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长书向父亲叮嘱了一些琐事,比如要注意食品营养,要保持充足的睡眠,不要太熬夜,在家小心煤气,出门注意车辆,父亲像个听话的孩子,一一点头。然后,古长书把家里的钥匙给了他,让他经常来看看房子,也可以在这里住。父亲拿着钥匙,环顾着房子说:“当初没房子时,急着买房子。现在这两处房子,我一个人倒住不过来了。你把它处理掉吧。”
古长书说:“这个以后再说。”
古长书要离开大明县了,每一个人在他面前都变得亲切起来。这些天都是各部门请客,吃了东家吃西家。要走了,他没理由不去。古长书还要把父亲带上,一块儿去吃。父亲一生辛苦,一辈子都是省吃俭用,外面吃饭比家里好得多,让父亲也跟着享受享受。奇怪的是,他退了款的那些送礼者都纷纷来邀请他,他更不好拒绝了。人心都是肉长的,你退了人家的钱,本来就让他们难受。现在请你吃顿饭,也可以补偿一下情面上的缺憾,不去就过分了。他们当初送礼,不就是想跟你搞好关系吗?可话说回来,人不求人一般大,以前是想托你办事,可有的人也并不是指望你办事,只是用钱来巩固和发展这种关系,建立一种纽带。现在你不在这里了,至少人事方面的事就不再涉及了,吃吃喝喝就没什么关系了,即使将来托你办个什么事,只要不是违犯原则的,他还是愿意帮忙的。再说,你别说到了市里,就是到了省里,大明县依然是你的家乡,是生你养你的地方,你在一方当官,就得依靠这里的领导,还要他们积极配合才行。如果将来回到这里,谁见了你都不理你,那也很悲惨。所以,古长书是谁请他都去。他还在席上检讨自己,说,以前对各位若有不周的地方,请大家多多包涵啊!说这样的话,既是抚慰自己,也是抚慰他人。
不过,人们真正觉得古长书确实是个难得的好人。有人也在暗中观察着古长书,平时看领导是看不出来的,大多数时候全是一副道貌岸然的谦谦君子形象。看一个领导的品质,只有看他在过节、害病或调走的时候是否干净。以前,有多少往市里省里调动的领导,临行之前都是在家里坐着收受礼金啊!而古长书,却没有这类闲话。
有天傍晚,刚刚和父亲一道从外面吃饭回来,顾晓你打来电话说,我在办公室等你。知道你要走了,我们见面聊聊吧。古长书说,我刚刚回家呢。顾晓你说:“你不来我来!”
古长书说:“你知道的,我父亲在我家里。”
顾晓你说:“那我就到你家了。”
古长书打电话时,父亲就在旁边,他隐约听到古长书在电话里的对话了,觉得儿子神情怪怪的,有些机警和提防。父亲脸色一沉,走开了。未等古长书多说,顾晓你已经关了电话。十多分钟后,顾晓你就敲门了。一进门,顾晓你就气呼呼地说:“副县长同志,你也太过分了。你调动,我祝贺。我不就是想见见你吗?你怕什么?”
古长书连忙拉她坐下,说:“慢慢说。别急着。这么漂亮的姑娘,一急就不好看了。”
顾晓你说:“我就是不好看!偏要不好看!”
古长书父亲从自己房间里出来,给顾晓你端上一杯茶,递到她面前,对古长书说:“我今晚回去住了。”然后就知趣地离开了。
古长书父亲一走,顾晓你瞅瞅门口,说:“你爸爸都比你懂事!”
