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别太多年
会不习惯接情人电话
抱柱痴望
长安太长
诺言守过头就成了笑话
1
暖玉在北京读研究生的时候谈过一场浅浅的恋爱。毕业前夕,上海的男友要回上海,她铁定回西安原工作单位周风博物馆,这让他们谁也不开口要求对方跟自己走或者说分手。
那是一个异常炎热的下午,暖玉去男友的宿舍,只有他一个人在,也可能是因为男友想利用亲近关系逼迫她跟他去上海,所以有意安排了这样一个时刻。他先是哀求她跟他一起走,接下来是吻住了她并把她推倒在了床上……暖玉忽然想起自己大学时最恨的事情就是那些在宿舍和男生睡觉的女生,她其实没什么兴致,但是奇怪地,她答应了男友。
没有快乐,也没有不快乐,总之,从此她不是处女了。离开男友宿舍的时候,北京六月暴烈的阳光令她眯起了眼睛,她擦掉了脸上的一滴小小的泪水,忽然轻松起来,她不用再觉得自己没有跟男友走有什么亏欠了。
奇怪的是,分手后她就不记得男友的模样了,他不是很高,也不是很矮;不是很白,也不是很黑……这些特征简直是废话。如果她实在要努力地回忆,只能记得那天完事后,他有些扭曲的脸。
凉皮真是一种叫人说不明白的食物,也不见得真的多好吃,但是在西安待久了的人都会爱上它,一个星期不吃绝对会想念。有很多年,罗敷和暖玉见面的地方就是太白大学跟前的魏家凉皮店,一碗凉皮一碗米酒,吃完后两个人都辣得够戗,却忍不住下次还要吃。现在,魏家凉皮店依然是她们喜欢的地方,尤其离开西安一段时间的暖玉,一定要吃上一碗凉皮才有胃口点其他东西。
暖玉依然爱笑,不过她不再会笑起来不管不顾,而是学会了不多不少露出六颗牙齿。她的骨架有点儿大,正因为这样,她很注意保持身材,穿衣品位一向是黑白灰的优雅,如今一个普通的美女站在她身边,绝对要被她比下去。她的哥哥已经到了美国,父母也退休了,在学校教书的时候他们就不是那种死板的知识分子,每年都喜欢带着暖玉出去旅游,而今退休有了大把的时间,更是要游遍万水千山。别的老年夫妻旅游的时候欣赏风景,他们旅游的时候热爱shopping,新加坡呀法国呀,包括到美国的儿子家里探亲,走到哪儿买到哪儿。当然,他们不是为自己,而是给暖玉买衣服,买一些他们认为的女儿应该穿的衣服——上次在香港,赶上chole打折,他们竟然花了三千块给暖玉买回一件白色的刺绣着花朵的连衣裙。
暖玉把裙子送给罗敷的时候,苦笑着说:“我都要崩溃了,你知道,上大学那阵儿才十几岁的时候我就不喜欢穿这些花花朵朵的,我觉得还是穿休闲裤牛仔裤之类的衣服更方便。即使出席什么研讨会,我也只能选择保险的小套装,何况一年有一半的时间不在西安,工作的地点又是荒郊野外的,我哪里穿得了那么小女人的衣服?”罗敷比画了一下裙子,果真很美:“我真是有福气,读书的时候穿你的衣服,没想到现在,工作了还能穿你的衣服。”
“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已经是奔三的人了,总以为我还是一个小女孩,有什么办法!”暖玉摊了摊手。“可是暖玉,收你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拿什么奉献给你呢?”罗敷故作严肃地说。
暖玉笑了:“你不嫌弃我就已经很开心了!再说了,这种衣服也只有你穿着才像样,换作是我,说不定别人以为拖块花抹布裹在身上呢。你想啊,衣服这个东西,过了季就像馊了的饭菜,除了扔掉别无他法,我可不想去小区的垃圾箱倒馊了的饭菜,还是趁新鲜的时候我们共同分享吧。”
那天的暖玉穿着一身黑色的guess牌子的休闲衣裤,而罗敷穿的是一身打五折时买的韩国on&on牌子,一件收身t恤配一条蓬蓬中裙。穿三线牌子的罗敷,忽然收到女朋友送的chole,不知道暖玉的爸爸妈妈知道了会怎么想!
