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那些角色在戏份结束后各有不同的生活，通常是没人知道的，因为他们只会在交会的时候接触到对方，所以每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是完全没人会了解的呦。但是我却可以看到他们在想些什么，知道他们在没有台词的时候做了些什么。所以我喜欢看人，因为他们私底下的想法千变万化，比这个早巳设定好的世界要有趣多了。”

原来是这个样子。

“喂，你希望我怎么称呼你呢？”

“恩……月球先生吧！”

“月球先生？……你不是来自月球呀，为什么要叫做月球先生呢？”

哦，家庭主妇果然比有第六感的女孩要单纯多了。

“因为，这是个纪念。”

她用一种“哦，是这样吗？”的表情望着我，牵动了一边嘴角微笑着。

“好吧，那么，月球先生，你饿了吗？”

“……嗯，有一点。”

“走吧，我们去吃东西吧！”

“去哪里？”

“很近，就在前面。”她用手一指，在一片白雪茫茫的前方，有一盏红灯发出微弱的光芒。看来是家面店吧？不过刚才一路过来倒是没留意有这样一家店在不远处。

将车停好，我们冒着风雪走了几步就到了那家小面店。

面店是家日式传统小店，有个寿司吧台，客人多半围着吧台吃饭。除吧台外，就只有两张桌椅，不知为何摆得离吧台有段距离，好像特地为要召开秘密会议的人安排的一样。

整间小店充满温暖的气氛，但是从我们一进门到坐下，除了老板以外，在场的所有人几乎没有出声交谈过，每个人都各吃各的，连头都不曾抬一下。

老板和老板娘看起来是老实人，就像邻居的爸爸妈妈一样，不但热情招呼我们，还特地抓着小雪的手嘘寒问暖一番。

这对开店营业的老板来说，实在是不太寻常。

“你常来这间店吗？”热情的老板走后我小声问。

“不，今天第一次来。”

“那他们为何对你如此亲切？不寻常。”

小雪淡淡地微笑着。她的笑容有种初春雪融后枝芽新绿的气息，看得我有些晕陶，便不想再问什么了。

老板送上菜单后，我们迫不及待地准备点菜。不过菜单上的菜式很少，面只有三种，但汽水饮料却有十多种，没有啤酒，但却有巧克力冰淇淋和麦当劳奶昔。

“这菜单真是奇怪啊？在日本面店卖这种东西？”

“真的？你觉得很怪？”小雪神情紧张地望着我，好像我批评了她的发型一般。

“哦，不，多看几眼也就不觉得怪了。”我好像在安慰她的发型一样。

最后我点了扎幌拉面，小雪吃了日本凉面还叫了巧克力冰淇淋。

当我第二次对日本面店有巧克力冰淇淋这样的东西存疑时，小雪嘟着嘴说：“我喜欢吃嘛。”

我们很快就吃得碗底朝天。奇怪的是，从我们进门到用完餐，这整间面馆一直都是静悄悄的。好像每个人都不喜欢管别人的事，也不希望有人来管他的事一般。这样的气氛不像在用餐，不过气氛倒是蛮适合小雪的。

我们吃完面店老板特别赠送的甜橙后，很满足地坐在椅子上聊天。

“好吃吗？”小雪问。

“很不错，不过这儿太安静就是了。”

“真的？我倒不觉得，我喜欢这样的安静。”

“那么你也喜欢这里的老板和老板娘？”

“当然，做父母就要像那样才好。”

“你也喜欢这里的食物？”

“巧克力冰淇淋最好，我最喜欢吃了。”她稚气地大叫着。

“那么你以后可以常来呀。”

“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这家店根本不存在。这是我幻想出来的店。”

什么？

难怪都吃些奇怪的东西。老板和老板娘代替了她那不尽责的父母，安静的食客只是因为她怕吵而已。她的幻想能力还真实用。

“为什么你可以幻想整间店出来？也跟你第六感的能力有关？”

