怕她竭力保持着冷漠,也会为东方皓哲那双犀利的眼睛所看破。如果能用书信代替,这样一来,倒是省却了一番应对的心思。
当即,芊柔亲自为白湮研磨,看着白湮写下了书信,然后立即派人送往御书房。
诚然,白湮比芊柔本人更具影响力。
东方皓哲对芊柔刻意避而不见,但知道这封信从月婵宫来,不仅立即回复,甚至还派了侍奉御笔的太监乾安来送信。
不一会人,芊柔在月婵宫见到了乾安,她一方面暗暗恼着东方皓哲见色忘义,有了白湮忘了妹妹,另一方面又心疼着自家哥哥,欢喜着白湮做她未来嫂子。这两重截然不同的心情影响之下,芊柔的脸色可说是阴晴不定。
乾安见了白湮之后,首先问了一个问题:“皇上让奴才问郡主一句,郡主真的想要探望靖宁王?”
不管在谁眼中看来,这个问题都着实有些多余。但是白湮听了,身体却是微微一颤。
他果然在意自己与段寒的关系。
在芊柔急切的目光下,白湮轻轻地点了点头。
看来东方皓哲也料到了白湮的回答。这时,乾安把手上的通行令牌交给了白湮,道:“皇上已经安排了车马在宫门处接应,请郡主和公主殿下移步。还有,皇上吩咐说,请郡主和公主在路上多加小心。”
东方皓哲实在过于紧张了。不说他准备了人马随行,确保安全。其实,靖宁王府距离皇城并不远,一来一回也毋须半个时辰,又何必搞得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不过这样看来,东方皓哲对待白湮可是恩宠非常。
芊柔见人心切,得了准许立即催促着白湮。不一会儿,两人轻车简行,已经在去往靖宁王府的途中。
路上,车马经过了繁华的商业街。
即使是寒冷的冬日,也不减京师的繁荣富庶。白湮听到外面熙熙攘攘的叫卖声,突然叫住了马车。
芊柔问她怎么了。
白湮卷起幕帘,看着不远处的鳞次栉比的商户,其中有一家用竹子搭建的,别具南方风情却又不失奢华锦绣的三层酒楼,说自从几个月前离开京师之后,再也不曾回过王府。想起往日种种,宣伯宣婶夫妇对她很好,今日以郡主身份回府,也算衣锦而归,应该买些礼物作为答谢。
芊柔觉得有理,却心系段寒,不愿意再耽搁一分一秒。她这份着急明明白白刻在脸上,就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
白湮也不好让她为难,于是提出让她先行到王府,自己随后就到。芊柔的魂儿早飞到了段寒身边。
她瞧着马车外把守着的十多名侍卫,心想留给白湮十名侍卫保护,应该出不了问题,也就欣然答应了。
于是两人兵分两路,分道而行。白湮送走了芊柔,带着幼翠,还有十名侍卫缓步走向了繁华的商户。她先是在珠宝玉器的宝斋里买了些贵重礼物,之后又到女儿店买了胭脂水粉想要送给白曲,一路行来,最后停在方才看着的那家三层酒楼前方。
白湮抬头一看,只见“御风楼”三个镶金大招牌,正贴在酒家的门面上。
御风楼。
白湮一行人太过显眼,最后只留下了幼翠和两名侍卫在身边,至于其余人,则稳稳当当守在酒家门外。
今日的御风楼,一如往日客似云来。此时即将晌午进食时间,不论是大堂还是厢房,早已熙熙攘攘,座无虚席。
白湮入了大门,直奔二楼。
二楼的客人与一楼相比,更是人头紧密,而且更为热闹。不过这些人既不是来吃饭,亦不是来饮酒,却是冲着御风楼的金牌说书人而来。
