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ith&wollensky餐厅位于华盛顿的十九街,离白宫不远,据说这里是很多国会议员、k街律师、还有著名记者社交的地方。“股神”巴菲特的百万美元拍卖晚餐也总是安排在这个地方。远远地,就看到绿色的凉棚下,铺着白色桌布的桌椅一字排开,每一张桌子上都插着四朵绽放的红玫瑰,迎风招展,鲜艳夺目。穿着燕尾服的男侍者将我们领进餐厅,餐厅装修是美式风格的,实木桌椅,木质地板,返璞归真,给人家的感觉。价格不菲的红酒,随意地摆放在酒架上。看似低调随意,实则货真价实。
今天的父亲显得非常神气,穿着纯黑的西服,一身笔挺,头发好像刚染过,梳得溜光,五十出头的人,看起来只有四十多岁的样子。他正热心地给我介绍菜单,一看就是这里的熟客。“佳儿啊,这里的牛排和海鲜都是出了名的,想吃什么随便点!爸爸还特别喜欢他们这里的soupdujour,咱们一人来一份,好不?”
我点点头,尽量掩饰自己的窘状,这里在我这个学生看来,实在是太贵了!最便宜的四十五美元一道的开胃菜,都够我一个星期的伙食了。“爸爸,你是常到这儿来吗?”我问。父亲摇摇头说:“几年前我做中美贸易的时候,来得次数多,总被别人请到这儿来。这一两年,我不负责这个了,来华盛顿也少了。如果我早知道你在华盛顿,肯定会多来。哈哈哈哈哈!”父亲意气风发地笑着,双眼放光。接着,他又感叹地说:“走遍天涯海角,尝遍人间美味,还是觉得在家吃饭,和家人在一起最开心。佳儿,爸爸今天真高兴,你是我捡回来的女儿,我们一定要开一瓶红酒庆祝。”我点了点头,举起了杯:“好啊,爸爸,我今天就陪你喝两杯。”
我们要了两份开胃菜,两碗soupdujour,一个沙拉,还有两个cajunstyle牛排,外加一瓶89年的“拉斐”,父亲还在说:“佳儿,想要什么随便点啊。美国跟中国比,就没有贵的地方。今天爸爸请客!”他熟练地品着红酒,已是满脸红光。他大概想像不到,这些年,自己的女儿在餐厅站得两脚发麻,赚的钱还付不起这里的一个开胃菜。他更想不到,亲生女儿为了生计早就沦为“二奶”;而他的结发妻子,此刻正躺在病床上,无钱医治,挣扎在生死边缘。
“佳儿,你的毕业典礼在什么时候?爸爸想来参加。”酒过三巡,父亲问起正事来。“毕业典礼在六月份,我到时候给你发邀请函。”我说。“你妈妈能来吗?她可不喜欢见到我!”父亲挑了挑眉毛,放光的脸罩上了一层阴影。“哦,妈妈!如果她能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该有多好?可惜,可惜她很可能已经等不到了!”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刚刚浮出水面见到阳光的心,又突然沉到了水底。我停下了手里的刀叉,难过地说:“妈妈可能不能来参加了。她病了,病得很重,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什么?怎么回事?她得了什么病?”父亲停住了喝酒,一脸关切。“她得了淋巴癌,非常严重,我们现在还缺钱看病。”我的眼泪一下没忍住,恰到好处地落了下来。父亲大惊,手忙脚乱地给我递餐巾纸:“这么严重?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能怎么办,这不在到处借钱吗?”我在心底嗔怪他。我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现在在医院接受进一步的检查,以确诊治疗方案,我在到处筹钱。这些年我都在念书,家里的积蓄早就花光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说着,我的声音哽咽了。
父亲大概没想到,我们娘俩的生活会跟他如此天上人间。他油光水滑的脸严肃起来,眉头紧锁,一手拍着我的手背,一手握住酒杯,陷入了沉思。我知道他正在挣扎,和自己商量着一个决定,而这个决定对母亲的生死至关重要。我的心跳加快,下意识地抓住了父亲的手,睁着泪眼,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一分钟,两分钟,每一分钟对我来说都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那么煎熬……终于,父亲开口了:“佳儿,爸爸这些年来很内疚,没有照顾到你们。虽然,真正的原因是,你的母亲一直拒绝我的帮助。但是,我也常常内疚自己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我现在身边没有太多现款,我回国以后就先打一部分钱给你账户。我和你的母亲好歹也是结发夫妻,我不会见死不救的。”
“砰的”一声,心像一块大石头,瞬间落地,父亲答应帮忙了!我露出了最灿烂最真诚的微笑,由衷地说:“爸,谢谢你。这笔钱,我将来赚了工资,一定还你!”父亲一脸苦笑,摇着头,拍了拍我的手背,半晌才说:“我的傻女儿,跟爸爸说什么还,我是应该给你的。佳儿啊,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不是钱,钱都可以再赚。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是情,你明白吗?”