“不如,让你爸爸妈妈认下我做他们的干女儿。”
“那我可真算是解脱喽!他们绝对会趁我不在西安,把你打扮成幼儿园的可爱天使……到时候你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吃完了凉皮,罗敷便和暖玉到了egg酒吧。暖玉的酒量一直很好,是她发现了这个闹中取静的egg酒吧,看起来偏僻却又在城市中心。从此,杨幻儿、罗敷、纪真真、暖玉便经常两两前往或一起结伴来这里,每个人打车或开车前来,时间都不会超过半小时。
她们这次没有进去听歌喝啤酒,而是坐在酒吧门口的露天卡座上叫了两杯饮料边喝边聊天。暖玉每年有一半的时间在外地的墓地考察或者修补文物,回到西安她就声明自己需要吸人气吸阳气,只有在酒吧这样热闹的地方,才能冲淡自己身上的墓地气息。
前不久,咸阳农民在耕地时忽然耕出一个古墓,暖玉负责现场考察。墓主应是个清初的贵族女性,据今也不过三百多年,陪葬的器物有一件保存完整的孔誉蓝釉的陶瓷梅瓶。要知道这梅瓶可谓价值连城,拍卖应该在千万以上,当时同事们都很兴奋。可是接下来的发现,让大家的心都揪紧了——墓主的棺盖上,全部是手抓的血痕。
“你能知道是怎么回事吗?这个死时才16岁的女孩子,吃李子时噎过气去了,家里人以为她死了就厚葬了她,我推测她应该是被埋到地下不久后醒了过来,她拼命地抓棺盖,直到把自己的手都抓烂了,血迹粘满了棺盖,最后才因为窒息而死。以前我从来不曾在古墓里害怕过,那一天却坐立难安,一种莫名的恐惧攫住了我。我很害怕一个人待在任何空间,几乎类似一个幽闭恐惧症的患者,我不时地以为自己像那个女孩一样待在厚重的棺木里,双手总想去抓什么。那天半夜醒来,意识到我把自己的脸抓破了,我更加恐惧了,我知道,我必须回西安了。我需要到人群中来,随便做点儿什么都行,喝啤酒,或者在歌手们唱歌时大吼大叫,总之我不要一个人待着……”暖玉喝了一大口大都市鸡尾酒,朦胧的灯光下,她的脸显得异常地苍白。
这是罗敷第一次看到暖玉的脆弱,她握住了好友的手:“暖玉,任何时候,你都可以抓着我的手,要是这几天你还在害怕,到我家里,和我一起住几天好吗?”
“罗敷,我是有一段日子特别害怕过,但现在我不再恐惧了,因为我爱上了一个人。他叫夏四琛,跟我是同行,我们是在洛阳考察时认识的,从他那里,我获得了力量,又有勇气重新面对任何墓地了。”暖玉轻轻地说。
2
遇到夏四琛时已经是盛夏了,他是业内知名的专家。暖玉读过他的文章,文字简练,表达清晰,正是她喜欢的,她很害怕读那种词不达意、矫揉造作的考古著作。她知道自己可能有机会在一些业内的会议上遇到他,但这么快在第一线遇到夏四琛,还是让她惊喜不已。他当年在北大的导师就是河北满城汉墓挖掘的负责人之一,他的导师亲自参加过刘胜及其夫人的金缕玉衣修复工作,这次他们受邀来洛阳,是因为一个汉墓的发现。
夏四琛的大脑,就是一本活的文物字典,他主攻的方向是汉代文物,是全国最顶尖的几个汉玉研究专家之一。全国哪些地方出土了什么汉玉,甚至具体到西汉的前期、中期或者晚期,不用查资料,任何时候暖玉只需要问他这本活字典即可。
暖玉总是怀疑,自己不能把文物全部像一张图表一样如夏四琛般放在心里。夏四琛问她刚到北京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她说:“太大了,觉得这辈子都没有办法把北京弄明白。”
“后来呢?”