对于这个来历不明,甚至连名字也没人知晓的说书人,大家对他的评价是:“如果说御风楼是京城的一处名地,那么这个说书人就是御风楼的名人。”
诚然,凡是听过他说书评史的客人,都会对他念念不忘。但大家忘记不了,并不是他一脸的络腮胡子,也不是他那双独一无二的倒勾三角眼,而是他引以为傲的精彩评书。
早在半年前,白湮与宣振天来过一次。那次,他们有幸见识到了说书人。她还记得,当日对方讲的是一段当朝轶事,主角儿是先帝东方德延与前朝骠骑将军段天罡。如今时隔多日,白湮对这个故事还记忆犹新。
这会儿,她刚刚踏上二楼地板,看见所有人密密麻麻的围成了一团,并且在人群里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喝彩声。不用说,说书人一定又说到了跌宕起伏的情节。
听客实在太多,白湮只能在最外围听着。
从说书人的只言片语中大概了解,他好像是在讲述哪一个朝代的某位将军生平。到了金戈铁马,气吞山河的时候,人群也跟着露出一副磨刀霍霍,沙场点兵的状况。到了儿女情长,侠骨柔情的时候,大家也跟着英雄气短,缠缠绵绵……总而言之,说书人三言两语就紧紧地抓住了群众的胃口。
两柱香时辰过去,说书人给这位将军论述功过,唏嘘感叹之余,一锤定音,结束了这个热血而又悲壮的故事。
人群里好久才响起了一浪接一浪的掌声。同时,不少听客为主人公的遭遇所不忿,痛哭流涕。少有人呵责将军,怒斥其愚昧。
白湮身在外侧,又是来晚了些,难免知其一而不知其二,所以没有众人那份激昂义愤之气。这时,她只在默默的注视着周围。
半年时间匆匆而过,这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甚至一桌一椅,也都和从前一样,着实让人感慨万分。
如若真要说些不同,只能说眼前这个说书人,在京中名声更胜从前,也耍起了性子,定下规矩,一日不多不少,只讲三个故事。至于时间,则随他心情而定。方才的故事,是他今日的第二个故事。
此刻,听客们还在将军的故事中没有恢复过来,忙着互相交头接耳,各自抒发己见。只见说书人一口气喝过半壶热茶,正优哉游哉晃荡地翘着二郎腿。很显然,他暂时不想说第三个故事。
现在正是晌午,听客们听完故事,也都顺道解决了吃饭问题。店小二忙前忙后,几次差点撞到了白湮身上。幸好她身边的侍卫们眼明手快,每每在小二误伤白湮之前已经阻止了小二的接近。
白湮环顾四周,纵观二楼,也只有一处还有空位。她不假思索,径直往那处走去。
熟悉说书人的听客都晓得有个坏脾气,就是只喜欢一个人霸占一张桌子,不论有多少人没有位置坐。可是白湮初来乍到,偏偏不懂得这个规矩。这会儿,她稍稍卷起了裙角,从容的坐到了说书人对面。
说书人目光犀利,却是很随意地扫了白湮一眼,问道:“第一次来?”
白湮摇了摇头。
“很好。”他出乎意料的点了点头,竟然没有说什么。这是默许她坐在这里了。
这话要让熟悉他的听客听到,只怕都要惊讶得哑口无言。原来他们所知道的事实,并不是事实。如果让他们知道是谁最先传出说书人不喜欢与人共坐,一定把造谣者剥皮拆骨,以解心头之恨。
不过那些都是后话,且说回白湮与说书人。
两人相顾无言。半晌,白湮开口问道:“请问先生,听说这里的最出名的是御风酒,是么?”
