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还没有大亮,一个震惊全村人的消息,随着寒冷刺骨的山风,就在范家渡流传开了,不到中午,整个糜滩乡的人都知道了。
起初,没有一个人相信,李积真跳进了惠民渠。但是,随着说这件事情的人越来越多,以及李家响起了嚎啕大哭声,才不得不相信了。
冬天的农村很是清闲,许多人迎着中午的阳光,围在一起,不由自主地说起了李积真的过去。有羡慕的,也有诋毁的,最多的是惋惜与感叹。
范文斌与章国元急匆匆赶到李家大院的时候,灵堂已经搭建起来了。在无数花圈挽联的映衬下,里里外外洋溢着一股很悲哀的气氛。
昨天下午,在村委会,他们几个人围坐在一起,一边喝酒,一边谈论生意。其间,李满荣还说,自己的老父亲病得很重,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
后来,婆娘马罩翠打来电话,说老父亲清醒了过来,嚷着要去河滩地里散散心,谁也劝不住。
李满荣苦笑一声,说了一句,你们先聊,我得回去看看。范总知道,我老父亲是个犟脾气,性子上来,谁也拦不住。
就这样,李满荣将老父亲搀扶到河滩地里,沿着惠民渠,慢慢地走动。经过冷风一吹,李积真倒精神了许多,话也多了起来,絮絮叨叨的,说个没完。
这条惠民渠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修的,距今已经整整五十年了。那个时候,没有工程机械,全靠人拉着架子车,赶着马车驴车,一车一车地拉运各种工程材料。
那时候的人,干劲真大。一年四季劳动,好像不知道累的乏的。一到冬天,庄稼都收拾完了,就来修这条水渠。甚至,就连学生娃娃,也在老师的带领下,帮大人们干活。
大队喇叭从太阳一出来,就连续播放着格调高昂铿锵有力的革命歌曲。河滩地里插满了红旗,几个生产小队的社员,在队长的带领下,整整一个冬季,不管晴日还是阴天,大干苦干修水渠,场面很是热烈壮观。
说到这里,李积真渐渐得意兴奋起来,脸上泛起了一层红光,很深情地看着惠民渠里的河水,心潮澎湃,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非常火热的岁月里。
在他幽远而很清晰的记忆里,五十年前的冬天,要比现在寒冷很多,几乎天天不是刮风,就是下雪,很少有阳光温暖的日子。
每天早上,太阳刚一出来,山川大地沐浴在明亮的阳光下,大队里的高音喇叭就开始播放革命歌曲《社会主义好》。
一时间,高亢激越的音乐旋律,有力地回荡在黄河两岸的上空,阳光下,寒风中,令人精神振奋,豪情万丈,浑身上下充满了使不完的干劲儿。
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
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全国人民大团结,掀起了社会主义建设高潮,建设高潮!
听见喇叭一响,社员们就开始很自觉的行动,拿起铁锨刨钩,拉上架子车,赶着驴车,纷纷涌到河滩地里,顶风冒雪,驴拉人扛地修建水渠。
寒冷繁忙而又紧张的一个冬季,在热火朝天的劳动中,很快就过去了。第二年开春之际,新修的水渠里已经开始流淌着清凌凌的黄河水,灌溉黄河两岸的大片农田了。
开渠放水那天,李积真特意挑选了一个春暖花开阳光明媚的好日子,还请来了县政府以及糜滩公社的主要领导,参加这一激动人心的仪式。
那天,喇叭里不停地播放着很经典的革命歌曲,河滩里插满了红旗,迎风招展,气氛非常隆重,比过大年还要热闹许多。
在这个很特殊的日子里,大渠两岸围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少年轻人还攀坐在树上,个个脸上都洋溢很自豪兴奋的神情,议论纷纷,等待开渠放水的那一刻。
今天,不仅是个让人很高兴的日子,还是一个让糜滩公社几万老百姓非常感动,甚至,铭刻在心的日子。因为,千百年来,靠着黄河没水吃的历史,今天就要彻底结束了。
小学生们戴着红领巾,敲着锣鼓,在老师的带领下,排着很整齐的队伍,也为这个在范家渡历史上,值得浓墨重彩书写的日子,添光加彩。
事后,范家渡全校小学生,大约五六百人,都怀着很激动的心情,写了一篇作文,题目就叫《终生难忘的一天》,用不同的叙述手法,记叙了这件事情。
尽管整整五十年过去了,当年的那些小学生,都成了六十多岁的人,但只要一提起这个很特殊的日子,都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激动的神情。
在喧天的鼓乐声中,作为全体劳动社员的代表,李积真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当着所有人的面,与县上公社领导一起,双手掀起了蒙在一块石头上的红布,“惠民渠”三个碗口大小的红字,立刻显现在众人眼里。
大渠修建完成之后,应该取个啥很响亮也很有纪念意义的名字,让李积真费了一番头脑。按照他的意思,就取名叫“红旗渠”。
