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穷碧落下黄泉·下
一沓供纸和折子被狠狠地甩在地上。沈扈跪在案前,伏着身子,不住地发抖。
“你自己看!”韩呈怒道,“这一桩桩一件件,是不是你的杰作!”
沈扈将那些纸张撸到身前,低头仔细看了,颤着声音道:“臣、臣有罪,还请圣上念在臣往日忠心耿耿的份上从轻发落。”
“从轻发落?”韩呈听着觉得匪夷所思,“贪污受贿、欺君自肥是我朝大忌!你叫朕从轻发落?!朕早将此事全权交与大理寺,你去跟他们说罢。”
说完就叫王心顺带人把他送去大理寺审讯,再不给一点辩解机会。
沈扈方才还一副东窗事发的害怕模样,出了这道门立马冷下脸来,表情一点温度都没有,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中般镇定。
“真是好天气。”
王心顺以为他是觉得天气如此,人却这般,才生了这感慨。
*
尽欢托线人暗中给大理寺的几位塞过钱,只要沈流飞认了,就别对沈流飞下狠手,但很显然送钱对于大理寺而言是没有用的,更何况此时大理寺将圣上的意思摸了个清清楚楚,怎么可能开任何后门?
“山先生叫人捎个信儿问近日姑娘状态调整得怎样。”阿丧道。
尽欢回道:“还不错。”
阿丧问:“倘若此刻沈大人遍体鳞伤倒在你的面前,还能如此么?”
尽欢深吸一口气:“那要看造化。”
这话一点也不好笑,两个人都没笑出来。
阿丧又问:“应天王那边呢?”
尽欢道:“他啊,必得是等沈流飞死后,他才可能向圣上提起让我入府。幸好日子少,还没显怀,要是大几个月就藏不住了。”
尽欢这次猜错了,韩圣可不是这么想的。
他知道沈流飞一死,尽欢面上不可能完全没有起伏波澜,万一有点动静,圣上自然将她和沈流飞打成一党,那时再向圣上告知要迎她入府,就是引火烧身了。
要说没有一点点私心是不可能的,但更多的还是利益权衡。
他觉得自己很精明,于是还没等到大理寺报告任何进度,就进宫与韩呈说了。他早打听过了,那批原本属于尽欢手底下提拔起来的官员,原来是拿着修改了的证据将沈流飞给诬赖了,而这些证据是否是尽欢亲手收集,于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他只需要用尽欢的名义踩实了沈流飞的罪行就够了。
“顾大人一直在暗中搜集沈流飞作奸犯科的证据,以伺时机献上,好将贼臣一网打尽。”
韩呈一脸不信的样子,只是没表现得那么明显,却还是被韩圣给捕捉到了。
韩圣补充道:“圣上可以去问过大理寺,大理寺应该清楚,沈流飞所有的罪证,都是顾大人及其手下收集呈上的。”
这事他不敢撒谎作伪,韩呈才有几分信了,道:“既如此,朕便在料理了这些事情后给顾尽欢记一大功。”他看向韩圣,笑问,“你倒是抢着为她说话。”
韩圣微笑道:“其实,臣弟是为了一件事来请求圣上同意的。原本沈流飞案未有定论,不敢前来妄言。”
“哦?什么事?”
“圣上知道的,多年之前,臣弟与顾大人就已两情相悦,但当时顾大人想投身朝廷才分开良久,这些年顾大人一直致力于为我朝做事,耽误了婚姻大事,现在是不得不办了。”
韩圣眼角都笑出褶子了:“你们俩的事情,当初朕和平章都乐观其成,没成亲朕心里也可惜。”
韩呈道:“原也该所有事情都安定再说,只不过……臣弟曾犯过糊涂,叫顾大人难堪了,若是再拖,那身量,就得被其他人看出来了。”
韩圣愣了愣,眼里才忽然冒出八卦的光亮来:“怪道前几日顾尽欢看上去身子不爽。你倒是会瞒!怎么?朕给你个恩典,叫你娶回府去,就没人敢说闲话了。”忽又想到了什么,“只是,你府里那位,不是要闹腾起来了?”
“请圣上放心,顾大人是朝廷的人,替圣上效命、为天下办事,府里上下定不会有人敢亵渎惹事。”
韩呈点头:“如此,朕就随了你们的心,尽早办了朕也高兴。唉——这段时间,朕这耳朵里啊,都没跑过好音儿。”
“臣弟谢过圣上隆恩!”
韩圣将日子定在五月十五,说是立即迎入府中,为何迟了几日,还得是华君衣在府里闹的。无巧不巧的,尽欢入府的这一天,韩呈那边已经有五位大人联名弹劾沈流飞了。
这几人将沈流飞那忽罕·卓尔扈的身份以及行迹都扒了个彻底,列出了数不清的罪状。什么隐藏身份图谋不轨,什么私集兵马意欲造反,什么贪墨受贿祸国殃民,什么目无尊上狂妄无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最奇的是,其中有一人,名叫罗长玦的年轻官员,竟然是李刈那头的,只不过官做的不大,拿着自己不知道从何处得来的沈流飞过去在偏远之地出差的记录本就大做文章。
没什么不好解释的,定是李刈早就留了这一手,用来对付沈流飞。只是这么一来,真是连自己女儿的名声也全然不顾了。
可惜的是,此事尽欢并不知情,这日,韩圣听到了点风声,却一点不想告诉她,生怕她有点动静拖自己下水。
“你别说,入了这王府,反倒是处处受牵制。”尽欢趴在床边小柜上感慨,“我倒是安全了,可没了一对招子、一对耳朵,如何晓得外头事?连你也是没办法听到半点消息的。”
阿丧点头:“姑娘宽心罢,能保住自个儿的命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外头那些乱七八糟不听也清净,何苦叫自己难受呢!”
