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和嘉公主的送亲队伍准时到了定远城。他们会在这里停留三日,三日后,便出了大梁,远嫁乌孙,如无意外,终身不回。
突袭的部队也在抓紧最后的时间准备,本来苏建章是让永安留守定远城,毕竟其实永安从来没有真正上过战场,杀过人,但架不住永安的软磨硬泡,再加上在晋王事情上的出色表现,苏建章就同意了永安跟着一块去。
永安正在院子里擦拭承影,其实剑很干净,因为从来没有血在上面过,可是永安还是在不停地擦拭。
“谁?”永安回头,原来是裴楚楚,“你来了?”
这是裴楚楚在定远城,也是在大梁的最后一天了,她慢慢走到永安身边坐下,“这么干净了还在擦?”
“干净点嘛,第一次,好让我的剑漂亮些!”永安的话语有些杂乱。
裴楚楚轻轻一笑,“你真厉害,真勇敢。”又轻轻叹了口气,“永安,我有些害怕,明日我就要走了。”
永安放下手里的抹布,抚上她的肩头,“比起我,你更勇敢,孤身去乌孙,你比我更厉害。别怕,明日我会陪你一起去的。”
“谢谢你。”裴楚楚看着永安,“好不好,我就这样了。我有些担心你,担心……二哥。”
永安在心里默默长叹一声,“我们都很好,你不要担心,多多保重才是。”
事情已成定局,无力更改,再多的话都是枉然。
那天下午,永安和裴楚楚在院子里靠在对方的肩头待了很久,两人从小时候第一次见面,一直聊,聊到儿时的打闹,年少的懵懂,一直到如今,回不去的过往。午后的时光很长,长到两人仿佛经历了一辈子。
天色微微暗下来的时候,裴楚楚离开了,永安目送着她的离去,伫立良久。一只手忽然轻轻搭在了永安的肩头,一回头,程渊那双好看的眼睛正在含笑看着她。
“你们聊得挺久的。”程渊说。
永安继续拿起自己的抹布,去擦拭那看不见的血迹,“嗯,明天就要走了,以后或许再也见不到了。”
“别擦了,很干净了。”程渊握住了永安的手,“害怕了?很正常,第一次都会害怕的,况且你是个女孩子,不需要这样的,或者你可以留下来,徽音……”
永安猛地甩开了程渊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需要你们的可怜!”
程渊没想到永安突然爆发了,连忙解释,“我没有可怜你,只是你何必呢?你本来就应该是一个受保护的公主啊!徽音,你没必要跟……”
“我不需要你们的保护!”永安大叫,“我不是那种娇滴滴的公主!谁愿意当那样的公主就自己去当就好了!”
程渊被吼得有些头脑发胀,他已经完全懵了,只能说,“不是,徽音,我不是这个意思,徽音你……”
“别叫我徽音!”永安盯着他,“我不是萧徽音!”说完,便拿上承影转身跑出了自己的院子。
高煜正好从门前经过,见此情形,问道,“你把她怎么了?”
程渊也是完全糊涂了,“我不知道啊!”
永安直接跑到了上次他们喝酒的那家酒肆,找了个靠墙的位子坐下,“小二,来酒!”
小二过来擦着桌子问道,“姑娘,您一个人吗?确定要酒吗?”
“对!你怕我没钱吗?”
“不是,得嘞!您自个儿慢慢喝。”小二迅速拿来了一壶酒。
永安其实很不喜欢喝酒,她觉得太冲了,但是她又发现心情不好的时候,喝酒确实能让自己暂时忘记那些不愉快。永安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旁人若是看见了,见永安这副表情,只会以为杯子里的是鸩酒。
永安连着喝了几杯,思绪竟意外的清晰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突然那么大的火气,可是听见程渊让她留下,永安就想到他也觉得自己跟其他那些公主没什么两样,然后她就想到了永宁。
永宁,萧徽音,永安,萧徽音……她要撕掉自己身上永宁的影子,她本能地排斥“萧徽音”这个名字。我不要这个名字!永安不停地喝酒,永宁,我跟你不一样!母后,我不是永宁!