京中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御风楼里御风酒,春夏同渡共秋冬。”这话说得既没有文采,又晦涩难懂。但只要对京城稍稍熟悉的人都知道,这是在歌颂御风楼的看家宝贝——御风酒。至于御风酒到底有什么特色,也只有品尝过的人才晓得。
据说,同一壶御风酒,春夏秋冬四季品尝,味道竟然各异。你要说是这压根就是酒变味儿了,那么再等到明年春天,味道竟然又与上一年春天时喝过的味道一样。这等怪异的现象谁也解释不了,于是乎,就成就了“御风楼里御风酒”的名声。
自然,如今要想喝到御风酒,却不说轻而易举的事情。别说你是王孙子弟,达官贵人就可以为所欲为。在御风楼里规矩,与说书人的规矩如出一辙,都是随掌柜心情而定。
谁能晓得千金难求一壶酒的心境?来御风楼便是了。有时候半年出一壶,有时候又半日一大缸。所以,不少慕名而来的客人,为了能够一尝御风酒的神奇,不惜天天守着侯着。久而久之,御风楼有了今日客似云来,座无虚席的盛况。同时,也造就了一位传奇的掌柜。
这些对京中的百姓并不陌生,白湮提出这样的问题,实在多此一举。不过,说书人这时却摇了摇头,道:“非也非也。”他环视了周围的人群一周,坦然道:“这里最出名的不是御风酒,却是不才区区。”
“噗哧。”幼翠忍不住笑了出来,在白湮耳边小声嘀咕道:“小姐,这人真不害臊。”幼翠从家里出来,就是在宫中当差,年纪小小又不曾接触过外面的世界,自然不晓得说书人的名声,还道他在吹牛皮。
白湮却不然。她看着说书人,问道:“既然如此,可否再请教先生一件事?”
说书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知先生可否告知,如何才能说服掌柜的,赠与两坛御风酒?”
“哦?”说书人有点意外,随即又笑着道:“这个简单,简单之极。”瞧他的神色,信心满满。但信心归信心,他却没有要告知的意思。
幼翠等得着急,跺脚催促道:“你倒是说说呀。”
说书人不以为意,取笑道:“小丫头,你家主子都没有发话,你着急什么?”
幼翠抿着唇,瞧了白湮一眼。幸好,白湮不是难服侍的主子。这不?白湮的表情分明就是支持自己的。
说书人也看在眼里,眨眼间收敛了笑意,道:“要在下告诉姑娘也无不可,只是要请姑娘听在下说一个故事,然后复述一遍即可。”
幼翠心里想着:“三句不离本行,这人果然是个说书的。不过他实在古怪,不就是告诉一个答案嘛,犯得着这么折腾人么?”
不等幼翠想明白,白湮已经答应了。
只是说书人一开口,幼翠立即晓得了说书人分明是有意刁难。听他叽咕叽咕说了一长串东西,自己却一句也没有听懂,想来是某地的一种方言吧。
“你怎么能这样?”幼翠替自家主子不服气。
可是白湮却莞尔一笑,对幼翠道:“幼翠,下去叫店家上一桌好菜。菜式……让店家按着先生往日喜爱准备吧。”
幼翠看白湮神色自如,闻言立即明白过来。她心里想着:“有些事情,也许就是冥冥中自有安排。说不定说书人乱搭乱撞,竟然撞到了自家主子的家乡话里去了。”她暗暗得意着。
但是她却不知,这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说书人用的方言不假,却是只有白湮能听得懂的方言。这倒也不是什么暗号密语,只是这种语言,只有极少的人懂得,而白湮恰恰是其中一个。
这并不是凑巧,而是因为,这种语言是南方极地一种土语,融入了另一种方言糅合而成。至于白湮为什么听得懂这种语言,并不因为她是南方人,而是这套语言正是她的父辈一代人创造出来。
简单说来,就是前朝灭亡后,大沥军队紧追不舍,最后被逼到了南方不毛之地。前朝的人为了生存,只好与当地土人相互交融,于是乎就有了这种新的语言。如此说来,天下间晓得这套语言的人,又岂会与前朝没有关系?
说书人的身份,昭然若揭。
不一会儿,美味佳肴铺满了桌子。说书人满意的点了点头,开始“叽里咕噜”长篇大论。期间,白湮偶尔神色怪异的插一两句,却不知道说的什么。大概过了一炷香时辰,两人叽咕叽咕的竟然对起话来。
幼翠看两人神情凝重,却是连标点符号都没有听懂,只有在旁边苦着一张脸,不知所措。
然而,白湮却在对说书人兴师问罪!
她问:“谁动的手?”
“什么?”
