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丫说,老太太特别可爱,既有死学问又有活思想。那天我俩说起你,我说你儿子叫胡愚鲁,她立刻说,这爷儿俩,名字还都诗情画意的;我说胡不归和陶渊明的文章有关我知道,可胡愚鲁那么难听,有什么诗情。没想到老太太张嘴就来,说苏东坡的打油诗呀: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但愿生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吃完喝完聊完,红丫想走。胡不归舍不得。这么晚了,你男朋友还能找你?
宁哲?他在北京呀。
我不是说宁哲,我知道宁哲不是你男朋友。我是说,你们一块买了房子,不久之后要住到一起的那个朋友。
你认为我有男朋友?
我,本来我感觉你是自己,可你新买了房子是真的吧?所以,我想你可能要结婚了。
结婚?那不给娶我的男人出难题嘛,我算姑娘还是孩子妈妈?我是自己,没对象。
孩子?妈妈?
红丫脸上没有表情。除了做爱,她脸上常常表情平淡,不把感受暴露给别人。她习惯于低垂双眼,将视线随意托付给一个含糊的载体,像冥思苦想,也像心不在焉,让人说不好她眼里偶尔闪过的缕缕亮光代表了什么:镇定还是惶惑?有所悟还是无所谓?不屑一顾还是不知所终?如果她注视确定的目标,眼睛才会睁圆睁大,可这种时候,她注视的目标是否真是她所关注的对象,仍然让人难以判断。她专注的眼神里,总是藏着多种意思:像生闷气,像茫然不知所措,像胆怯地拒绝又像热切地向往,像沉浸在一种唯她自己才能体验到的愉快幻想中……这种感觉无以解析,若轻率地描述,会失去它那种发展与变化的奇妙可能。
她的眼睛睁圆睁大后,还能让那些被它聚焦的孤立对象显得渺小,似乎它们不配被她宽广的视野收束集中,除非那对象确实具有精神化的庞大体积,或者,那对象已被她转化为心里的虚有而非眼前的实在。在她那里,虚有的砂粒大于实在的巨石。她睁大眼睛,仿佛只为肢解固定的目标:剥去其伪装还原其本色;将其变形为别的东西;将其消灭。她一般不睁大眼睛具体看人。她担心被看者感觉出来,在她眼里,自己这个实在不那么确定。这会让人尴尬。她不愿意让人尴尬。并且,她眼睛一睁大,眼球上还会敷一层蓝色,那淡淡的蓝色,能有机地交融起视线的透明与目光的蒙眬,能让她这个小巧女子更像孩童,更像孩童中,那种除了率真什么都没有的单纯少女。她也不愿意让人认为她单纯。
这时候,她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牢牢盯在胡不归身上。胡不归低头,又抬头,喝啤酒点烟轻声讪笑,像为自己的裸体难堪。他知道红丫没介意他赤身裸体。他不咸不淡地说你就是孩子,那意思,是将红丫没头没脑的话消解为玩笑。他也知道,红丫的话不是玩笑。红丫不开玩笑,好像也不太会开玩笑。红丫不接受胡不归消解,她身子一拱跪起来,朝向灯光,掀起浴巾,裸净身子,示意胡不归看她。胡不归明白她是让他看她,但看什么,并不清楚。不过很快就清楚了,她是让他看她小肚子下端,那片微微隆起的三角区域。但不为看那流畅地凸起的一抹浑圆,也不为看那山溪宛转般,向两侧腹股沟呈放射状凹陷下去的优美弧线,她让他看的,是那宛转山溪朝四周漫溢时,在肚脐两侧远端,在小腹的两个边缘,似乎不经意地,侵蚀出的一些断裂的皱褶。那些被镌刻在细腻皮肤上的皱褶零星分布,不十分明显,却不容忽略,它们细小、短促、虬曲、斑驳,有点像倍数不大的显微镜下某物的切片。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叫妊娠纹,你应该在许多孩子妈妈的肚子上见识过它们。红丫说。
她和他好十三个月,平均八天约会一次。前十个月约会密度大,尤其前七个月,两三天见一面,没机会做爱,搂一搂抱一抱也很满足,退而求其次地以亲吻抚摸代替****;最后三个月,只见三五次,电话仍频繁,但说的已不是甜言蜜语,争吵成了对话的主体:指责与解释,挑剔和道歉,恶语相向再言归于好;然后,正式分手。他们共约会五十余次,其中做爱约四十次。两人皆四十上下,介于年轻与不年轻之间,都有配偶孩子,都是部门领导,家庭和工作都牵扯精力,除了经常性地应付各种会议———分别应付不同的会议,还间或出差———分别去不同的地方出不同的差,还偶尔为亲戚朋友排忧解难———分别为自己的亲戚朋友排不同的忧解不同的难。这种情况下,既要保证安全又要保持如此高的约会频率,需要克服多少困难,需要如何小心谨慎,需要怎样发扬光大螺丝钉精神,可想而知。十三个月里,主要是前十个月,所有名目都是他们约会的理由:圣诞元旦春节、五一七一十一、元宵节粽子节月饼节、西洋情人节中国情人节、父亲节母亲节妇女节青年节愚人节……日历上标注的各种节日,只八一六一加清明他们没纪念过,至于两人的生日,两人认识的日子以及首次做爱的日子,更要大庆特庆。