“不知道。我觉得在这里每个人都有这种能力，只不过他们不懂得去用。对他们而言，能见到每天的日升日落已经足够，他们从不曾去幻想些什么。所以，除了我以外，我没见过其他人幻想出任何东西。”

“那么，你常常幻想一些现实生活中无法满足的事物哕？像是……热心而老实的父母？”

“或许吧？”她眨了眨晶莹的双眼，垂头望着桌面。

不知道为什么，我竞能从她的表情猜到她现在想些什么。

我向来是个不懂得女人心事的男人，曾经交往过的女孩，包括女大学生和小夏，我没有一个是了解的。但现在面对着只有十三岁的小雪，我竞感觉到彼此的心很接近，就算她有再多奇怪的行为，我似乎也能理解她的用意。

和小雪在一起，有种自然、舒服的感觉，让我忘记了很多人、很多事，好像我未曾拥有过去，在我生命里，只剩下和小雪相聚的此时此刻。

直子、小夏、女大学生，这时都变成了一些名字——毫无意义的名字。

我望着小雪出神，不经意间，小雪的外表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她突然看起来不止十三岁。仔细一想，原来从机场离开到吃完这顿饭为止，小雪的外表、体型、眼神，都在慢慢变化着。所以现在的小雪，外表看来比刚见面时至少大了五岁。

小雪在我的

很不自然地挪动了身体。

“我脸上有什么吗？”

“不，只是，你看起来不止十三岁。”

“我？我是不止十三岁呀。十三岁只是外表，要从我出生——也就是这本书的诞生开始算起，我应该有三十多岁了。不过那是心理年龄罢了。”

“不，你现在连外表都不止十三岁。”

她不解地望着我，又从手提袋里拿出化妆镜来确认。然后，她轻描淡写地说：“是老了些，不过没想到我长大之后还是挺好看的。”

我们相视而笑。

走出面店，风雪几乎停了，只剩下断断续续飘下的雪花，雪花进入路灯射出来的光中，变成许多闪亮的银粉，飘进白色的雪地里。

我们并肩走在雪地上，雪将四周的声音吸收了些，整个街道无论看起来、听起来都如此安静。

坐上轿车，往前开了几米，经过那家面店的位置，果然店面不存在了，只剩下空荡荡的街道……

“那么，现在去机场，我陪你飞回东京？”

‘‘……”

“怎么了？不愿意？”

“……想去海边。”

“海边？现在……不急着回家吗？”

“现在回去，就没办法跟你去冬夜的海边了……回去，我们就永远只是朋友了。”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我，眼神中充满期盼与哀怨。我不敢凝视她的双眼，只好假装专心开车以避开她的目光。

“那……告诉我去海边的方向吧。”

她兴奋地指引我方向，并且不停地说着她有多么喜欢海，冬夜下雪的海边有多么凄凉而迷人。我脑中却不断回响着她的那句话：“……回去，我们就永远只是朋友了。”

她在试图告诉我什么吗？这会是一段感情的开始吗？我感到我的内心起了一种陌生的悸动，从未产生过的，从未在任何一段感情里尝试过的悸动。我无法去定义这样的感受，因为那是未曾出现、未曾被预期过的感受。

我的脑子好像被掏空一样，胡乱想着一些东西，可是心却平静了下来。

车外是一片白茫茫接连着漆黑的世界，我们坐在车里，就像朝着不可知的未来走去。我和她，是“一起”去承担这未来路上将出现的一切。一起呀。我对自己说。

没有人曾让我有一起承担未来的感受，那些女人，那些感情，总是很自然地就出现在那里，我也就很自然地接受。当她们要走时，她们也会很自然地找出千百个理由，我便很自然地将离开的某某列为拒绝往来户，然后，一段感情便很自然