说书人也没有在讲故事,他方才用方言说的,都是上面要传递给白湮的重要消息。但是,白湮似乎对那些信息置若罔闻。
白湮的目光几乎让人窒息,逼视说书人,道:“那夜宫中行刺,是谁的主意?”
说书人慵懒的扫了她身后的宫女侍卫一眼,假装出一副从容潇洒,道:“我们没有派人行刺。”
白湮不信,道:“除了你们,还能有谁?”
说书人眉头一挺,应道:“为何要说‘你们’?难道公主殿下忘记了,您与我们本是一体?多行不义必自毙。东方家的人不仅背叛了我们,还夺去了我们的大好河山。国恨家仇,难道公主殿下您也忘记了?”
对方虽然一口一个“公主殿下”,但是神情语气,全然没有把白湮放在眼里。
白湮也不介怀,道:“我不与你争口舌之快。我只想知道,这次行刺是谁的主意,谁下的命令?你们不是答应了我,不会伤害到段寒一丝么?如今,你们又是做了什么?!”
“要怪只怪段寒多管闲事。”说书人眼色中闪过一丝杀意,转瞬即逝,道:“他们要杀的是东方皓哲。假若不是段寒多管闲事,东方皓哲早已身首异处不说,段寒也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以东方皓哲一人之力,确实敌不过两个刺客。可是东方皓哲遇险,段寒身为臣子,又岂会袖手旁观?他们这样安排,如何能说是段寒多管闲事?
其实,要杀东方皓哲的方法很多,最简单也最快捷的办法,就是让她亲自动手。以白湮在东方皓哲心目中的地位,要刺杀东方皓哲实在是轻而易举。只是,他们不能这么做!东方皓哲要死,也决计不能明目张胆死在她手里!
可是眼下,重要的不是东方皓哲死活,而是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白湮冷冷一笑,质问道:“你们真的只是要杀东方皓哲么?”她神色一变,变得犀利凄然,道:“你们不仅要杀东方皓哲,要杀段寒,要杀芊柔,甚至……连我都不放过!你们……你们是要我们全部人都死去……”这番话说到后面,连她都不敢想象下去。
那夜,段寒替自己挡下的一剑。当时虽然漆黑一片,但是剑气寒光,使她看真切,长剑确实是朝着她的身体刺来。如若不是段寒舍身相救,今日的她,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胡说。公主乃是我朝千金之躯,谁敢冒犯?!”
千金之躯?可笑!
自她出生以来,就被冠上了一个亡国公主的名号,然后被身边一群人拥簇着复仇,复国。可谁曾替她想过,这是她愿意要的生活么?甚至,他们从来没把她当公主对待过。她就是一件工具,一件为了报仇复国,可以随意利用的工具!如若她可以选择,宁愿做个普通人家的孩子,也不愿意成为这所谓的千金之躯。
白湮凄然笑过,道:“事实就是如此。”那夜的刺客,根本是要把他们一网打尽。
“不可能!”说书人坚决的摇头。
白湮看着他的神色,不似有假。而且以她的身份,自己人又岂会痛下杀手?如此说来,这次的行刺事件,幕后黑手到底是谁?对方伤了段寒不止,更把他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她决计不会轻易饶过。
她目光灼热,问道:“到底是谁下的杀手?”
说书人犹豫了一下,神色终于有些松动,道:“您真要知道?”
白湮没有迟疑,立即点头。
说书人迎上了白湮的目光,叹气,应道:“奕王。”
“不可能!”白湮脱口而出,与说书人听到刺客要伤她时的神态乃至主动都一致。
她有想过是奕王,但他怎么会这个时候动手,又怎么让他们伤害自己?
幼翠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只看见白湮神情一片惨白,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立即警惕地看着说书人,在白湮耳边小声问道:“小姐,怎么了?”
