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陈新终于回国了。为了安全,飞霞坚持让他使用她设法高价弄来的假名真护照,陈新则是他给自己起的假名。
陈新回国后,直接回了故乡。从踏上国土的那一刻起,他便以过来人的身份和敏感,触摸到他的祖国真真实实地变化。人们相互之间客气了很多,服务行业开始称呼先生,小姐,到处可以听到请、请问、对不起、没关系等等从前很少听见的敬语谦让语言。耳边有了更多的欢声笑语。就连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在罗星听来也犹如悦耳动听的街头乐曲,远比异国他乡的摇滚乐曲爵士乐悦耳动听不知道多少倍。街头巷尾的小卖摊,发出各种风味小吃的煎、炸、烹、炒的香味辣味、浓浓郁郁的的菜油味,混合而成热腾腾的乡土生活气息,向罗星阵阵扑面而来。使这位归来的游子喜极而贪婪地嗅着吸着,尽情享受着母亲那清新醇厚的诱人体息。呵呵,一切都改变了,一切都改变了很多。
身为盲人,罗星只能触摸,只能尽力用听觉嗅觉来弥补不能亲眼看见这巨大改变的遗憾。待到旅游团的陪员将罗星专车送到那个小山村之前,罗星便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四人帮打倒了,不搞阶级斗争为纲了,全国上下齐心协力搞四化建设了,封闭的祖国搞改革开放、
经济腾飞了!沉默压抑的母亲,终于敞开热情的胸怀,向全国、全世界的炎黄子孙,发出热热切切的召唤,“建设祖国、振兴中华”!呵呵,这一切,是多么令人兴奋!这一天,是如何难得盼来!这简明扼要毫无修饰的八个大字,又具有多么坦诚真挚的号召与凝聚力啊!
罗星觉得自己坚持回来是来对了。纵使祖国再贫穷再落后,只要人们能够有一个宽宽松松、实实在在甩开膀子大干的环境与氛围,勤劳聪慧的中国人是不会穷几辈子,子子孙孙永远穷下去的。
回到村里,罗星与老支书一夜长谈。老支书知道了罗星的一切,而罗星,则从老支书里听到几十遍“***”这个名字。罗星更听到了很多关于山村改革改变,搞活经济的具体困难。他记在心里,刻在心里,须臾不能或忘。
罗星深知自己一个瞎子,呆在这深山沟里,是不能找到帮助乡亲们发家致富的路子的。在家住了几天,便让大弟弟跟老支书一道,去山洞找回属于陈氏回春堂的那箱书籍。又让大弟带自己辗转找到陈大喜、吴兰夫妻俩。那天,正好是凌虹羽的丈夫阿青木匠杀人案开庭审理的头天晚上。
瞎子陈新为自己无法帮助虹羽而难过了好几天,可他却不愿意去见虹羽。大喜夫妻也认为罗星这时候去见虹羽实在不合适,因为大喜的两个孩子见了罗星,都吓得久久不敢过去叫伯伯呢。等到十天后,大喜才带回虹羽只身去了琼岛的消息。那以后,罗星就被大喜夫妻留在家里住下了。大喜和罗星自己都想弄清罗星眼瞎的原因,便由大喜作主开了那箱医书秘笈。等找到那本记有治痛风病医案的书时,这才知道医案明确记载尝药者在尝药后,百日内不得近女色行房事。否则,药性便会冲聚颅内,久久不散。轻则双目不保,重则有性命之忧。无解。眼曰清光,病曰药痨。
罗星这才彻底明白师父不准自己尝药的一片苦心,同时也才明白师父临终的“尝药”二字,实际上是有万般无奈的未尽之意,并不是让罗星尝药的遗命。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大喜夫妻也唏嘘不已,亦是回天乏术了。罗星自己却放得开,只叹了一句:“命也运也”。便又兴致勃勃的谈起改革开放的事。陈大喜从小忠厚老实更兼胆小怕事。他沉呤半晌,对罗星说出自己还想等等再说的看法与理由。他以木匠阿青终于被判死刑为例,说明改革开放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加之明州是一个内地小城镇,人们的想法做法各不相同,思维方法保守着呢,谁也不愿意当“出头的椽子”。“中央说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可有的人,尤其是那些不学无术的官们实在还是想不通的。阿青那么个好人,不是让那些看见人家凭劳力挣钱比他们当官的还多,被眼红眼绿的家伙们,逼得拿斧子劈人吗?他们逼死人不犯法,劈死人却要偿命,这不也是一条很难说清的理吗?”