我和父亲的手紧紧握到了一起。他的手有些粗糙,但很温暖,那种感觉又像是回到了小时候,父亲牵着我上街,拉着我上楼梯,伸手抱住往下跳的我,我在他温暖的怀里“咯咯咯咯”地直笑。
我答:“爸,我知道。我也相信这个世界上情比钱重要。但我心底,一直有一个疑问。就是……”我停了下来,觉得有些难以启齿。父亲一脸疑问,眼光追逐着我,逼着我不得不鼓足勇气往下说。我舔了舔嘴唇,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问出了一个困扰我多年的问题:“爸,你还记得小的时候我有一次问过你吗?为什么妈妈不愿意和我们俩呆在一起?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总觉得,自己和她之间,隔了很多东西。我想知道,她是……?”后面的话太可怕了,我害怕地停下来,双颊滚烫,我躲开父亲的眼睛,埋下头去,盯着桌上洁白的桌布。
“你想知道,她是不是你的亲生母亲,对吗?”父亲替我接了话。我没敢回答,轻轻点了点头,像个认罪的囚犯。父亲顿住了,他的眼睛一刻都不肯离开我,他的表情很不自然,似乎在和自己较劲。我们谁也没说话,时间一时僵在那儿,冻成了冰雕。最后,父亲被自己打败了。他深深吸了口气,缓缓说道:“佳儿,我当然记得你的这个问题。你那时还小,我没有办法给你解释大人的世界。现在,既然你已经21岁,算成人了,那我就不妨像朋友一样,和你开诚布公吧。”
父亲看起来有些紧张,一连抿了几口红酒,接着说:“你的母亲当然是你的亲生母亲,这一点,不容怀疑!但是,你的直觉是对的,她跟你、跟我之间总是不亲。不过,她恨的人,不是你,而是我。你可能不知道,你的母亲之前有过一个男朋友,但是,因为你外公坚决反对,吹了。这件事对她打击很大。我是你外公指定给她的丈夫,而我的家庭,你也知道,只是在四川的一个普通农民家庭。所以,你的母亲一直瞧不起我,觉得嫁亏了,也因此连带到你。我,我,我对不起你……”父亲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抓住我的手也在微微颤抖。我则在心底长长地松了口气,那个让我既害怕、又盼望的答案,看来并不是真的。我很难描述自己的心情,不知道是悲是喜,母亲还是母亲,原来我们的关系并没有那么“戏剧”。
我想起了小时候,母亲总是用厌恶的眼光看着奶奶,坚决不让我和奶奶睡一起;我又想起妈妈骂我的话:“我真希望没有生你,你这是从哪里传下来的贱根儿!”还有外公对父亲说的话:“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不要忘了,没有我,就没有你的今天!”……往事像散落的珠子,在这一刻,通通串了起来,犀利得光彩夺目。
“佳儿,你在想什么?”父亲有些担心地问,我仍然垂着头,不敢看他,我喃喃自言自语:“爸,我在想,外公为什么要拆散母亲的上一段恋情呢?为什么又选中了你呢?”父亲颓然地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说:“我不太清楚你母亲的上一段感情。她们家的人总是含含糊糊地,你母亲也从来绝口不提,好像是一个天大的秘密。你外公选我,可能是看重我的未来吧。我虽然没有家势、背景,但好歹高学历,有能力,又年轻。你外公可能觉得,女儿走错了一步,未必能攀上好人家。而和我在一起,只要他在,女儿的未来就有保证。”父亲停下来,深深地叹了口气,阴影不知何时爬满了他的整个脸庞。他像吞下了一只大象似地费劲地说道:“但我们都犯了一个错误,一个致命的错误,就是,我和你母亲之间没有爱情。更糟糕的是,你母亲把对她父亲所有的怨气都发在我的身上,我们的结合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父亲的脸色变得铁青,阴云密布,我猜想那些无尽的争吵,刺骨的冷淡、尖刻的嘲笑又突然回到了他的眼前。他的面色变得十分痛苦。
我很同情父亲,从小就是。我常常看到妈妈讥讽他,“冷处理”他,当着家人的面羞辱他,这和父亲在外面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场面对比太鲜明,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而我,自然而然地,就站到了父亲这一边,这在母亲看来,就是“贱根儿”。
我问父亲:“你为什么要答应娶她呢?你明明知道她不爱你。”父亲苦笑起来,皱纹在灯下一根又一根的,像岁月的年轮,他缓缓地说:“我以为自己的爱可以感化她。你母亲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家庭又好,在我的眼里,像公主一样高不可攀。当然,我承认,这里面也有功利的成分。她的父亲当时是中国煤田地质局的一把手,掌握着我的升迁大权。我很清楚,当上他的‘乘龙快婿’意味着什么。最终,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但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甚至连带下一代,你,我的女儿。”父亲说到这儿,怜爱地抓住了我的手,眼里是满满的歉意。他哑着嗓子说:“佳儿,我知道你从小就不快乐,早熟而敏感。可我在那个家里算什么呢?不过是寄人篱下的一只狗罢了。我只能看着你母亲向你撒气,却没有能力保护你!爸爸对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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