闻言,说书人又恢复了他之前悠闲自在的模样,仿若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白湮晃了晃神,瞧见说书人投来的目光,连忙从震惊中勉强冷静下来,应道:“没事,只是先生告诉了我一个很离奇的故事,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罢了。”
“哦”幼翠应了一声,想要知道那个故事到底说的什么,但又不好发问,欲言又止。白湮见她这般模样,问她怎么了。
幼翠自知身为奴婢,不敢要求让主子给自己讲故事,可是白湮问了话,又不能回答,只好呐呐应道;“小姐,您看时辰也不早了,公……还有人在等着您回去。”
她差点儿说漏了嘴。白湮和芊柔都是易服出宫,看他们的仪仗,别人也只当她们是哪家富贵人家的女儿出游,哪里会料到她们的身份?而且在深宫内院出了行刺事情,她们在民间行走,身份更要谨慎保密。
白湮看了看天色,着实不早了。她继续用方言道:“给我解药。”
说书人随意的扫了幼翠一眼,见她正看着自己,于是自斟自饮了一杯,装作气定神闲的模样,道:“听说,东方皓哲把天牢的御医都放了。还有,昨日姓冯的老太医也离京了。”他顿了顿,见幼翠还在盯着自己,脸色不敢多露出一些感情,平淡问道:“他是把纯阳凤凰石给你了?”
白湮没有回答,只是说着:“我要解药。”
说书人握杯子的手轻轻颤抖着,眉头一皱,问道:“公主您是想要用纯阳凤凰石来救段寒?”
白湮还是没有回答。
说书人扫了幼翠一眼,这丫头好像感觉到白湮逼问的气势,也跟着逼视自己。他只好把神情动作都淡化,悠然说道:“公主,您有为自己想过么?您当初服下了毒药,又没有及时吃解药,连续两次靠着以毒攻毒之法,已经赔上了味觉和嗅觉。如果是您吃下纯阳凤凰石头,不仅毒性全解,还能还您的味觉和嗅觉……”
他语气虽然不平不淡,实则心情波澜起伏。白湮自然理解他的举动,可是不等他说完,用四个字打断了他的话:“我要解药。”
幼翠听不懂他们说话,但多次听到了白湮重复着同一句话,更是把目光盯在了说书人身上。
说书人不顾幼翠目光,神色极是犀利,道:“以段寒的身子,这样的折腾算不上什么……”
“我要解药!”
说书人嘴角抽搐了一下,目光终于缓和下来,不解问道:“值得么?”
“杨太傅,你是我们大宣最好的军师,这是无庸置疑的。谋略计策你可以算无遗策,但是人心,却不是掐指占卜,相面接触就可以看透的。人心最是无常,也最是坚定,由不得你去算计更改。”
说书人嘴唇颤抖着,半晌,举杯一饮而尽,没有看着白湮,道:“既然公主主意已定,我也不好说什么。这里人多眼杂,我一会儿派人送去王府吧。”
白湮淡然一笑:“有劳太傅。”
说书人摆了摆手,继续自斟自饮,仍然没有再看她一眼。
白湮不以为意,转身迈步离开,道:“幼翠,我们走吧。”
“是。”幼翠应了一声,回头再瞧瞧说书人,他的神色竟然有了一丝落寞。
他斜眼迎上了幼翠的目光,敛去了寂寥之感,举起了酒杯泰然说道:“不要忘了替你家小姐拿走两坛酒。”
幼翠方才一直介意着他们那些听不懂的对话。这会儿他要是不说,还真忘记了最初的来意。不等她问话,旁边服侍的店小二连忙递上两坛没有开封的酒坛,道:“这是先生吩咐送给你家小姐的。”
幼翠应了一声,连忙接过,沉甸甸的好不赘手。
店小二送走了白湮一行人,再回到二楼,说书人已经不知所踪。自然,在御风楼的一片喧哗里,谁也没有注意到说书人的一番感慨。
他目送白湮离开,自言自语道:“人心最是无常,人心最是无常……我当年输了他一次,想不到有生之年,竟然还要输给他儿子。人生苦短,为何我这辈子,唯独败在‘感情’二字之上!”