他们经常互赠礼物。每次她或他接到馈赠,都会视当时的环境场景,或激烈或含蓄地冲动一番。相当一段时间里,不论什么礼物,都能把他们变成最典型的电视节目主持人:哇,好漂亮呀!啊,真可爱耶!有一回,他只带给她一株玫瑰,孤零零的。他说花店已经下班,也没玫瑰了,是他失望的情绪感染了卖花姑娘,人家从残花堆里找出这株还挺拔的,送给了他。她亲吻着玫瑰说,它虽然是一株残花,但在她心中,它是爱情的参天大树。她亲吻它时避开了针刺。礼物是致幻剂催情剂,也是双刃剑,也是萧何,那个将成败系于一身的萧何。
当礼物不能再激活想象,比如,一株玫瑰无法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时,礼物就只剩了“物”的属性。物更容易删繁就简,多杂乱的品种品名都能换算出明晰的批发价与零售价。有物价局的社会真好,能有章可循。后来他们吵架,就经常参照物价局的定价标准衡量爱情:一只mp3,九百元左右;一支钢笔,两百元左右;一台数码相机,一千三百元左右;两大桶豆油,六十元左右;三袋泰国香米,一百元左右;五张电话卡,五百元;九盒茶叶,一千元左右……吵架时,她送过他什么他们基本不提。不提不是心中无数。她的礼物价值偏低,分量过轻,单算起来说不出口。她是女人,女人自身的价值高,分量重。
他们最后闹翻,是又逢她生日。她建议他送她一双打完折八百八十八元的棕色皮靴,或便宜点,一套不还价的六百九十元的情趣内衣。他没答应。他们的关系已经微妙。情话还时常挂在嘴边,但做爱的时间已基本没了,约会好像成了负担。
你还爱我吗?爱。我也爱你亲爱的,我相信你说的是心里话。谢谢你亲爱的,我说的当然是心里话。
那你会送我那双靴子吗?发发发,穿着它我们的爱情会更加蒸蒸日上。
唔……
你要嫌贵,送我那套情趣内衣也行。那么性感,还,有“69”那种体位的寓意……
唔……
她生日那天,他们见面时,他带给她一套多头青瓷高级餐具。她接受了他的礼物,可这顿饭,也成了他们最后的晚餐。他们就餐没用那套餐具。饭后他们也没去他办公室或她办公室。他们虽然都是小官,但办公室也都有床。允许在办公室安床的官阶标准已越来越低。与大官的区别在于:人家是双人床,他们是单人床;人家床豪华,他们床简陋。以前,许多非工作时间甚至工作时间,办公室都是他们****的钟点房。在窄小简陋的床上****,与在宽大豪华的床上****比,不必然存在质量差异。
这就是我跟老齐的结果,你还想知道什么?
不想了不想了。我提他,也就是顺嘴。不过你们挺可惜的,他那人多好。
好个屁!我告诉你红丫,这种为爱情花几个钱都舍不得的男人,就不配叫男人。你还是孩子,看不透男人,容易被蒙蔽,所以吃了大亏……
别说我小姑。我倒觉得,你要拿价钱比的话,我可知道,一箱多头青瓷餐具一千多呢,比靴子和内衣内裤贵。
看看看看,说你孩子没说错吧。他餐具明显别人送的,不是特意给我买的。你注意没,我前边叨咕的那些东西,他送我的那些东西,基本是别人送他的和单位发的。
你就理解呗。老齐那么芝麻绿豆大个官,收不到贿赂又没法贪污,还要养家糊口,除了拿别人送的东西当礼物,哪还有钱花给你……
你怎么也这么庸俗。爱情是无价的,为爱情花多少钱都不该计较。
我不是庸俗,小姑,我就是觉得你不该怪老齐。你刚才说,这一年多他给你花的钱顶多五千,可你想过没有,人家要是不和你好,去找妓女,五千能找……
嘿你这孩子越来越不会说话了,我是妓女吗?你再这么说我真想揍你!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你也别去想他别生气了。断了也好,省得担惊受怕,万一小姑夫知道了……
嘻嘻,红丫,我早和你小姑夫离了。什么?你离婚了?都又结了,快半年了。你?你可真神!你不和老齐分手了吗?