结束了。

这样的感情模式，

很自然地不必去“一起”承担什么。

“一起”承担对这样的感情来说是种累赘。

所以，和小雪之间“一起”的感觉让我既开心又觉得陌生。我挺喜欢这种感觉的。

“喂，到了！看右边，那就是石川湾！很美吧！”小雪兴奋得像要跳起来一样。

我勉强望向右边，除了一片漆黑外什么也看不到。

“快，这里右转，沿着小路开就到了！”

右转进小路后，的确不消两分钟就到了海岸边。

车一停好，小雪就开心地飞奔到雪地上玩雪。沿岸堆积了许多雪，有一部分区域结了层薄冰。海风是强劲且极度冰冷的，夜晚的岸边看不到海的模样，海就像休息了一般，只让人从它的低鸣里去确定它的存在。

我不能了解小雪所说的冬夜的海美在哪里。我只能感受到那海风有多刺骨。

“上车吧，小雪，这里好冷。”

“再等一下吧。就快来了。”

“什么快来了？”

小雪微笑着跑过来牵我的手：“一起呦。是一起去承担呦。”

我讶异地望着她，没想到她竟然连我心里说过哪些话都知道。

“你听得到我心里的话吗？”

“什么话？”

“就是那一起承担什么的……”

“我不知道。那是我自己的想法。”

和我的一样？

我下意识地紧握了一下她的手，那手就像之前覆盖在我手上时那般温暖。

“看天空。”小雪说。

我仰起头，见到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宁静的海岸边，飘下雪，果然拥有与城市街道截然不同的景致。这里的雪，没有阻碍，飘得无边无际。

细看之下，这大规模落下的雪，在墨黑的夜色中，衬着低鸣得近乎沉默的海，果真显得沧凉而凄美。

“就为了等这个？”

她笑了笑，跑到五米远的地方，张开双臂大叫着：“月球先生，这个……这望不尽的美丽……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这就是她坚持要到冬夜的海边的原因？为了送我“礼物”？

我心中涌现了一些复杂的情绪，混合着许多感动，好像被人用手轻柔地将心里的一扇门打开了，然后，我因为这扇门的大敞大开而恐惧着、烦恼着。

“冷吗？”

“有点冷。”我一张口就呼出大团白烟。

“那么，我们去那木屋吧！”

她又顺手指了一个

向，马上就出现了一间刚才并不存在的小木屋。

我们快步走进木屋内，让冻得发紫的脸颊有回暖的机会。

小木屋里果真是样样俱全，家具、食物、装饰品一样不少。如果在真实世界里拥有这种能力该有多好啊！

小雪泡了两杯咖啡，我们就坐在早已升好火的壁炉前聊天。

“你谈过恋爱吗？”小雪问。

“谈过。”

“恋爱是什么感觉？”

“恋爱就是……又开心又痛苦。”

“既然痛苦为何还要谈？”

“……怕寂寞吧？”我想起了小夏，和其他许多女人。

小雪用奇怪而伤感的眼神望着我：“那不是谈恋爱。不是真正的爱。”

不是吗？我问自己。一路以来我都是这样谈恋爱的，女朋友从未间断过，我也试过热恋中的甜蜜和失恋的伤心，这些都不是吗？

“为什么你说不是？”

“因为……我看不到你心里残存的任何人的影子，真爱过一个人，那人会在心里住上很久很久呦。可是你的心里连一个人都没有呢。”

“不，我有小夏啊。我常会想起小夏的。”

“为了什么想起她？是牵挂吗？”

“因为……遇到了一些事……一些人，但不是牵挂。”

我喝了一口热咖啡，滚烫的液体烫伤了我的舌头。

小雪不再说话。

我让她倚靠在我肩上，一起望着壁炉里的火焰拼命燃烧着已烧成腥红的木材。

小木屋里很温暖，小雪的身体也很温暖，我被这种温暖重重包围住，竞有种久违了的怀念。

我很想流几滴泪出来，但是心中平静的感觉却又让我没有流泪的冲动。

我望着小雪美丽动人的脸庞，心想着，若能如此在这儿住下去有多好！外头是一片雪景，我们哪儿都不去，就在这温暖的木屋里温暖地相偎着。只谈些温暖的话题。

“月球先生，很高兴认识你。”