话音一落,熙熙攘攘的酒家里,谁也不知他的去向。
白湮出了御风楼,门外早已经备了轿子。她上了轿子,摇摇晃晃了一会儿,很快到了靖宁王府。王府大门洞开,八个身穿护甲,手执长枪的侍卫威武站在门前。
段寒在皇宫遇刺,东方皓哲担忧他的安危,特意派了几十个护卫守在靖宁王府内外。于是,平日冷冷清清的王府,多了这些面无表情,严肃威武的护卫,街坊们路过都会绕得远一些,生怕一个不甚就得罪了这些人。这样,本来安静的王府,这会儿虽然人多了,却犹如一座死宅。
白湮的侍卫和王府的护卫交头接耳,准许了通行之后,白湮却叫停了轿子。她盈盈下了轿子,站在王府门前,站在她最初跪着的地方,抬头看着王府门匾,好久好久。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来。幼翠怕白湮伤了身子,正想催促,却见她眼睛里闪着精光,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她晓得,小姐是想起了过去的往事。
确实,白湮是在回想着过去,只可惜这些过去实在不堪回首!
久违数月的靖宁王府,没有丝毫的改变,但是他们,却已经经历了太多,甚至踏上了如今这条不归之路。
她吸了一下鼻子,卷起裙角,踏上了王府的台阶,跨过了门槛,轻轻说道:“我回来了。”
靖宁王府的一草一木依旧,也许是冬日萧瑟,本来的宁远幽静,竟然还多了几分荒颓。
白湮漫步在偌大的王府,寸履之地,都是往日的回忆。
她多久没有回来了?如今再次进入王府,恍如隔世。她晓得,一切已经回不到过去了。既然回不去,只有继续往前走了。
白湮收拾了一下心情,回到王府的第一件事,是去找白曲。
芊柔比她早到,这会儿该是在段寒房间里陪着他,她就不去打扰了,即使她多么想见到他。
那夜家宴,两个刺客行刺,段寒伤得最重,挨了两大刀,几乎就一命呜呼了。而与他同来的宣振天也好不去哪里。
他挡在芊柔身前,独自一人对付刺客,也被对方刺了几剑。不过他每次都勉力躲避,没有伤筋动骨,只是伤到了表面,并无大碍。可比较麻烦的是,刺客的兵刃上抹了毒,宣振天的伤口虽然不深,但是毒素已经入了血脉。即使赶来的太医已经为他拔过毒,还是残留了一些后遗,使得他这几天全身发热,高烧一直不退,整日昏昏沉沉,无法自理。
两人都是余毒做怪,段寒是失色过多昏迷,宣振天则是寻常的病痛的折磨。实在不能轻视一般的病痛。像宣振天这般从小练武,体质强壮的人,要么不生病,一生起病来,真是如山般倒下。
靖宁王府本来就人少,现在两个顶梁柱的男人都倒下了,宣伯宣婶着实为难。东方皓哲也知道王府人手不足,说要派些宫人到府上服侍,可是当时段寒浑浑噩噩要睡去的时候,拒绝了东方皓哲一番好意。
谁也不知道段寒究竟在坚持什么,但是东方皓哲同意了。如今,王府里能够抽得出的人手,就只有宣伯夫妇二人和白曲。白曲最初是王府的客人,眼下也不得不做些照顾人的事。
几天以来,三人几乎没有时间休息。宣伯要维持王府秩序,忙前忙后。宣婶一方面要给段寒熬汤煎药,打扫做饭,一方面还得照顾宣振天。段寒是主子,不能不顾,但宣振天毕竟是她的亲生骨肉,也不可以看着他受罪。幸好白曲通情达理,主动提出帮忙。
宣振天是下人,总不能让白曲出手照顾。宣婶想着她与白湮,与段寒的关系,又念及白曲细心得体,由她来照顾段寒最适合不过了。
白曲日日夜夜守在段寒房中,端汤喂药,呵护之至。
段寒这两日的病情最是反复,随时会苏醒,也随时会一睡不醒,为此,白曲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直到芊柔来到,她才退出了段寒房间。
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并没有立即休息。她知道白湮要来,本想坐着等等,可是神经一松下来,眼睛眨着眨着,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
白湮来到的时候,白曲已经睡得很沉。不用打听,她也晓得王府的境况,想来曲儿是真的累得快要垮了。
唉,她也不仔细想想,眼下王府正是多事之秋,如若她也因此病倒,还有谁来照顾段寒,照顾她呢?