不是老齐,你以为天底下就一个老齐。他叫路逊。记住红丫,一旦见到路逊,千万别提老齐,跟任何人都不能提老齐。
这还用嘱咐,我知道。那个路逊,什么样人?
啊,路逊,一个高贵、儒雅、温柔、大气、忠诚的大男孩,他爱我爱得……
大男孩?你们姐弟恋?
那倒不是,他离过婚,还离过两回呢。但这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在一个人性整体粗鄙化的大环境下,越是善良敏感懂爱的人,就越容易受伤。他的两任妻子,跟你小姑夫和老齐一样,庸俗、肤浅,没有文化、素质低下……
过完正月十五,栾总把自己的东西从办公室拉走,当晚,杂志社全体员工请他吃饭。饭费大家公摊,以表达一种私人化感情。接他班的老陈要用公款,大伙儿没干;栾总也想掏份子钱,大伙儿更不干。好像杂志社是私营企业。不是,国有的。栾总的人缘与人性可见一斑。喝酒时,栾总哭了,没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比抽噎和啜泣也含蓄些。栾总有酒量,喝多了并无哭的习惯。栾总年方四十,英俊、严谨、整洁、聪慧,兼有编辑才华和经营头脑,他在办公室养的两盆米兰已活了四年。别人养米兰,没有活过四个月的。他不是退休了或犯错误了,他是去市委机关。在杂志社,他副处级;去市委机关,能给正处。光为解决正处他不会走,他喜欢办杂志,不喜欢在机关打杂。
但留杂志社,他做得再好,这辈子的最高级别只能是副处,杂志是副处级单位;去市委机关就不同了,在那里,即使他的杂不比别人打得好,过渡一段,不用遵循任职满三年的期限杠杠,副局级别也能给他。打算破格用他的大领导地位稳固。最初,几个年轻人留他,说你在杂志社,就是天皇老子,一个未来时的副局有什么了不起。栾总苦笑。冯顺代他解释。做到副局,冯顺说,只要不倒霉,这辈子就吃喝拉撒全报销了———我说的可是整整一辈子呀。众人不再吭声。大伙儿知道,栾总完全有能力靠自己本事吃得饱喝得香拉得痛快撒得舒畅,但能一辈子通过报销解决饱香痛快舒畅的问题还意味了什么,人人也就都明白了。也有不明白的,冯顺进一步解释:那么多富可敌咱多少个杂志社的有钱人,只要有条件,宁可花大血本也要打入体制买官求职,你们不会说人家缺心眼吧?一这么深入浅出,不明白的也明白了。
再下一天,栾总单独请红丫吃饭。他说,本来这天他应该去新单位报到,可为了有充裕的时间和红丫说话,他决定下一天再正式上班。他们在桔塘酒楼的306房,从下午四点坐到晚上九点。
我知道我平常给你们什么印象,栾总说,但今天,就咱俩,我想换种风格。如果我说的话,我表达的意思,我暴露的某些隐秘念头,让你觉得鲁莽和低俗,你别怪我好吗?甚至我还希望你理解。栾总的开场白说得吃力,似乎开口前,他像前一天那样大喝过一通。没喝。他和红丫面前都没摆酒,只有饮料。能喝酒的栾总说,为了不让红丫误以为他深思熟虑的坦诚表达是喝酒之后的胡言乱语,这一天他滴酒不沾。
红丫的目光从栾总脸上轻轻掠过,停在饮料杯上,但她此时注意的,是镂花玻璃杯上素淡的山水,还是黄澄澄浓橘汁表层泛涌的泡沫,还是在皱褶处弯折出七十五度夹角的乳白色吸管,不得而知。栾总的开场白说过好一会儿后,她才唔一声,但她是在答应理解栾总,还是表示听到栾总的话了,还是无意识地随便发个声音,也费人猜想。
栾总习惯红丫的方式,他继续说。我喜欢你,大概你来杂志社半年左右,我就认定,我喜欢上你了。除了我老婆,我没主动喜欢过女人。这么多年,倒有女人喜欢过我,如果她们以某种方式让我看到了她们的喜欢,我会想想,哦,她挺好的,唔,她不够好,仅此而已,对其中我觉得好的我也想喜欢,可由于种种原因,最后我总能放弃喜欢。唯有对你,我没放弃过,还越来越喜欢。我不是为讨你好才这么说。我也知道,那些喜欢我的人里,年轻漂亮的,温柔体贴的,多才多艺的,也都有———哦,我得承认,在对工作的认真态度敬业精神这方面,你最突出———我这么说,也不是把你看成劳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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