永安的眼前渐渐模糊了起来,恍惚间听见有人在叫她,“徽音!徽音!醒醒!徽音!”
“我不是徽音!你们干嘛都把我当成她?!”永安不满地大叫。
“……好好好,那你先起来,来!”
永安艰难睁开眼睛,有人在扶她起来,“谁啊?”永安努力甩了两下脑袋,让自己看得清楚些,“阿渊?你终于来了。”
“醒了?那回去吧,走!”
“不想走!”永安又坐了下来,“你跟他们一样,都觉得我是她,我告诉你,我——不——是!”
“别闹了,徽音,来!”
“我说了我不是萧徽音!为什么要把我当成是她?”永安哭了出来,“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都会觉得我比不上她?”
永安被拥进了怀里,“好,我错了,你不是萧徽音,是永安,对吧?安安?”
“这才对嘛!”永安笑了起来,看着眼前的人,变了脸色,“怎么是你?高煜!阿渊呢?他不是在这儿吗?高煜,我怎么哪儿都能碰见你啊!?”
“……回去吧!”
“不!我才不跟你走呢!无赖!”永安推开对方,跌跌撞撞往外走去,没走两步就撞上了门框,“啊——”永安揉着自己的脑门,酒意来袭,更觉迷糊。
“小心点!疼了吧?”
永安觉得自己好像被抱了起来,躺在谁的怀里,蹭了蹭脑袋,觉得还挺舒服的,就直接睡了过去。
永安被抱着出了酒肆,门外的人看见了,轻笑一声说,“还以为公主殿下酒量也不错呢!没喝多少就能醉成这样?”
“好了,阿煜,走吧!明日一早要出发,赶紧回去吧!”程渊抱着永安。
高煜边走边问,“她醉成这样了,明日还能跟我们一起走吗?”
程渊看了一眼怀里的永安,“不知道,实在不行,她留在这里也是好的。”
“她到底怎么了?居然一个人跑出来喝酒,不过这种事情也就只有她,才能干得出来了。”高煜正说得起劲,见程渊迟迟不接话,转头一看,程渊正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顿时觉得身上有些不自在,“你这是干嘛?看我干嘛啊?你多看看你怀里的人才是!”
程渊果然听话地看了一眼永安,然后看着高煜,轻轻说了一句,“高煜,你喜欢徽音是吗?”
高煜的脚步霎时一顿。
永安慢慢睁开眼,觉得脑袋还是有些晕乎乎,打量了一下四周,是在自己房间里面,隐约记得自己是被谁给抱回来的,下床走到面盆前,直接就着凉水洗了一把脸,觉得清醒了不少。又看了一下窗外,差不多卯时了,于是便更衣准备出门。
永安换好了盔甲,因为之前没有明令说她要参战,并没有给她准备属于她的盔甲,所以苏建章把苏筠的借给了她。永安手里拿着一个护心镜,这是苏筠之前从她这里“抢去”的,永安离开上京的那天,苏筠又还给了她。
苏筠说,“第一次去战场,小心些,还你!”
永安没有推辞,直接收下了,“多谢!”
永安仔细穿戴好,最后在铜镜前看了自己一眼,“永安,该出发了。”拿上承影,毫不犹豫地大步走出院子。
院子外,程渊已经在等着她了,见她走来,微微一笑,“来了?”
“来了。”
半个月后,大军跟随送亲队伍到达乌孙王都。见过昆莫之后,永安等人便带着四千人马从乌孙北部经过,而乌孙的人马则汇合裴怀信的佯攻部队,一齐去往乌兰郭勒。
已经深入匈奴的地盘四天了,没有遇上匈奴人,什么也没有遇到。程渊吩咐暂时在此处休整,永安解下水囊,喝了点水,看着眼前荒无人烟的大漠,她心里莫名地恐慌了起来。
永安抬头看了看太阳,已经四月了,天气已经热起来了,永安接连跟着部队急行军四天,已觉身上无力的很。太阳虽不如酷暑那样炙热,但白日里一直暴露在阳光下,永安仍觉脑袋昏昏沉沉的,她已吃不消了。
“吃点吧!”程渊过来递给她一块干巴巴的饼。
永安摇摇头,“我吃不下,你吃吧。”
程渊坐到了永安旁边,“怎么了?累了?”