白湮挥手招来幼翠,与她合力把白曲抬到了床上。可是她们毕竟是女子,虽然轻柔,但是终究不能抱起白曲,动作难免大了些,白曲幽幽醒了过来。
“姐姐?”白曲睡眼惺忪,眸子里布满了血丝,看起来着实疲惫不堪。
姐妹两人自那夜家宴出事后再没有见面,白湮晓得她有很多话要说,却扶着她坐到了床沿,道:“曲儿,你先休息,有话等你醒来再说。”
“可是……”
“我不着急走,安心睡吧。”白湮示意幼翠过来。幼翠连忙上前,帮着白曲脱鞋宽衣,细心体贴着服侍着上床。
白湮见曲儿欲言又止的模样,替她掖好被角,道:“你什么都不用说,我知道该怎么做。现在,你先顾着自己。”说完,带着幼翠离开了房间。
白曲目送两人离开,心里百般滋味,也敌不过疲乏困倦。不一会儿,她沉沉进入了梦乡。不知道她在梦里看到了什么,脸色一阵比一阵苍白,眉头紧蹙,像是在挣扎着梦魇的侵蚀。想来,她着实累了,竟然在梦中也这样不安稳。
白湮离开了白曲房间,吩咐幼翠去做些事情,站在院子里犹豫了片刻,径直往宣振天休息的地方走去。现在时间还早,再给芊柔留点时间吧。
宣振天的房间门没关,想来宣婶刚刚还来过,只是这会儿不知道去了哪里。宣振天的生活习性和段寒相似,房间简洁干净,朴素大方,书案上还堆满书。
宣振天才吃过药,正要睡去,听到一些动静,睁眼就看见了白湮。他惊讶了好一会儿,才呐呐喊了声湮儿姐姐。
白湮展颜一笑,问道:“打扰你休息了么?”
宣振天使劲摇头,道:“不会不会!湮儿姐姐,你……你怎么回来了?”他擦擦眼,还是不太相信会在王府见到了白湮。
白湮压制了一切感情,云淡风轻应道:“回来看看你们。”
宣振天一时睡意全无,坐了起来,问道:“姐姐见过王爷了?”
白湮摇了摇头,道:“芊柔在那儿。”
宣振天脑袋轰的一下,讶然问道:“芊柔也来了?”
“是芊柔求皇上准许出宫的,我……不过是陪着她回来瞧瞧罢了。”
宣振天闻言,呆滞片刻,直言不讳问道:“难道姐姐不想再回来了?”
白湮僵住了,随即回过神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应道:“总是回来的,回来把一些事情了结,才能无牵无挂。”
听她这么说,宣振天心口像给什么东西堵着,难受极了。他垂下头去,想起白湮来到王府后的点点滴滴,才发现时间有如白驹过隙,太匆匆。
他不是傻子,如果说当初白湮离开王府的时候,他没有察觉段寒和白湮的变化,那么他南下孟陵寻到了二人,又怎么会看不见他们的情意?
他跟在段寒身边那么多年,岂会不知道段寒的习性?他晓得,段寒与白湮,是郎有情妾有意,却唯独输给了命。就像他,也是唯独输给了命!
白湮问道:“身子怎么样了?”
宣振天挤出一丝笑意,憨实应道:“没有什么大碍。”
白湮瞧着宣振天的模样,脸色憔悴不堪,全然没有了以前的光彩。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大概也就这个样子吧。
她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开口问道:“王爷,他怎么样了?”
宣振天目光暗淡着,应道:“姐姐既然想知道,为什么不过去看看?”
白湮强颜欢笑,道:“算了,不过是随口问问。”
宣振天却不这么认为,他执拗问道:“姐姐真的不过去看看王爷?”