古长书说:“好像给我们腾地方似的。”
今天顾晓你打扮得很漂亮,精心准备过的,看上去娇媚多姿,风情万种。她就是要跟古长书聊聊,顺便也是看看他,给他送别。同事多年,朋友一场,两人是很有感情的。顾晓你进门时的表情有些忧伤,两人对视许久才转入正题。顾晓你对古长书说,她在机关待的时间长了,越来越不懂什么叫政治了。好像自己离政治很遥远,或者说与自己根本没有关系。古长书说,你错了,其实每一个人都是政治载体,离政治都是很近的。并不是当官的才与政治有关。为什么对处以极刑的人要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可见一个人的政治权利跟生命是同等重要的。各级政府所采取的一切政策措施,都是政权意志的反映,它会影响或改变你的生活和思想,这就是有关。顾晓你像个小孩,拍拍腿说,这下我明白了。
顾晓你说:“你跟我接触的其他领导不一样。有的领导,包括我爸爸在内,都是政客。你不同于他们。你总是那么明白,那么明朗。”
古长书说:“我不喜欢那样。从政的人不要太圆滑,不要太世故,当然也不能过分老实。太圆滑太世故了,就容易玩弄权术和使用心计,导致互相倾轧。心思用不到正路上,老百姓的事就搁一边了。太老实了也不行,必须要学得聪明一些,否则容易受伤。我就崇尚清明政治,班子团结,大家襟怀坦白,互相信任,拧成一股绳干事。这是最大的快乐。”
顾晓你说:“我看我就不是一块从政的料。我幼稚。”
古长书说:“告诉你吧,世界上最简单的事就是当官。给你一个局长,你也能当。问题在于能不能当得很好。比如选官,不是给这个位子找个主人,而是要给这个位子找个能人。”
顾晓你说:“你总能把事情看得那么明白。”
古长书说:“不仅是我要明白,而且要人家明白。大家都明白了,对自己就会有个合适的估价。”
顾晓你环视着这套宽大的房子,毫无生气,显得很清静。顾晓你说:“我真佩服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不寂寞?”
古长书说:“我没空寂寞。业余时间,我要看书,写字,还要考虑一些问题。哪有时间寂寞呀?”
顾晓你说:“你忙得连寂寞的时间都没有了。真是的。”
古长书说:“所以我有时也羡慕那些多愁善感、百无聊赖的人。他们很奢侈。”
顾晓你说:“我有时就多愁善感。这么说,我就是奢侈了?”
古长书说:“可能是吧。”
顾晓你说:“奢侈一点有什么不好,何必把自己搞得那么累呢?整天跑在路上是一种生活,整天玩在床上也是一种生活。你能分出他们的优劣吗?”
古长书说:“但是,整天跑在路上可能为社会创造财富,整天玩在床上能创造什么?不就是制造一堆垃圾吗?”
顾晓你嘻嘻地笑起来。
这天晚上,顾晓你聊了好久才离开。要不是古长书打断了她的话,她还会继续聊下去。可古长书觉得,后来的话题就聊到个人感情上了,顾晓你也坐得越来越近了,语气也越来越娇媚了,这样聊下去是会出问题的。如果古长书伸出一双手,顾晓你就会献出一个身。她对他的崇拜和亲近已经到这个程度了,只需要一个暗示和一个动作,就可以得到她的全部。可他不敢啊,婚外的冲动是要受到惩罚的。他绝不能让身体的欲望葬送自己。得到的是瞬间的快乐,丧失的是整个人生。一直固守的精神家园就不攻自破了。即使私情永远不被他人发现,但只要开了头,就会越走越远的。在这种情况下,古长书就只能克制自己的欲望,强迫自己说出“时间不早了,明天他们为我举行欢送会”的话,顾晓你有些空落地看他一眼,然后不满地哼了一声,出门去了。
次日,县委县政府为古长书举行欢送会的晚宴,人大和政协的领导也参加了,一齐来为他送行。正在觥筹交错的时候,一个彪形大汉突然出现了,进门便大叫一声:“天不怕来也!”声音和身子是同时进来的。因为提前自报家门,大家都知道是“大明第一恶人”来了。在座的领导突然一怔,感到非常意外,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贺建军看了看古长书,似乎在提醒他小心。古长书早就认识“天不怕”其人,马上意识到是来找他算账的。古长书说:“你找我吗?”