大喜说完一声长叹,劝罗星先不要着急,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还急着再等两年吗?他建议罗星跟自己一道,哥俩先把这箱医书药典再考究两年,慢慢琢磨出个跟别人不同的道道,又合理又合法的道道以后,等时机成熟再开始大干也不迟嘛。“再说,你一个人,眼又不方便,在这还有兰兰跟我照顾着。你一个人乱转,我们夫妻也不放心哪。”大喜说完,兰兰也劝罗星先等等,说咱吃了这么多苦,可经不起再折腾了。“要干事也得先把身子养好不是?”就这样,罗星只好先在大喜家住下。一住就是一年。大喜的大女儿陈力容十岁,二儿子陈力强八岁,都挺亲热人的。后来两个孩子习惯了罗伯伯的脸,还常常伸手摸摸,惹得罗星每每想起自己的儿子罗忆虹。
这一年,罗星在大喜的帮助下,练就一手极好的中药按摩疗法。大喜在罗星的口传心授下,解决了自己老也琢磨不透的医道药理,医术自然精进了很多。
后来,罗星越来越思念虹羽,总担心她一个人飘零异地的难处。加之陈大喜经政府落实政策,归还了他家回春堂的部分资产,大喜全家便迁回明州。胆小的大喜只留了一间偏厅和小部分资金作为他自己的开店本钱,倒把大半房产资金退还了政府,弄得兰兰跟他大吵了一场。不管怎么说,大喜在明州总算有了自己的安身之处和就业之所了。大喜的诊所很小,但很忙。罗星眼瞎帮不上忙,还累兰兰照顾,更怕回明州日久让大家都知道他的真名实姓,就坚决离开明州一个人到了琼岛。
罗星在琼岛找到主管残疾人的民政局,帮助自己在琼岛买了一栋并不当街显眼的二层小楼房,花五万元买下。从此开始了自己养活自己的生活。多亏民政局的宣传与支持,罗星开业不久,便声名远扬,收入也颇丰。他心里暗暗赞叹,毕竟是经济开发区到底政策宽松,机关态度也很良好,难怪虹羽要到这琼岛来呢。罗星收入多了,便尽量多寄回故乡,支援家乡的基本建设。还常向病人请教有哪些山区的产品可以出口赚外国人的银子?弄得有些病友笑他是个财迷瞎子。罗星并不生气,他向病友们说起自己的家乡,说起家乡的偏远贫穷;说起家乡的风景特产;说起自己想帮助乡亲们脱贫致富的想法和信心,又使得大家称赞他是一位眼盲心靓好心眼的善良瞎子。时间长了,倒有很多病人真心给他出主意想办法,还真让他家乡的土特产木耳,黄花,中药材换回了几笔外国人的银子。这几年,罗星的家乡靠山村倒成了全县发展最快的山村之一。
只是,虽然虹羽的地产大厦偏偏建在罗星诊所小巷的对面,罗星却从来无缘见到她。五年多的时间,虹羽她一次也没来过罗星那个颇有名气的中药按摩诊所。罗星尽管心中思念,却很高兴。“这说明虹羽身体很好嘛,她身上兴许没什么病痛吧?”罗星常常听他的病人说起凌虹羽长凌虹羽短的,一颗心常常为凌虹羽吊着。想不到这个小时候稳重安静的女孩,竟会成为叱咤商海的总经理!更想不到她竟然会奇迹般的用外商投资五百万资本起家,六年时间就发展成为综合事业型地产开发大公司。凌虹羽可不是当年的凌虹羽了。她春风得意,事业有成,怎还会记得我这个儿时的朋友,还会认得出瞎子罗星?其实,我这样埋名隐姓,戴墨镜口罩纯属多余!现在,就是我瞎子罗星当面告诉她我是罗星,她也未必能够记得起来。哈,我这瞎子心心念念,是不是真有点单相思,自作多情呢?毕竟,分手时我们都年青,毕竟,分手已是二十四年。二十四年,那是一大堆记忆的沉淀或者遗失。对于虹羽,又何尝不更是如此呢?