“为什么这样说？太客气了，不太寻常。”

“不是客气，是真的高兴和你在一起。如果你不来，我永远无法知道‘一起’是什么滋味。我不能在冬夜的海边体会这种平静的感觉。是他们所说的爱吗？月球先生。”

“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那离爱不远了。可以说是很接近吧？”

“真好，我体会过‘爱’了。就算很接近也足够了。虽然你很快就会回去，不过我会记得这一切的，会记得好久好久……”

“不，等一下，我没打算回去。”

“我可以一直待在这里呢！那个世界不需要我，而且也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我可以继续待下去没问题。我们可以一直住在这个小木屋里，一直。”

我兴奋地向她宣布我的决定，原本期望她会为了我能留下而开心，没想到她露出了为难且哀伤的神情。

“你不会留在这里的。你也不能留在这里，懂吗？”

“不能住在这小木屋里？”

“不论是小木屋或是这个世界你都不能留下。那是规定。”

“规定？你现在跟我说规定？你不是有超能力吗？我们不必照着规定来嘛。”

“不管有什么能力，能力所及的只有那些微不足道的地方。整个世界的规定我抗衡不了，你最终会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那么，我不住这小木屋，我陪你回东京，我们就这样一起到故事的结尾，这样总可以吧？”

她不舍地望着我，眼里闪着泪光：“不要，好吗？接下来的剧情你比我还清楚，我们会一起面对许多，包括面对身边的人的逝世，那都不会是些开心的事情。更重要的是，你跟我将永远只是朋友，你会爱上别的女孩，我在你心中就永远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女而已。”

“那我们不要照着剧本演呢？我们修改整个故事？”

“和整个世界相抗衡，最后只会得到两败俱伤的后果。”她的眼神坚定而诚恳，她是极度不希望我留下来。

我垂头丧气地望着地板，胸口有一种沉闷的感觉。“哀伤”这两个字突然从脑海中浮现，我的心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哀伤的感觉。将要失去小雪所引发的哀伤感。

“你得走了，让我在心里永远记得这样的海边，不要让记忆变了质。”

“一定要现在吗？让我多留一阵子吧，或许会想出什么解决办法呢？”

小雪眼中闪过异样的光，她露出释然的微笑，然后飞快地在我脸上吻了一下。

“看上面。”她说。

我抬起头，除了白色的水泥天花板之外，什么都没有。不，等一下，小木屋里怎会有水泥的天花板呢？

“小雪，这间小木屋的天花板怎么是水泥的呢？太不寻常了。”

我说完后低下头望小雪，这才发现这儿不是小木屋，站在我眼前的也不是小雪——是小夏。

小夏双手抱在胸前，用她一贯的冰冷眼神望着我。

“什么太不寻常？”

小夏不耐烦地问了问。

“没事了。”我说。

“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刚才找了半天也不见你，突然走到客厅就看见你望着天花板发呆。比赛再过几天就要开始了，拜托你用功一点好吗？”说完就走进房间，“砰”的一声关上门。

我躺在沙发上，感觉头有些昏，刹那间还不能习惯回到这个世界来。

小雪还待在那个木屋里吗？或是已经安全地回到东京了呢？我现在明白了她所说的那种牵挂。

我赶紧找出那本《舞·舞·舞·吧》，翻到我与小雪相遇的段落，或许可以看到我们所发生的事记录在上面。但可惜的是，这段落完好如初，一个字也没更改过。

我与小雪的事，莫非真的只能留存在心里面？就像所有的遗憾一般，只能永远留在心里面。

我用手触碰了被咖啡烫伤的嘴唇，心想，如果可以，我要让这伤口的痛觉留在心底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