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福,他转而安抚封文福,你不用给悲观戴上乐观的面具,四十三岁不是世界末日。封文福说,三岁也可以是世界末日,但我们要按三百岁活;你没理解我的意思,末世感不等于颓唐绝望。这时,他向后扭转细长的脖颈,像个为乡亲殉难的义士,临刑前再看一眼瞧热闹的乡亲。我坚守影子的立场,是要像昆德拉那样,通过“记忆”抵御“遗忘”。何上游振作一下,觉得这名字在哪儿见过。他想到了《狱中书简》,想到了捷克。他底气不大地说,我读过《我有一个梦》。他嘟哝的声音比底气还小。封文福还是听到了。我是说米兰·昆德拉,不是说马丁·路德·金,马丁·路德·金也不吃文学饭。封文福的宽容里有优越感。封文福读过许多小说,知道许多作家,在大学读林木病虫害时就爱好文学。何上游不好再装明白,只埋头扫兴。封文福竟不是消沉,这让他扫兴。扫兴狭隘他还是扫了。他喘得厉害,脚下越来越磕磕绊绊。
城市的道路确实如拉链,拉开的时间长于拉上的时间,现在,他们脚下的拉链就是开的,还是开膛破肚那么种开法,不知剖它的人感兴趣于它哪部分脏器。封文福不磕磕绊绊,他有弹性的步伐均匀稳健。胡不归肯定有昆德拉小说,他说,你应该借来看看。封文福读书不买书,过去看图书馆的,现在看网上的。现在,单位里宽裕的时间和方便的网络,已把他成就为某个文学论坛的活跃分子———他的大部分同事,利用公家的时间和网络,是成人聊天室的活跃分子。何上游对网络持否定态度,不满意老夫子封文福当网瘾中年。上网是另一种行走方式,封文福诗意地看待网络和脚下的坑坑洼洼,珍惜和尊重过往的影子,即是珍惜和尊重脚下的道路,以及道路上留下的踽踽屐痕……某类诗意语言,有呼吸机作用。何上游被诗意抢救了过来,一种微妙的精神力量让他重获生机。他再落脚,就尽量踩住封文福脚印,让自己的屐痕不再踽踽。文福,他喊,如果你真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就冲走路能把你走得这么深不可测,以后我就听你的,也坚持走。他趔趔趄趄地快走几步,努力依傍在封文福身
侧,如同一面旗帜半缠住旗杆,因为没风飘不起来。
这是个周日,天气晴朗,封文福约何上游出来走走。最近这段时间,他约何上游不为控诉菲菲,为带他走路。他把走路当成人寿保险向他推荐。我这身体虚得,实在走不了,何上游说,我自己也走了两回,但走不几步就气短心跳,见到出租想叫,见到公交想上,见到骑自行车的都想求人家驮我……封文福建议他再试试。他没说你根本没病。他那么说过,何上游不爱听,在何上游那里,说他没病就像骂他,还是骂他没礼貌少教养。何上游看重礼貌与教养。封文福是个忠诚的朋友,把帮何上游振作精神当成使命。每个个体都有差异,封文福在电话里说,医生的药,不对症的比对症的普遍,所以,我们调整情绪恢复健康要靠自己,靠自己身体力行的持续锻炼。经不住封文福磨,何上游只能又跑出来,来他家东边半站地远的岐山路邮局门口等封文福。出门前,他问泾泾,她是否求封文福给他打过电话。泾泾的回答他没听见。他故意不等她回答就跑出门外。他怕她否认。他不知道她是否求过封文福多开导他,在想象中,就有理由相信她求了。泾泾有了别人还惦记他,比有了别人不惦记他强。最好是也没别人也惦记他。那不可能了。
封文福步行来岐山路邮局要二十分钟,到何上游身边时已额沁薄汗。他球鞋运动衣都不算旧,但与何上游的球鞋运动衣比,属垃圾档次。他们就行走的距离和方向交流几句,把四台子定为终点。四台子一带高校荟萃,是大学区,大学区的某一个院子,是何上游的工作单位。他们沿黄河大街向北疾走,封文福边走边说脚步不停嘴也不停,还大气不喘,一如何上游走上讲台。何上游在讲台上也没那风采。他不断掀起运动衣扇风,还不停擦汗,脚下的步子越来越乱,像封文福每次讲为什么菲菲又打了他,吭吭哧哧拖泥带水。走到松山路,也就是疾行四十八分钟后,何上游终于走不动了。他一屁股坐到特种设备检验所门前的宽台阶上,都没力气对前边的封文福招呼一声。封文福快他几步。星期天,特种设备检验所的大门紧紧锁着。封文福是走出几步又折回来的。他在何上游身边原地踏步,拧腰扭胯,仍然保持行走的节奏。
