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仗义每多屠狗辈耶负心最是读书人矣
多官听了,不敢作声。
多姑娘意有所指地笑:“怎么,不跟老娘犟了,想起来了?”
多官咽了口唾沫,避而不答。
他觍着脸伸出手,手背朝下,笑嘻嘻道:“好姑娘,赏我点酒钱罢。”
多姑娘翻了翻眼睛,从肚兜里摸出几个大钱,掷在地上,转身就走。
多官也不嫌,趴在地上一个个捡了,奔出屋子打酒去。
欢喜雀跃,实在难以言表。
王瓒无语。
多姑娘因向王瓒骂道:“你看看,我就嫁了个这样的孬货——日子究竟还有什么过头!”
王瓒闻言很是好奇,问:“姐姐,你长得这么好看,为什么嫁了他呢?”
多姑娘想了想,轻笑道:“我说了,你可别觉得我是又当婊.子,又立牌坊。虽然的确如此。”
“我原也安分守己,是个贞洁妇人。可后来,美貌是藏不住的!说来也是我命如此,生在贫家,却出落得貌美……”她盯住王瓒的眼睛,“你真想知道?不嫌污了你的耳朵?”
王瓒点头。
多姑娘轻轻道:“其实,我原有个意中人的……你不知道,我本是赖大总管家的梳头丫鬟,当时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花期。赖嬷嬷有个侄孙儿,生得眉清目秀,常上赖家来。我在赖嬷嬷身边服侍,一来二去的,就看对眼了。”
“他是读书人,还是个童生,可惜家里没有多少银子。考秀才、考举人,笔墨纸砚,哪一样不得花钱?赖家虽是奴才,却是国公府的豪奴,掌管国公府上上下下一应用度,往来的亦是王公贵族,比一般贾府族人还体面些。赖家如何看得上他个穷酸秀才?”
“可是要用银子,清高值几个钱?没奈何,他忍羞上门打抽风。多么傲气的一个人,硬是被逼得弯了腰,纵是这样,人家还嫌他清高过分。”
“赖嬷嬷是他堂姑婆,且别提底下的表亲,关系隔得更远。亲与疏,他们这等做惯奴才的,心中自有一杆秤。银子会给,难听话也不会少说。他没忍住那口气,索性连夜就走了,银子也没拿,荐书也没领。”
“那时他要进书院了,却还差银两,我自己偷偷摸摸攒了些钱,一股脑儿给了他。那夜里,只记得月色浅浅淡淡的,桃花很香。他拉着我的手,在后花园里,跟我说……此生必不负我。然后又拽了几句文,我也没怎么听懂。但是当时满心满意,全是他喜欢我,他会来娶我。”
“可是啊,这世上的等待是无尽的。只是我那时太蠢,不肯信。我等啊等,等啊等,恨不能在等待中耗尽一生,把自己等成个老姑娘……”
“他却始终没有来。”
“你说这心思可笑不可笑?连戏文上都说,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负心最是读书人,既是读书人,娶个奴婢,像什么话?况且我更是奴婢中的奴婢,在奴婢身边伺候……是我痴心妄想了。”
“那日我在耳房外悄悄听到,赖嬷嬷说我大了,要把我许配人。我原本与他有私,如闻晴天霹雳,便冲进去求赖嬷嬷。这时候,赖嬷嬷倒想得起他是自己娘家的侄孙了,骂我小贱人多作怪,骂我脏了她破落户儿娘家的名声!赖嬷嬷当即就吩咐人把我关进柴房里,让多官看着我,一步不许动。还许诺多官,'事成之后,她就是你的了'。多官那时正愁没钱娶老婆,闻言大喜。他拍着胸说,一定把我看得紧紧的,片刻不离。”
“我被锁在柴房里,连窗户也被钉死了,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时候绝望极了,本待认命,却忽然听到窗外他的声音……简直心都要跳出来了。我摸了个碗口粗细的柴火,把多官敲晕了,才急急走过去,欢欢喜喜地隔着窗儿和他说话。”
“……可是。当我问他什么时候能救我出去时,他却沉默了。沉默了好久,外面递进来一只包袱,包着齐整的雪白的十两官银……”
“临走时,他只丢下一句话。”
“对不住,我不愿效仿莫稽,你也不是金玉奴。”
多姑娘淡淡道:“后来的事你也知道,我认命了,嫁给了多官。”
王瓒听了,半晌无言。
他想了想,仔细看看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可是,我有一点还是不明白。姐姐如今这样,嗯,不在乎世俗眼光,是不是因为那个狗人……”
多姑娘哈哈笑起来,“不在乎世俗眼光?那个狗人?弟弟,你怎么这么可爱!”
王瓒叫道:“什么呀!姐姐别逗我了好吗?我这可是在帮你!”