白湮低下头来。诚然,她已经没有那个勇气去看他了。
宣振天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说道:“王爷腹下中了一剑,背后中了一剑,几乎都是致命的伤口。王爷逃过大难,但是身体仍然虚弱得很。宫里每天都会有太医来诊治,可是就连太医们也说不准王爷什么时候能够醒过来。”
他说的,白湮都知道。不过再次亲耳听到,心里还是惴惴不安,波澜起伏着。
也许宣振天太久没有和白湮相处,之后,他给白湮说了很多事情,有关段寒的,有关芊柔的,有关东方皓哲的,也有关他自己的。从生活小事到国家大事,不觉就扯远了。白湮静静地听着,就像一个姐姐,耐心的听弟弟宣泄着心中所有的不快与过往。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宣振天有病在身,精神难免不好,这会儿眼皮像是悬着铅块,直直往下坠。
白湮看到他的疲惫,也不好打扰,就让他好好休息。宣振天知道,也许今日一别,日后再难有相见的机会。这种心情,就像是一个亲人,要永远离开自己一般。他还想再坚持一会儿,但身体实在吃不消,昏昏沉沉下,竟然睡了过去。
白湮悄悄退出房间,幼翠不知从哪里回来,正匆匆脚朝她跑来。她来不及喘口气,连忙说道:“小姐,曲儿姑娘说有急事找您。”
“她不是刚睡了么?怎么又醒过来了?”
“奴婢不知。奴婢在厨房给您看着炖盅,宣大娘跑进来,问奴婢您在哪里。奴婢一问才知道,是曲儿姑娘托宣大娘找您,奴婢就过来通知您了。”
白湮点了点头,走了两步,又回头问道:“炖盅好了么?”
“还差点儿。”
“我先过去找曲儿,你继续看着炖盅,好了直接端到曲儿房间吧。”
幼翠应了一声,送走了白湮,又跑回了厨房忙活去了。
不一会儿,白湮又回到了曲儿的房间。白曲衣裳也没有穿好,只是披着一件厚重的风衣,在房门边来回踱步,一看见白湮,立即迎了上来。
白湮没有轻蹙,带着责备的语气问道:“你怎么不好好休息?”她看见曲儿衣裳单薄,给冷得脸色苍白,握着她的手,一片冰寒透骨而来,道:“你要小心自己身子。”
白曲却反过来扯着她的手腕,把她拉进了房间后,关了大门,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好一会儿才道:“姐姐,他们什么都告诉我了。”
“他们来了?东西送来了么?”
白曲咬着唇,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她问道:“你真的决定牺牲自己,把纯阳凤凰石给段大哥?”
白湮转过身去,不让白曲看到自己的神情,喃喃应道:“他是为我受的伤,于情于理,我都该这么做。”
曲儿强硬的扳正她身子,道:“可是,你有为自己着想过么?你服过两次毒药,不仅仅是失去了是味觉和嗅觉,日后你的身子还会因着这些毒物,被逐渐蚕食伤害。”
白湮没有说话。
曲儿有些激动,凄惶之中,她抓住白湮的衣袖,泪光涔涔,道:“段大哥素来行善积福,上天不会忍心夺走他的性命,一定会还有办法的。但是你,那些种种后遗,都不该由你来承受。你怎么就这么傻呢?”
白湮惨淡一笑,安抚着白曲的情绪,问道:“曲儿,如若今日是你站在我这个位置,你真的能看着他昏迷不醒而不管不顾?”
闻言,白曲全身一震。
单单是这一句,她就知道,自己是劝不了白湮了。也许,白湮是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这时,房间门传来敲击声,幼翠在外说道:“小姐,炖盅好了。”
白湮与白曲对视一眼,道:“曲儿,替姐姐把解药冲了,我们再一起去看看他,就这样结束这里的一切,好么?”也许,这是最后一面了,她终究还是忍不住想要见见他。
白曲木纳的站着,一动不动。可是白湮已经打开了门。她看着幼翠端来了一盘冒着热气的炖盅,眼泪竟然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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