空寂。孤独。清冷。这便是凌虹羽近来的感觉。这种感觉很顽固,驱之不散。甚至白天,凌总经理忙于迎来送往,审核签名,洽谈签约,酒宴应酬的公务时,身处众星拥月、熙熙攘攘、热气烘烘的人群中,这种感觉也会油然而至,泛然而生。会让虹羽突然怔怔然茫茫然沉默不语或者答非所问。如此几次三番之后,关心她的人会说她太累太乏需要休息了;竞争对手会说她才穷智尽,不堪一击了;还有的人会说她老了,不胜重荷了。虹羽自己却觉得,她只是厌倦了,她的心,无所归依。因为这些热热闹闹红红火火争争斗斗名名利利,都不是她刻意的追求,她本不曾刻意追求过这些。或许,为了这些她曾经确实付出过大量的聪明才智、精力时间。那不过是想证明她自己一旦有了这样的机会或条件,便“可以做得跟别人一样好!”甚至“比别人作得更好些”而已。
凌虹羽真的实在没有想到,金钱,这个原被人们视若与生命生活生存息息相关,不可或缺却又谈之色变,取之烫手的怪物东西,原来也是跟别的任何一个实实在在的生活必需品一样的平常,平平常常,可望亦且可及。只是那个时候,在那个人人都穷得叮叮当当的时候,大家全都被那层人为地罩在“钱”字上面的铜臭血色,吓得退避三舍不敢问津而已。现在则不同了。人人对“钱”津津乐道,大叫“向钱看”者有之;钻天打洞千方百计捞钱者有之;巧取豪夺呵哄诈骗者有之。嗨,总而言之,中国地大物博人特多,对钱感兴趣的人多起来了,捞钱的手段也就千奇百怪无奇不有了。文化革命十年,将一大把的中国人革得看见书就头痛,他们当然也不会知道中国古代圣贤留下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句话,或者碰巧知道也不明白什么就叫“君子”?什么就叫个“道”?就像虹羽小的时候,总也想不明白什么叫“阶级”,什么叫“成分”一样。
当然,钱是有用的,有钱的感觉非常好,虹羽并不讨厌它。有了钱,她可以每月给穷了一辈子因而最爱钱的妈妈寄去从一百元到一千元、两千元、叁仟、伍仟元。妈说要多少,虹羽就寄多少。因此,虹羽几乎成了明州小城人人皆知的发达不忘报娘恩的孝女。头两年,妈妈总说钱不够用,让虹羽多寄,是啊,这几年物价涨得飞飞的,经济发展远不如特区的古城,也莫能例外。再有,妈老了,要请小保姆照顾,还要喝酒抽烟打麻将,钱寄少了可不够她老人家花。妈妈在家乡有白梅夫妻、大喜夫妻,姑姑表弟妹们多方关心照顾。还有白梅妈经常陪伴她逛逛公园逛逛街,虹羽自然很放心。妈不是要钱吗?尽量寄去就是。这几年来,虹羽别的不说,钱可有的是。从第一年起,古氏地产就给虹羽开的是高于国内同级公司经理几倍的工资。以后逐年翻番,有时还破例加薪,“以奖励凌虹羽为公司作出的特大贡献。”还有年终奖、大红包,虹羽推都推不掉。说是按照台东企业的惯例,成就特殊的干部、员工、年终有拿本人月薪几十份几百份的奖金的呢!六年下来,虹羽的个人积蓄已经有二百多万元人民币了,这还不算平常给妈,给姑,给师傅,给白梅跟她妈妈寄去的钱呢。
“嗨,我凌虹羽一个人,要这么多钱有什么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虹羽实在想不出这钱除了吃饭穿衣、奉养老人、资助朋友之外,她自己个人到底还有什么别的用处?倒是她妈李丽青,这几年玩腻了,想起要跟白梅妈几个老朋友老同事办一个孤儿院,做些行善积德的好事。来信叫虹羽有钱就寄些回去,她们老姐儿几个已经找人去有关部门批了一块千多平方的郊区地皮,就等着钱修房子。信上说政府对这事儿挺支持的,让虹羽千万不要挪公款借债,寄多少钱量力而为,不够政府、民政会拨些的。虹羽按基本价格算算,寄了40万元回去。并写信向妈说明这钱绝对是她个人的,是这些年她攒下的工资奖金,让妈妈放心用,不要去找内地那穷民政了。还说孤儿挺可怜的,多亏妈想出这个好主意,让她的钱有了正用途。行善积德的事,也可以让妈增寿添福。