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的早上八点钟，林柒在一个很简陋的屋子里准备着她第一场戏的妆发，顾了了陪在她身边。

林柒最后一次把这场戏过了一遍，很多藏于文字之间的细节已经在她的脑海里生动了起来。她把剧本递给顾了了，慢慢地呼出一口气，不再多想。

了了结果剧本，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她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询问了林柒的准备情况。

林柒轻轻地连点了两下头，又微微笑了一下。

顾了了便明白了，不再多问。

两天以前，林柒及少数的几个演员已经离开了开始落脚的小县城，抵达这部戏最开始的拍摄地点。一个真正原始，真正深入乡村的人家里。

化妆师很有效率地完成了她的工作。林柒拿过手持的一个小镜子，大致看了一眼。很朴素的一个妆面，不仅没有帮林柒突出她原本的好颜色，反而相当程度的遮盖和隐藏了她所美丽的地方。

林柒的头发被编成了那种很普通的麻花辫子，额前和头顶都有一些很自然地凌乱。林柒放下镜子，不再去碰自己的头发和脸。她把手机交给了了，靠着凳子闭起眼睛，安心地等待着拍摄。

没过一会儿，林柒听到屋子外面的声音变得更密集起来，接着有人开始叫她的名字。

她很干脆地站起身走出屋子，萧程瑞和她很简单地说了两句。林柒又和拍戏的打了个招呼，待各部门准备好以后，拍摄很快开始了。

林柒所饰演的那个女孩子，有着一个乡村里很寻常的名字——招娣，年纪只有十五岁。不知道是否和神奇的姓名学有关系，她的爸妈最终实现了自己的心愿。现在她还有一个十一岁的弟弟。

这部戏的开场，招娣在家门前的小河里洗着衣服。木棒激起的水花和泡沫打在她的脸上，有一点眯了眼睛。她抬起手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两把，又从河里捞了一把水冲了一下眼。她没来得及把脸擦干，就又急着重复刚才敲敲打打的动作。

林柒自从进入剧组以后，本来就有些不适应环境，加上她自己刻意为之，于是身量比原来更加纤瘦。如今当招娣这个角色呈现在镜头里，原本应该有一点弱不禁风的感觉，但林柒的动作实在是很干脆果断，从一些微小的细节上改变了这个角色给人的观感。

萧程瑞最早准确地把握住了这种感觉，坚韧。看似微小脆弱，却永远不会断折。

招娣很快洗完了盆里的衣服，她麻利地拧干衣服上的水，然后把它们一件件放回盆子里。做完了这一些活，她坐在那块方形的石头上看着方才落下的白色泡沫顺着水流向更远的地方飘去。

这时候，家里传来了她母亲带着浓重乡村口音的呼喊声。“招娣，活干得了没有？快回来给鸡喂食。”

招娣听到呼喊，回过神来。她把身子往前探，在河里仔细地洗了一把脸。然后慢慢地端着盆站起来，在原地活动了一下。接着回过身，一边出声答应着，一边小步地往回跑。

导演出声示意了一下，第一场戏就算是顺利完成了。林柒走过去，萧程瑞把她方才的表演重新看了一遍。他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情绪，只是很简短地说：“行，演得不错，这条过了。准备下一场吧。”

林柒点点了头，转过身往她化妆的那个小房间走。她经过剧组里的工作人员的时候，那些人往往会给她一句很简单地鼓励，或笑着给她竖一个大拇指。

林柒还难免有一些拘谨，只是会微笑一下作为答谢。

林柒在这部电影中的戏份是绝对吃重的。在有了这个认知以后，她很快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压力和责任感。拍戏的过程也不像从前那样轻松了。

这部电影有它特别的地方，总结来说，它是一部“半记录式”的电影。导演除了会拍摄自己演员的戏份之外，也会拍摄一些乡村里很真实的片段。有好多次，镜头就对准了世代居住在这里的农民。

现在他们所在的这个拍摄地点演员少，也没什么可以做的事。所以林柒在没有戏的时候，往往会走到屋子外面去看看拍摄的进程。

在这里，她经常会看到一种她以前从未见过的眼神。那种带着审视、探寻的，直白的，横冲直撞的眼神。她生平第一次，会因为一个人的眼神而感到真正的恐惧。

开始她不愿意承认，只把自己的这种感受解释为进入新环境而产生的不安全感。尽管，她这样安慰自己，但走出屋子的次数却越来越少。

林柒不敢肯定自己的感觉是对的。他们这部戏的背景设定在二十一世纪初，但林柒总是暗暗地觉得，即使到了今天，戏里所表现出的这一切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不知道是因为怎样的考虑，剧组一定程度上加快了拍摄的进程。演员们都很配合的延长了自己原本的拍摄时间，所以这一处拍摄点的戏将会提前结束。

开机的第二天，剧组里拍了这样一场戏。

招娣因为弟弟的一个摔跤而被爸妈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他父亲的情绪尤为激动，简直要对自己的女儿动真家伙。