“后来,知道了二环三环四环一直到六环和机场路,甚至南边的大兴东边的通州北边的昌平也都在脑子里自动生成了一张地图。”
“这就对了,任何事情都有一个熟能生巧的过程。你现在还这么年轻,不要太着急,等你豁然开朗的时候,你会发现,所有的文物,在你的头脑里就生成了一张有坐标的图,你要提取哪个坐标点的东西,眼前就会跳出来你想要的东西!”
暖玉自见到夏四琛起,忽然就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男人。她很难做到在男人面前放低姿态,但在夏四琛面前,她却愿意将自己塑造为一个无知的小女人。和他一起跳进墓道的时候,她像小女孩一样惊喜交加,困扰了她一段时间的幽闭恐惧症,奇迹般消失了。
夏四琛刚满40岁,很像一棵初秋的树,脉络清晰,形态端方,还有饱满的水分。在城内索菲特酒店的一家雪茄俱乐部,有这棵初秋的树长期保存的雪茄,回西安的时候,他就会去抽上几支,暖玉简直迷死了夏四琛抽雪茄的样子。
总有些夏天的夜晚要发生一些神秘的事情,在洛阳的一家荒凉的旅馆外,那个夜晚的星星格外明亮,他们在旅馆附近的小路散步,说着白天发掘的一些文物的现状,讨论着修复方案。花生在地下悄悄地结果,高粱在旁若无人的含苞,黄豆花开在地中央,中原的野外还生长着她不熟悉的更多植物。此时此刻,置身于绿色的海洋,暖玉忽然特别渴望一个男人温暖的怀抱,而在西安城,她很少产生这样的绮艳之思。她赤足穿着一双球鞋,野草上的细微露水拂过她的脚踝,她的身体轻飘飘的,嗓子里有股小小的火苗,一直跳啊跳的终于跳到了舌尖。
夏四琛的雪茄明明灭灭,她说:“老夏研究员,让我尝尝味道行吗?”那时候,她在公开场合叫他夏研究员,背地里叫他老夏,有时候就会把两个称呼一起喊出来。她猛烈地吸了一口,也许是雪茄的香给了她勇气,也许是雪茄上老夏的味道令她意乱情迷,再也许是从见他第一眼起她就想要这个男人。对,她已经无数次地幻想过和他纠缠在一起!她抱住了他,踮起脚尖就吻了上去。
她假装自己是有经验的女子,她拼了劲儿吻他,双手狠命地搂住他的脖子,紧紧地纠缠如一条夏夜里冰凉的蛇。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
夏四琛最初有些后退的双脚,在暖玉的进攻下停了下来。
他更用力地回吻着,暖玉脑子中反复纠缠的那个清朝女子,忽然就跑得远远的了。她的眼前没有了星星,而是闪现出法门寺一袭初出土的大红浮丝镶嵌的金线公主嫁衣,她不知道自己是该笑容满面还是泪流满面。是从什么时候起,世间所有男子皆隐于楼台,只有他一个人,朝她走来。是从什么时候起,他成为她的安慰,成为她的温暖,成为她的灵魂知己?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夏四琛的笔,可以轻易传神地画出任何一样他见到的文物,在旅馆里,夏四琛画下了暖玉的样子。暖玉拿着这张画,画上的那个女子,其实不像她,而像她见过的太多画上的唐朝女子。
“我从小就临摹唐代仕女,画得太多太熟悉,导致最后一画女人,下笔就是唐朝仕女的样子,即使用左手画也是这样。我上的是美术学院,曾经举办过画展,后来选择做了文物修复工作,实在是认清自己不可能成为一个大师级别的画家。”夏四琛笑着说。
暖玉喜欢夏四琛的画,不,他做任何事情她都喜欢。她喜欢听他用小提琴拉出的《梁祝》的悲伤曲调,还喜欢听他用钢琴弹奏德彪西的《月光》静穆旋律。他用河南的大白萝卜烧出的清炒白萝卜条,她以为是世上最好的美味。