可是,当时的范家渡小学校长尚仲贤,一个大安师范学校的老牌毕业生,却认为,河南已经有条红旗渠了,如果再叫这个名字,就显得有点重复,没有新鲜感。
李积真仔细一想,也对,人家已经用了这个名字,咱们再叫,也有点不好。可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一个好名字。
于是,就不再想了,将给新修的大渠取一个好听而又有纪念意义的名字的任务,很郑重地交给了尚仲贤,让他来完成。
尚仲贤也不负大队支书的期望,终于,几天之后,将一张写满了十来个名字的白纸,恭恭敬敬地交给了李积真,请他定夺。
因为他知道,没有李积真的最后点头,自己就是给大渠起的名字再好再响亮再有意义,也没有啥用。
听完尚仲贤的一一介绍,李积真眯着眼想了很大一会儿,才大手一挥,说了一句铿锵有力的话,就叫惠民渠这个名字。
就这样,新修的这条大渠,就叫惠民渠,到现在,还叫惠民渠,整整叫了五十年。以后,当然,也会叫惠民渠的。
这一天,当李积真掀起了那片红布,露出了“惠民渠”三个碗口大的大字的一瞬间,伴随着震天爆响的鞭炮声,惠民渠开闸放水了。
望着清凌凌的渠水欢乐地流进田地,那些修建了惠民渠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感到心头一热,随即,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五十年之后的今天,映着夕阳的余晖,白发苍苍的原范家渡老支书李积真,在儿子李满荣的搀扶下,又一次站在那块石头前,神态凝重地紧紧盯着“惠民渠”三个大字,又一次流下了眼泪。
满荣呀,你给我照一张相片。五十年前,开渠放水的那天,我跟县上公社里的领导,照了一张黑白照片,这次,要照一张彩色的。。
见老父亲态度很严肃,李满荣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下来了。他赶紧转身擦去泪水,哽咽着说,爸,你扶着石头站好,我给你拍一张彩色照片。
夕阳下,山风嗖嗖,河滩地里一片金黄。当年栽种在大渠两边的树木,在五十年的时间里,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在山风里发出阵阵萧瑟声。
几只红嘴鸭,在田野里觅食,不时发出几声尖叫。一群麻雀,似乎受到了惊吓,忽地飞向天空,在头顶盘旋片刻,又叽叽喳喳地成群飞向远方。
李积真扶着那块石头,神态凝重,目光很是深沉坚定,就像五十年前修建惠民渠时一样,闪烁着一股很热烈倔强的信念。
就在李满荣用手机照完相的那一刻,李积真脸上仅露出了只有小孩子才有的很天真顽皮的微笑,问了儿子一句,照完了?。
照完了。李满荣答应一声,上前将手机递到老父亲面前,指着照片说,爸,你看,照的很清晰。惠民渠三个字,清清楚楚的。
李积真眯起眼睛,看着照片,片刻,又望了望很辽远深邃的天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朗声说了最后一句话。
满荣呀,这是我一辈子做的最有意义的事情。只要惠民渠存在一天,就有人记得我姓李的。
见父亲的神情有点异样,李满荣赶紧安慰说,爸,你带领大伙儿修建的这条惠民渠,永远会存在的。
就在这一刻,李积真鼓足全身的力气,猛地向前疾走了几步,用很知足的眼光,瞥了一眼范家渡,就一头栽进了他亲手修建的惠民渠里。
“范总,我没有想到,我爸竟然用这样的方式,告别了人世。他们这一代人,受了很多苦,但硬是挺着脊梁,活了过来。”。
此刻,坐在丧房里,看着老父亲的遗体,李满荣用很是伤感沉痛的语气,向范文斌章国元,很详细地叙说了老父亲在人间的最后一幕。
“你们看,这就是我爸与惠民渠的照片。在他眼里心里,这条惠民渠,凝结了一代人的心血汗水,要远远胜过我们这些当儿女的。”。
听完李满荣很沉痛的叙说,范文斌在万分感慨的同时,心里不由自主地涌起了一股很浓重的崇敬情绪。
李积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竟然选择了这样的死法,让他在极度震惊之余,不得不很佩服这位当了一辈子村支书的人。
尽管这个人在当村支书的时候,尤其是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那段很特殊的岁月里,对曾经的东家,也就是自己的爷爷范正坤,采取了很多至今看来,有点过分也很卑劣的手段。
章国元默默地紧盯着手机上的那几张照片,心情也很复杂。李积真这个很有骨气的黄河汉子,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也让他暗自感到很是吃惊。
这段时间里,对大安这块地处黄河之畔的很古老沧桑,甚至,还很神奇的土地,随着认知的不断深入,与妻子高欣怡恰恰相反,他是越来越充满了很浓厚的兴趣。
唉,究竟投还是不投资范文斌构划的那座古丝路文化度假村呢?看着照片上的李积真与惠民渠,一时间,章国元竟陷入了一种无所适存的很迷茫的境地。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