妈收到钱立即回信问了又问,说设计部门建筑部门的人都算了,盖一千平方米的房子至多二十万元足够,她寄去的钱还余一半呢!如果虹羽是挪的借的,妈立马给寄回来还人家。还说都怪妈闲得慌给虹羽找事,她可不愿意因为那些孤儿,让虹羽为难添麻烦弄掉饭碗。看着妈那长长的、反反复复的信,虹羽可真烦了,这样问来问去还有个完吗?就像盘问贼似的。弄不好,妈还会被这钱吓得跑到琼岛当面来问呢!嗨,这有什么呀?不就四十万块钱吗?虹羽让小彤当晚给奶奶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证明这钱真是自己的。妈这人怪怪的,不相信女儿却特相信孙女。果然小彤一封信就让妈安心了。
三个月后,妈写了信来报喜,说房子修好了,八个孤儿已第一批进了院。“那天可热闹,市长、民政局长都来剪了彩,还给妈挂了大红花呢!说妈是明州老有所为的老慈善家,还夸你是明州的人物。其实,妈也不图这个。妈跟你朱姨她们不过是看着那些孤儿脏得怪可怜,洗巴洗巴倒挺可爱的。有了这份事儿干着,妈心里也好像有了一个着落。呃,就是现今时兴的词儿,叫个什么归宿感吧?”
呵呵呵,妈说得对,归宿。可我的归宿又在哪里?哪里才是我心的归宿?难道,我这下半辈子就这样当一部赚钱的机器?有人说我凌虹羽本不是赚钱的料,却有赚钱的运气!更有一帮赚钱的好帮手,还有一条后半辈子走不完的赚钱的好运道。哼,难道我凌虹羽真不是赚钱的料?真的只是凭运气?人家要这么说有什么办法?继续去证明给人家看?可是,我的心真的厌倦了。看来这赚钱,的确也不是我的心的追求,那么,也必然不是我心的归宿。否则,我的心,为什么没有丝毫归宿感呢?
“那么,凌虹羽,你的心,究竟刻意追求过什么呢?你这一辈子,你的那颗总总不愿安份的心,到底有过什么刻意的追求呢?”虹羽似乎被自己问住了。是啊,四十而不惑。人到中年,该是回头看看的年龄了。浩月晨星,万籁俱静,正是回省人生的最佳时刻。回首四十一年的人生经历,这个名叫凌虹羽的女人,竟然从她自己的生命中,生活里,生存过程中,找不到一些儿属于她自己的心的刻意追求的痕迹!她所经历的,拥有过的,大多是被动的。仅有过的一点儿主动,也只是为了什么、什么、什么!绝对没有过为了她自己。呵,在她过去经历的年代,似乎不存在“我想”“我希望”“我要”“我需要”,这样一些属于自己的精神抑或行动或者欲求之类的词组。因为,他们以及他们那一代人,是属于从精神到行动到欲求,都完全处于社会“统筹”支配之中的那个时代。他们,这些被支配之中的一种叫作“人”的动物,很难用他们自己的心,去刻意追求一些什么,便是很自然很不应该受到任何指责的事了。
可是,她凌虹羽毕竟是人,她的心也曾有过那么一丝丝刻意追求。那便是读书,做学问,努力弄懂弄通属于中华民族的语言文字文学,并试图用她祖国的母体文字写出一些表现她心的追求的东西。这,便是她有幸参于文学创作的那一次昙花一现。
现在,凌虹羽有钱买书了,可她没有心去看。有条件写作了,可她并没有动心立意去写。她的心老了。她经历得太多,把人生这部书翻看得几近烂熟。生活中的人们,全都用自己的脚印,自己的血汗泪水,实实在在地谱写着属于他们自己的那本书。真善丑恶,了然于心,铭刻于心。难道还用得着别的什么人,用一些苍白的词语,虚幻的情节来为他们写一些什么根本不属于他们的东西,令他们吃吃暗笑、捧腹骂娘吗?哦哦,她凌虹羽可不想再去呕心沥血地去写、去爬格子了。她觉得她已经写过了。那本人们同写同看的大书,就叫生活。
那么,她凌虹羽的心究竟为什么还是飘飘荡荡不得安宁?她究竟想为自己的心,寻找一个什么样的归宿?什么地方才是她那颗极柔极细、其实比任何女人更具女性特点的心的归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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