尽欢情绪低落:“你也知道我听了会难受……那我当初为何不想想办法救他呢?”
“我理解姑娘的心思,但这糊涂事千万做不得。”阿丧拧了毛巾给她擦手,“如今有了这安生地,就静心待着罢,眼下是要叫姑娘和孩子都平平安安的才是。”
尽欢擦了手靠在软榻上,忧心忡忡:“上回我派人给丁文聘送信,叫她赶紧前去王庭告知绥裕阏氏,无论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要有任何动静。不知道她及时办了没有。”
因为一旦草原听到韩呈要对沈流飞动刀子,
“姑娘把心放在肚子里罢。”
*
“圣上,奇怪的是,此事已经按照吩咐挑到关外了,可迟迟没有消息传来,更是一点点威胁的意思都没有。照常理,要杀了他们过去的世子、现在的王,不早就反了么?”有臣子私下来找过韩呈,表明自己的疑惑。
韩呈也觉得奇怪:“是啊,朕也在纳闷呢,莫非其中另有隐情不成?”
“那圣上,人还杀不杀?”
“杀。”韩呈杯子一撂,“一日不杀,终归给他们留了念想。他们还以为朕忌惮他们呢!沈流飞何在?”
“回圣上,正在大殿外长跪。”
韩呈哼了一声:“他倒认得快!”
“沈流飞是担心圣上迁怒于平日与她交好的官吏。”
韩呈一听怒火中烧:“他是将朕当成那种黑白不分、昏庸无道的暴君了么!”拂袖出门去,一些等候着的言官急忙跟上。
上朝的大殿前日头大得很,几十级石阶下长跪的正是沈扈。他一身素服,二品的朝冠和朝服整齐地摆在一边。或是已经跪得很久了,麻木了,他脸上没有一点正常人的气色,只有被太阳晒出来的薄汗在告诉身边给他扇扇子的凌舟山他还是活人。
“圣上到。”
沈扈闻声微微扭头,余光望见斜后方韩呈一身烫金边玄衣大步走来,就是走到了身前,却也是动也不动,就跟没这人在似的。
“大胆沈流飞,见着圣上连礼数都忘了么?”内监呵斥。
沈扈长叹:“圣上好兴致,既要罪臣伏法,吩咐人拖去午门就是了,何苦亲自来一趟,没的看见了受气。”
韩呈见他这模样这态度匪夷所思:“朕以为你跪在这里,是诚心悔过,现在看来你是知错不改,意图谋逆之心也是发自肺腑了?!”
沈扈淡淡地道:“臣跪在这里,一来是想最后看一眼这金顶大殿,二来是向天下百姓谢罪,我沈流飞未能识君辨主,以后再也无法为老百姓、为天下太平尽职尽责了。”
“放肆!”韩呈暴怒,“你是将朕与天下百姓对立,置朕于不仁不义之地么!”
凌舟山被沈扈这些话惊得都反应不过来了,忙求情道:“圣上明察,沈大人只是被冤不服,御前失言说些气话,并非出自本意,望圣上息怒。”
沈扈却完全不接茬,为保护凌舟山,将他推到对立面:“凌大人就如此麻痹圣上的判断罢,整日里圣明圣明,还不是你们这帮臣子闹得圣上听不得真话,唉——不知天下几时要完……”
“沈流飞!”韩呈将手中的扇子都狠狠摔到他身上了,“你活腻歪了!你要死朕绝不拂了你的意!来人!”侍卫上前,“将这个逆贼拉去午门,五马分.尸!首级悬于菜市口三个月!”
凌舟山伏地大喊:“圣上开恩,圣上开恩!圣上以仁德治理天下,如何能对一个老臣子施以如此极刑啊!这叫天下人如何看待圣上!”
“当初公主被绑,朕连凌迟都用过了,不在乎这个!立即拖下去!”
沈扈被侍卫架起,双膝因久跪而微颤,他冷笑道:“我是否真该车裂致死,天下谁也说不准,除了圣上您自己。您最好诛了我的九族,以儆天下。”
这话戳着韩呈的隐秘了,韩呈要杀他是出于对于草原势力的忌惮,那些贪污谋逆的说辞七分真却有三分假。他在中原仅孤身一人,何来九族?此时提到九族,摆明了是叫韩呈自己心里掂量掂量。
不等韩呈开口,凌舟山又道:“圣上,现如今宫内郁妃娘娘怀有身孕,哪能见得这些!请圣上从轻发落罢!”
韩呈立马下了个台阶儿:“这……那就法外开恩,留个全尸,绞首示众。”
不比车裂,至少不会引起太大的风波,尽欢在应天王府可能不会过分冲动了。沈扈松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太阳可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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