多姑娘斜睨他,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王瓒说:“把他名字告诉我知道,我可以让系统君去教训他呀。实在不行,我亲自去帮你打他一顿,哼,我最恨这种渣男了!”
多姑娘似笑非笑地说:“那五颗星星,你可是已经拿到手了。怎么还这样费心帮我?小孩子家,心肠还是不要太热的好——”
王瓒气得直跳脚。
她索性把王瓒赶走,“去去去,大人的事情,小孩子管那么多干什么?你那什么系统君还等着给你擦屁股呢,偏缠着老娘要听故事?我困了,要睡觉!”
她张着嘴打了个哈欠,自顾自睡下了。
王瓒拿她没有办法——各人有各人神识,他不可能把多姑娘的神识推醒。
见多姑娘真的睡了,他只好忿忿地退了出来。
磨刀霍霍,杀向白秀才去也!
多姑娘默然地注视着这一切。
看他绞尽脑汁对付白秀才,看他与系统君一哼一哈出鬼主意,看他调兵遣将,使出百般手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逼着白秀才搬家……
白秀才走了,很狼狈。
周遭的长舌妇再也不会嚼她,久违的冷清。
自己的梳妆匣被放在大立柜的最上面,多官个子矮小,等闲取不到。
巷口的酒家不会赊酒给他了。
琏二爷那边……小孩子终归是小孩子,忘性大得很,做事丢三落四。不过,抹平也不难,自己就大发慈悲,再帮帮他好了。
多姑娘想着,笑了笑。她的神识暂时离了身,轻飘飘去了院子里。
今夜的月色朦胧浅淡,像极了那晚上后花园的月光,晚风温柔而微凉,夹杂着湿润的桃花香。是了,这是三月间,桃花盛开的好季节……还有远处传来的少女们的笑声,多么鲜活,多么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啊!
她也不禁有些迷惘犹豫。
此生必不负卿卿。这句话究竟几分真?
她的手不由自主抚向腰间,那里挂着一只荷包。
是鹦鹉杯。
其实有许多事,多姑娘没有告诉王瓒。
比如她并不是一味的软弱。
后来,她没有躲在屋里哀哀哭泣,哭得梨花带雨,惹人怜惜——正如这世上一切一切,被檀郎无情抛弃的苦命女。
并不。
她砸了锁追了出去,把那包银子照脸摔给那人。
比如把他背囊里的圣贤书抖出来,狠狠地踩上黑糊糊的泥印。一面踩,一面大声道:“你不是一向那么清白无瑕,不肯让奴才玷污的吗?哈哈哈,孔夫子,什么阿物儿!”
却抑制不住哭了起来。
比如她也很坏。
后来她犹不解气,就找人把他给打了一顿。
可是……当手无缚鸡之力的他瘫在地上连连求饶,脸上涕泗横流时,她突然发现,自己眼瞎到了极致。
这样的人,她居然足足等了六年。
六年,可以让一个娇女泼辣,可以使一个少妇哀怨。
人生中有几个六年?
“我不信我的命这样不好。有姿色,擅风月,却偏偏落得个这样下场。”她轻轻地对自己说。
“我偏不信。”
所以她毅然决然地嫁给了多官。
多官纵有种种不是,却还算听话,且大肚能容。
她开始放纵自己。
游走在众人之间,把他们玩弄于股掌,只有这样,她才会感受到片刻慰籍。与那些人鬼混只是为财,并没有那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不论是主子,还是奴仆,统统看她的眼色。
略使小技,便能把贵公子玩弄于股掌之间,毫无反抗之力。岂是一个爽字了得?
可是,偶尔在放浪形骸的间隙,无边空虚涌入的时候,她也会暗暗问一句,“快乐吗?”
回应自己的,是长久的无言。
还有白秀才。她知道白秀才的那点小心思,却对此嗤之以鼻。
若非不速之客王瓒的到来,多姑娘早已下手,把白秀才弄走。
道貌岸然的书生的亏,她已经吃过太多。
始终不肯说爱我,要用这种下作手段去谋夺!
月色乍明,洒在桃花瓣上,清楚地映着一只小虫儿。那样丑陋。朦胧的东西,总是最美好的。
何必多想呢?
且顾眼下罢。
多姑娘摇了摇头,轻飘飘地回了原身。
王瓒过来了,向她辞行。
多姑娘愣了会儿神,才点头说:“要走了啊……”她见王瓒有些依依不舍,因笑道,“何必作此酸涩女儿态?大丈夫当以,当以……他娘的,我也没见过真的男子汉大丈夫啊!”
王瓒一下子就被逗笑了。
多姑娘也笑。
笑过之后,她凝视着他,伸出手来,认真道:“弟弟,后会有期。”
王瓒猛地把手拍上去,吓了她一跳。
他大声道:“givemefive!”
多姑娘狠狠地给了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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