“天不怕”长得牛高马大,相貌凶恶,天生一副霸道相,虎虎生威。他一副傲视群雄的模样,对其他领导看都不看,只是盯着古长书的眼睛,咬着牙齿说:“找你。”
古长书对服务员说:“来客了,加把椅子!”
“天不怕”摸了摸乱草一般的串脸胡,露出了几颗发黑的大门牙,和气地笑了笑,说:“古县长,不要误会,我不是来跟你拼命的,听说你要走了,是来给你送行的。今天我一定要敬你一杯酒。”
屋里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古长书说:“那我先谢了。”
服务员加了一把椅子和一双筷子,“天不怕”瞅瞅后面,没有坐。只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瓶茅台,再掏出两个杯子,很熟练地打开酒瓶,斟了两杯满酒,端起一杯递给古长书,说:“古县长,全县都知道我是个恶人。敢打人,敢骂人,甚至敢杀人——那几天我就恨不得杀死你的。可仔细想想,你跟我无冤无仇,你也是为大家好啊!我祖祖辈辈都在县城,什么都见过了。我为什么成为恶人,是因为社会是这样,你不恶,你就没有立足之地。这是社会逼成这样的。我再恶,我再坏,我再贪图私利,可我有一点是不会变的——我热爱县城,希望我们的县城越来越好。你能冒险清理违章建筑,把十多年来的遗留问题解决好,我从内心佩服你。请你相信,恶人也有善良的时候,有心软的时候,也有服理、服人、服法的时候。”说到这里,“天不怕”的眼睛都红了,他恭敬地把杯子举起来,说:“所以,我要用我自己的酒敬你!你一定要喝了!你先喝。”
古长书有些激动,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这杯酒的意义太大了,超过了以前喝过的许多酒,它的分量举足轻重。“天不怕”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一直是恶劣而丑陋的,而今却看到了一颗浑浊之后纯净得透明的心,看到了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和淳朴。古长书说:“谢谢你的理解。”随之一口喝了,差点呛了嗓子。
“天不怕”又给古长书斟了一杯,恭恭敬敬递过去,说:“这杯我们同饮。碰了!”
“天不怕”也不怠慢其他领导,从贺建军开始,一一对敬过去。一瓶茅台喝完,最后跟古长书握手道别,挥手向大家打了一个很土匪的手势,潇洒地转身出门了。
接下来该贺建军借题发挥了。作为县委书记,他对“天不怕”此举深有感触。贺建军沉默良久,语重心长地对大家说:“各位领导,这位天不怕表面是来给古长书敬酒的,其实是来给我们上课的呀!他的这种转变说明什么呢?他自己已经说了,恶人也有善良的时候,有心软的时候,也有服理服人的时候。这说明,我们的政府只要真正为老百姓着想,如果为了绝大多数人的利益而伤害了极少数人的利益,总有一天他们是能够理解的。”
周县长连忙附和道:“贺书记说得很对,这次清理违章建筑,也给我们以后处理一些老大难问题提供了宝贵经验。我们需要进一步总结,促进工作。”
周县长坐在那里一直是很开心的。古长书调走了,对他是个利好的消息。古长书一走,便不存在功高压主的事了。周县长没有了压力,也没有了压抑感和自卑感,县长的权威不会受到同僚的挑战与威胁,也不会因为比较之下显出自己的低能,他在心理上就舒展了,轻松了。从这个意义上讲,他祝贺古长书的调动是真心实意的。周县长接过贺建军的话说:“我们古县长可是恰恰相反,他是身体从来不胖,心胸一直不小;权力越来越大,威望越来越高。”
古长书听出来,周县长说的不是心里话,也不是奉承话,而是不阴不阳的话,听着不舒服。古长书呵呵一笑,说:“周县长过奖了。过奖就要罚酒。”
于是,两人都笑容可掬地举杯碰了,各自一饮而尽。那模样,好像两人是几百年的好朋友了,但彼此心里都明白想的是什么。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