他没胯。没屁股的人身上没起伏,好像身体不需要腰肢连接或分断。再坚持一会儿,封文福说,争取走够一个小时。何上游看着封文福想说什么,嘴巴咧咧没说出来。一丝忧伤挂在他腮边,如同冷天张开嘴后,有淡淡的白雾缭绕不去。上游,你可刚表过态,也要找自己行走的影子……封文福的絮叨变成了揭短儿,这没人爱听。何上游的忧伤变成了厌烦。他继续沉默,回头瞅特种设备检验所死寂的大门。上下班时,如果不坐学校班车,他在这里倒公交车。这里平常也冷冷清清。可能没多少特种设备需要检验,也可能,这里只是个巧设的机构,供某些闲人开资领饷。封文福伸出一只手,想拉何上游。动作有点生硬。亲切容易导致生硬。亲切和生硬,一并对何上游构成了刺激。你别碰我!他一甩胳膊,冲动地喊。封文福愣了。
都走这么长时间了,我这心里,还堵得慌!妈的,沈阳的马路上没我的影子……何上游继续喊,脸上的器官揪成一团,像少了什么。封文福不再拧腰扭胯。他慢慢蹲下,看何上游,并试探着重新拍他肩膀。这回何上游冷静了。总体上他是个冷静的人。他歉疚地看封文福。他脸上的器官又归位了,什么都没少,在他齐全的器官之外,还多了些东西,多了一些痛苦与无奈。上游,我知道你心里有事。何上游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比较婉转地,顺势甩掉肩头的手掌。行走吧,封文福说,不为排遣心内之事,而为拥抱身外之事。与身外之事的林林总总比,你很快能发现,其实心内之事吧,没那么重……哦,何上游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同时在脑子里,召集何上游第二第三们开圆桌会议。清凉的微风徐徐掠过,他的喘息不再急促。文福,这回咱俩同病相怜了。他说,他知道封文福在期待什么。他不想满足他的期待。我那个已经板上钉钉的副主任位置,也被人占了。他站起身,与“特种设备”几个字并肩而立。他们从外系调个外行,补了那缺。
白棋围住一条黑龙,小黑龙。没彻底围住,小黑龙尚存一线生机,还在闪躲腾挪苦苦挣扎。这一点,何上游和董建设都看得明白。轮白棋走。白棋想稳稳当当吃下黑龙,得再补步缓棋,黑棋则可以以放弃黑龙作为代价,摆脱纠缠去另辟疆域,在新领地内掌握主动。这一转换如果实现,就是盘细棋,不能立刻看出胜负。选择权在白棋,黑棋有个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态度就行。白棋是何上游的,董建设执黑。何上游太想赢这盘棋了,他希望既吃住黑龙,又不让董建设去新疆域占大便宜。他不能忍受细棋漫长的折磨。他第五遍把捏粒白子的右手高高举起,又第五遍把棋子放回盒中。董建设往厨房探头,渭渭,他低声叫,你不有材料让上游看吗,先拿出来,别一会儿忘了。他们这天的日程是先下棋后吃饭,不像往日,先吃饭后下棋。晚饭后,董建设和渭渭得早些回家,下一天周一。董建设与何上游距离不足半米,与渭渭的距离超过三米,他压低的声音对何上游来说好像喊叫,渭渭却没听清楚他说什么。唔?马上好,你俩还得多长时间?她以为董建设问她何时开饭。
坐到饭桌前,何上游接过渭渭的“材料”,一看题目,笑了。他笑得挺大,嘴里有东西都能笑喷。什么题目呀乱七八糟的?他笑,也与刚才那盘棋赢得漂亮有关。畅快又惊险。刚才他暂时饶过黑龙,追着董建设去新疆域挖堑壕筑碉堡。这是着险棋。董建设只能放弃对新疆域的觊觎,专心逃小龙。小龙逐渐逃成大龙,还是死路一条。先烈回眸应笑慰,擎旗自有后来人,何上游念道,这好像是,“文革”时的文章题目,你也会用?渭渭说,这题目是我们老总帮我拟的,多有分量呀,不好吗?董建设说,嘁,他们老总当过红卫兵,还杀过人呢。何上游想问,你老总也喜欢足球?没问。那天渭渭搂着的球迷,不比自己大,不可能是老红卫兵。渭渭说,你别瞎说,我打听过,红卫兵是些特仗义的人,不是杀人犯,顶多把人打残,主要是砸东西抢东西烧东西,但不为自己,为****。