她根本没有考虑过夏四琛是否有家室,就不管不顾地爱上了他。人的选择,在最初的瞬间,肯定是利己的,如果不爱他,她也没有更好的出路。要是放弃一个人的痛苦比重新开始一段感情更为庞大,那又何必重新开始呢?所以她认为此时此刻自己只能这样选择。
她全心全意地爱着夏四琛,从来没有和他提过让他离婚的事情,她想为他生一个孩子,如果不能够在一起,能够天天看到他的孩子也是好的,也在某次蓄意的阴谋中,暖玉怀孕了。
那些日子,她躲开了夏四琛,也远远地躲离了家人,准备去南方投靠一个已经接管家族企业的研究生师姐,她相信自己会在南方顺利生下这个孩子。她给自己买营养品,她想象着这个孩子的样子,一定是个男孩子,像他的爸爸一样帅一样有风度,像他的妈妈一样坚强,多么好。
有一天,暖玉经过周风博物馆的大门口,看着这个典雅庄重的建筑,她试图和自己肚里的孩子说说悄悄话。街道上,百货公司里,大学校园中,每个人都自由自在地生活着,而她肚子里这块小小的肉会很快长大,她也将再不能投入亲爱的工作,也不能见到亲爱的夏四琛。绝望一下子荡漾开来,她要看到夏四琛,她不要看到夏四琛的孩子那样虚幻的事情,她也没有伟大到可以为一个男人牺牲全部的事业和所有。
暖玉痛痛快快地去了医院,她打掉了孩子。当然,她没有告诉夏四琛这件事。
夏四琛最后还是知道了暖玉打掉孩子的事儿,那已经是一个月后。他极尽缠绵地亲吻她平坦的小腹,他不再努力地掩藏自己的欲望,这是他唯一能做的。去罗马交流访问的时候,他给她买了好几样礼物,她戴着他送的职业女表,又从容又心安理得,也看不出来她是不是在表示我是某某的人。暖玉回送夏四琛的礼物,是她去香港买的一套经典雪茄用具,她估计差不多够夏四琛送她手表的价格了。她现在只想做这个城市最完美的情人,只爱他和对他好,不对他提任何要求,不花他一分钱,不占用他任何家庭时间。
暖玉已经做过好几个省内著名古墓发掘项目的负责人,她穿着一身宝姿的小套装接受电视采访,侃侃而谈古墓主人的身份,因为权威更显优雅。她不需要男人为她担当什么,她有经济能力,有独立的精神生活,甚至现在她怀疑自己,若成天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她会厌烦他。有一次,夏四琛提出离婚娶她的事情,被她莞尔一笑制止了。
她得到了一个男人最完整而浓烈的爱,他们做一样的工作,当然可以选择做一样的项目,总有机会经常在一起,他们的爱既不会生疏也不会枯竭。结了婚,也不见得从此进入幸福天堂,甚至还有可能像罗敷一样糊里糊涂地就成了一个离婚女人。那些没有常识、缺少知识的同龄男人,暖玉不能想象自己要如何去和他们相处,让她教一个男人如何从一块玉的纹理里知道这块玉的年代,如何从小提琴悲伤的旋律来体会一株植物的悲伤,那会令她发疯的。而两个人天天生活在一起,让他知道她如何吃喝拉撒放屁打嗝儿,更不是暖玉想要的生活。
这个城市也许找不出几个女人比暖玉更幸福,现在她是这个城市里最完美的情人和最完美的职业女性。31岁的时候,暖玉升任为周风博物馆的副馆长,这位考古界的新秀,以她的个性,她绝对会成为未来考古界的权威。
3
在巨大的城市里,孤独才是最可怕的病毒,每个人都在想尽办法抵御,但谁又能幸免自己永远不陷入孤独?伤过一次,终生免疫,这是极少数坚强的女人才能做到的事情,更多的女人,不是死于心碎,就是在忍受不了的孤独中,重复着曾经经历过的哪怕是荒诞哪怕是可笑的所谓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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