永安看着他,“你会觉得我没用吗?”
“不会啊,只不过你还没有习惯这样的生活而已。”程渊撕下一小块饼,慢慢地咀嚼着。
“我觉得我自己很没用,我想家了。”永安呆呆地看着地上,“我以前真是天真,不一样的公主?又哪里是那么好当的!”
程渊把手上的饼撕下一半给她,“拿着,吃下去!你现在已经回不去了,我没有多余的兵力再把你送回去,所以你只能跟着,活下去!”
永安听话地接过饼,咬了一口,“不是还有疾风吗?”永安的心里已经在慢慢放弃了,或许皇后做得对,自己跟其他公主,也没什么两样。
“按时间来算,苏将军那边已经出发了,应该跟匈奴人交上手了。会有被打散的小股士兵,总之战场上瞬息万变,我怎么敢让你们两个单独回去呢?”程渊直接否定了永安的想法,又正色道,“你现在已经归我管辖了,你已经不是公主了,你就要做好一名普通士卒。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吃东西,跟着部队。”
“你以前在北境也是这样吗?”永安问道。
程渊对于这种硬邦邦的饼子,吃起来倒是津津有味,“不是一直这样。有时候守城,有时候会跟他们打,就会像现在这样。习惯了就好。”
“这个真难吃,都吃好几天了!”永安看着手里的饼就反胃。
程渊重重叹了一口气,迅速吃完手里的食物,收起脸上的笑意,认真地说,“只有这个,你跟来的那一刻起,你就不是上京城养尊处优的公主了,安安。”自从上次永安醉酒之后,程渊就不再叫她徽音,改成了安安,永安知道自己一定是说了什么,但她也没有去深究,反正自己已经决定要撕下身上所有永宁的东西。
“你不是不要当娇滴滴的小公主吗?不管你当初说这话是赌气也好,真心也好,现在你已经来了,没有退路了,证明你的时候到了。而且你幼时不是要学平阳昭吗?现在你已经迈出第一步了,坚持下去。”
程渊的话萦绕在永安的脑海里,是啊,自己好不容易走出了第一步,难道就要什么都没做就直接放弃吗?不就是东西难吃了点吗?不就是连着多跑了几天吗?你都决定上战场杀敌了,这么点困难还不能克服吗?
程渊接下来的话更是让永安心头一震,“安安,你现在的身份除了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士兵,同时你也是大梁公主,你是皇室的象征,你若是真的现在就掉头回去了,你让这些兄弟怎么想?他们毫无怨言地抛下家人,义无反顾地跟着来了,结果看见你回去了,公主扔下他们自己走了,他们凭什么再为大梁卖命?
你若是一开始没有跟来就罢了,可是你已经来了。其实他们一开始是不相信你身为高高在上,娇生惯养的公主会跟着他们一起风餐露宿,愿意跟他们一块儿杀敌,但是你这段时间做得很好,他们已经慢慢接受你了,现在的士气比以往更加高涨,这都是你的功劳,安安。
所以你不能放弃,于公于私,你现在都只能往前走,而不是退后。安安,你能做到吗?”
永安慢慢又坚定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程渊微微一笑,“大梁最尊贵的永安公主殿下,我相信不是一个畏缩不前的人。”
“我是公主。”永安慢慢嚼着手里的饼,这一次她觉得好像没有那么难吃了,回味起来,还有些甜,“公主除了是养在皇室的金丝雀,也可以是翱翔蓝天的雄鹰。”她看着面前的士兵,坚定地说,“他们为了自己的家人,为了大梁,出生入死,卖命杀敌,我以前靠着他们的守护才能好好活在宫里,现在我也应该跟他们一起同生共死了!”
“你可以的。”程渊握着她的手。
永安回望着南方,那是上京的方向。母后,您就好好看着我吧!父皇,我会成为最让您骄傲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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