****是毛主席老婆,他们以为帮****就是帮毛主席了。你这是,学习任小彤的主题演讲?何上游的酒杯已端到嘴边,又放下了。是呀,为学习任小彤,我们大厦的联合党总支组织各公司演讲比赛。前些天报纸电视上全宣传这个人,你不知道吧,他……我怎么不知道,我是说,说任小彤英雄行,烈士行,可说他先烈……何上游又笑了。这任小彤,泾泾没忍住,插了一句,我还认识呢。说完话,她何上游,像闯红灯时,觑着按绿灯行驶的过路汽车。汽车没撞她。他是上游朋友,泾泾胆子大了一些,他后事全是上游他们几个朋友帮张罗的。真的?是吗?渭渭和董建设都很惊讶。何上游逐字逐句看演讲稿,其间起身去书桌拿笔,在稿子上偶尔作点改动。不是大改。
其他三人也停止吃喝,叽叽喳喳展开讨论:这任小彤真那么神吗,居然第五回勇斗歹徒,他怎么总能遇上歹徒?他二婚的小媳妇不是作秀?真不想堕胎……泾泾说话时比另两人声小,好像更照顾何上游的阅读。哼,留不留下又能咋的,那孩子也不是任小彤的。唔?咋回事?他爱人怀的孩子,是她以前男朋友的。泾泾又何上游一眼。你们可不许出去瞎传,内部情况,只有上游他们几个朋友掌握。任小彤吧,人特仗义,可能挺像你说的红卫兵,就是性子急,那天知道他二婚的小媳妇还和前男友来往,就挺生气,两人就吵。没承想,那小媳妇心肠太狠太有心计……你别胡说。何上游放下手里的笔和演讲稿,喝了口酒。你这文章,太肉麻了,全是红卫兵那年头的大话空话,你们老总帮你加工过吧?何上游前边的话说给泾泾,后边的话冲渭渭说。泾泾闭嘴。渭渭开口。所以请你这大博士帮修改呀,我们老总初中生耶。董建设说,看看,上游那么给人留面子个人,都说它不好。我早说过,你这么歌颂英雄等于骂人,还说老总重视你呢,我看呀,那老东西是出你洋相。
许多事情,甚至大部分事情,甚至所有事情,真相永远无法大白。不论正史还是野史,记录的从来不是事实,只是对事实有取舍的想象。不是所有事件当事人描述事实时都弄虚作假,都伪造歪曲,而是任何事件,接受陈述就会偏离真相。陈述者所持的立场视角态度观点完全客观,主观化也必不可免。这与人的独立性有关,与是否成心骗人关系不大。撒谎是人性的组成部分,说人诚实本身即撒谎。人有自己的价值取向好恶标准,人的立场视角态度观点就不可能客观。历史的属性不是真实,是似实,也叫仿真。有一天他们玩扑克前,胡不归这么对何上游说。任小彤见义勇为斗劫匪的故事,因为死了任小彤这个当事人,更不可能被真实还原,要复述它,必须加进想象的东西,以使季欣的讲述、任小彤妈妈的讲述、被救妇女的讲述、劫匪的讲述以及公安部门的讲述,能被整合成一个大体符合逻辑顺序的事件过程。那个周末的晚上,任小彤季欣去任小彤妈妈家,吃饭喝酒时,季欣抱怨火炕太硬。她已出现孕期反应。任小彤妈妈家住农机厂宿舍,那片平房区是等待改造的贫民窟。每家只有两屋一厨,若厨房未经自行扩建,并不能摆下一张饭桌。
人们吃饭、写作业、打麻将,一般都在这屋或者那屋的炕上,炕上摆得下短腿方桌。季欣的抱怨只是顺嘴。她是农村孩子,家里也住火炕,从小到大,被火炕磕手碰脚的事不少。没人接她茬,她话说完就过去了。孕妇有权娇惯自己。可任小彤的妈妈,认为季欣是觉得病在炕上的公公妨碍了她。季欣自从嫁到任家,没为公公做过什么,喂水喂药翻身接尿,都没做过。任小彤的妈妈就开口了。也可以不算接季欣话茬。有一回你妈给你爷翻身,一下抱出溜了。她的话,说给孙女任可。你妈怕蹾着你爷,任小彤的妈妈继续说,自己往炕上一扑,让你爷砸在她的身上,她自己撞了一身青紫。可她光埋怨自己劲儿小,没怪你爷。老太太说完,没发生争吵,但人人脸色都不对了。任小彤对妈妈的旁敲侧击也不满意。吃完饭,来到另一间屋,季欣希望再坐一会儿就回皇园。任小彤不同意,想陪妈妈和女儿住一整宿。两人的争吵这时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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