而招娣自己似乎已经习惯了，连平常的女孩子受了委屈总要抹一把的眼泪她也没有。她很平静地擦了一下手臂上的伤，还好，这次并不太严重。

趁没有人注意的时候，她的婶婶从屋里走出来，悄声地招招手叫她过去。他叔叔和他们住在一个大院子的两间相邻的屋子里，按乡村里的用词这叫做“分家”。

她的祖父已经死去很多年了，只留下这一点微薄的家产。至于她的婶婶，村里人都说这是钱换来的媳妇。招娣慢慢长大，也渐渐明白了这话的意思。

婶婶拉着招娣走到屋子里，看了看她手臂上的伤，安慰了她两句。然后她走到里屋去翻找了很久，递给她一本很旧的书。

书的封面和开头几页都已经没有了。她婶婶说，是有一次他叔叔看到，顺手就撕下来点火用了。想来或许是纸张顺手，她叔叔一连这么干了好多回。她婶婶实在是舍不得，就趁他下地干活的时候藏起来了，后来任他怎么问，就一口咬定自己遍寻不着了。

她婶婶笑着把书塞到了她的手里，低声道：“我从外面进来的时候带着的，就这么一本，我也用不着了，就给你了。”

她婶婶从前是很读过些书的，据说她是从外面的城里被骗进山卖给她叔叔的。进来的时候，大学都还没有读完呢。连他们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上大学好，所以那个带她进山的人多赚了好一笔。

不过，她叔叔不在乎大学生不大学生的，是个女人能生孩子就行。无奈当时货紧俏，他也就只能吃了这个亏了。

招娣没有读过什么书，也没正经的上过学。她以前没敢跟她爸说，只跟她妈提了一句，结果可想而知，又是一顿骂，她也就不再抱什么希望了。

还是她婶婶给她想了个办法，她当时跟招娣说：“你爸妈大概是不能给你上学的。这样，你上午把家里的活干完，下午你盯好你叔不在家的时候，你到我屋里来。你想认字，我教给你。但千万别跟别人说，连你爸妈都不要提。他们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是我叫你来帮忙的。”

然而也不能总去帮忙，这个办法很快就行不通了。招娣就找别的机会，隔三差五地跑到她婶婶那去，也确实跟着她学了些字。虽然没法跟上过学校的孩子比，但简单的平常字总还是没问题的。

招娣记得她有一次问过她婶婶为什么不跑。她婶婶好长一会儿工夫没说话，然后她回过神来，似乎有一点悲哀的情绪。“在这种日子里泡的久了，以前又不是没试过，现在我也认了。”

那天晚上，家里人都歇下以后，招娣把自己躲在被子里，很吃力地去看那本旧书上的字。那些字，她当然不全认得，只能凭着直觉去猜，加上灯光昏暗，整个过程其实有些艰难。

但招娣却莫名地感到快乐，或许她还不足以用上这个词，但那种轻松和安全的感觉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了。她正读的入迷的时候，房间外面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有人起夜。

她连忙把书藏进被子里，直直地躺在床上装睡，心里紧张而汹涌。她迫切地想要知道，那个叫简爱的女孩子究竟还会遇上什么样的事情。

到这场戏为止，第二天的拍摄日程也很顺利的完成了。这时候，天色也已经晚了，不过还远没有到达深夜。与城市里的生活相比，这里的静谧似乎来得太早了，连林柒也被影响着改变了自己的生物钟，早早地困倦起来。

剧组里的其他做拍摄工作的同事还不能休息，他们要抓紧在这个拍摄点的时间，在这夜色深深的乡村中走走，为整部戏积累更多的环境素材。

年轻的男士们都很有绅士风度，他们主动承担起了晚间的所有工作，让几个女孩子能够跟已经结束拍摄的演员一起回去休息。

林柒结束工作以后没有在现场多做停留，她跟着剧组的车颠簸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回到了暂时的安身之处。

林柒让一直陪着她的另一位工作人员先回去休息，和顾了了进房间简单谈了一会儿。她虽然和林柒一起跑过不少剧组，但这次的拍摄体验难免与以前有些不同。女孩子嘛，出门在外，难免会有些不安全感。

她们谈话的时间并不长，但林柒能够感觉到自己和了了的情绪都变得稳定和轻松了一些。

她们却确定了一下明天的拍摄任务，在安稳了一切以后，顾了了就没有多做停留。是的，这个时候的林柒迫切地需要一些自我的空间。

林柒躺在床上，面向天花板发了不知道多久的呆。她能非常明确地体会到身体上的疲乏，但她的精神却异常的清醒。这并不是由于某种振奋而带来的清醒，很有意思的是，从顾了了关上门离开的那一霎那，林柒的心情就变得莫名的平静。今天白天存在于她心里的那种不太健康的情绪，此刻似乎也已经烟消云散。

林柒伸长了手臂，拿过放在一旁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十二点偏多了。她犹豫了一下，然后从床上坐起来，拿着第二天的剧本又看了一遍。

当她把预习工作做完的时候，已经马上要进入新的一天。林柒还是没有急着休息，她利用自己不太充分的空间和设备做了一段时间的晚间运动。终于消耗掉了自己的最后一丝力气，躺在床上心无所想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