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初入寿王府
雨水滂沱,积水濡湿了张缈的鞋袜,原本轻薄的衣衫此刻紧紧地贴在身上,风一吹过便是彻骨的寒冷。大雨将张缈的发髻冲散,几缕秀发贴在颊边,天已经暗了下来,原本视物便困难,大雨更是将一切蒙上了轻纱。
张缈跌跌撞撞地随意前行,她并不知道自己该去何处,她不想回家,她不想回去接受质问然后她再反过去质问父母为何将她的幸福生生毁掉,这条路很长,她希望长到她走完了已经过了一生,已经逃避了张家、逃避了赐婚、带着李俶的吻的温柔冻死在这慢慢长街里。
昼刻已尽,宵禁的钟声响起,整整六百下钟声敲得人头痛欲裂,张缈扶着墙根蹲下,这里离少阳院不远,她离李俶也许也只有几墙之隔,她不禁想倘若李俶不顾一切地冲出来追她,此刻又是如何呢?两个人在暴雨里长久相拥?然而这一切也只是妄想,她想要的爱情不属于她与他这样被出身束缚的皇亲国戚。
活着真累啊,闺阁里是锦绣富贵堆出来的豆蔻华年,人始终是贪心的,她曾经拥有的太多,竟是一分一毫也不愿失去。实在是太冷了,风是冷的、雨是冷的、衣衫是冷的、宫墙是冷的、心也是冷的,这样的寒冷她已经无力抗衡。
她靠着宫墙坐下,蜷缩成一团,就算冻死能死在离李俶这么近的地方也是好的,不知明日李俶见到她僵硬的尸体会不会心痛流泪,宁亲公主与张垍会不会后悔将女儿出卖换取富贵权势,皇上会不会悔恨自己的草率逼死了自己的外孙女,也许最后会封赏给她一份哀荣,也许为了抚慰张家仍然会给父亲加官进爵,看来自己的生死也没那么重要啊。不过,大概想死也没那么容易,会有巡视的官兵把她当做盗贼抓起来吗?
大粒的雨水打在身上,很疼很冷,突然间身上一重,她被一件带着温热的斗篷覆盖,雨水似乎停了下来。她没有力气睁眼去瞧,只是抓紧那件衣服努力地贴近那温暖。“云容。”是一个温柔低沉的声音,是一个听起来有些熟悉的名字,她长长的睫毛略动了动,云容是谁,这个男子又是谁?
有一只手温柔地搭在了自己的前额,他身上散发出的热气令她本能地想去靠近,他身上那么温暖,唯独手是冰凉的,那清凉的温度贴在自己发烫的额头上很是舒服。
李瑁看着浑身湿透,额头高热已经神志不清的张缈,她苍白的面颊上浮起病态的红晕反倒是添上了几分艳色。他放下伞,将她身上的斗篷裹得更严些后轻柔地抱起,张缈轻生呢喃道:“俶表哥、李俶……”李瑁脚步一滞,将张缈抱得更紧些,快步向寿王府走去。
口中是酸苦的草药味儿,头痛恶心浑身无力,张缈张开干涩的眼睛,却发现自己在一处陌生的寝殿里。“小姐醒了!”一张圆圆的脸突然凑近,原来是个正在用绢子给自己拭面的丫鬟。
张缈忍着浑身不适问道:“你是?”
那张讨喜年轻的脸又突然离远,那丫鬟有着大大的杏眼,声音如黄鹂般清脆:“奴婢瑬心,流下有玉的流,这里是寿王府。”
“寿王府?”张缈皱眉,她怎么会在寿王府醒来。“昨夜小姐在少阳院外淋雨导致高热,我们家王爷就将小姐抱回府来。宵禁里请不来太医,幸亏王爷是懂得医术的,亲自为小姐把了脉煎了药,足足陪了小姐一夜,早晨见小姐的烧退了才回去歇息。”
张缈看着自己身上新换的衣服,那是柔软而干净的料子。瑬心机灵,忙道:“”小姐放心,虽然小姐是准寿王妃,但是我们王爷是正派的人,小姐的衣服都是奴婢换的,身子也是由奴婢来擦。”
张缈松了口气,瑬心端来碗药:“小姐该吃药了,良药苦口,我给小姐倒杯蜜水顺下,这药就不苦了。”
瑬心扶着张缈喝了药,又服侍着她喝了蜜水,那水中有蜂蜜和桃花的香气,张缈看着瑬心羡慕着她眼中的欢快与知足:“多谢。”
瑬心连忙道:“小姐快别如此,奴婢都是按王爷的吩咐去做。”张缈道:“那便替我多谢寿王殿下。”
正在此时有人掀起了隔断房间的珠帘,一阵珠石相撞的叮当声响起,说曹操曹操到,来者正是李瑁。
瑬心见了李瑁十分欢喜,忙欠身施礼道:“殿下万福。殿下昨夜守了小姐一夜,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李瑁道:”孤无妨的,张小姐如何了?“瑬心笑道:“还不是殿下医术高明?张小姐已经醒了。”
他
今日穿着靛青色暗云纹的圆领便袍,只是家常打扮的他比平时少了几分令人望而生畏的肃穆。尽管暗怨李瑁在端午筵席上出言冒犯,昨夜虽然发烧意识模糊但也记得自己被人抱到这里的,寿王与自己除了皇上一句话之外并无更多交集,能够相助张缈虽然不会动容但是心中是有感激的。
“多谢寿王殿下。”张缈见李瑁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有点不习惯这种接近,忍不住缩了缩身子。
李瑁轻声道:“可好些了?我已派人跟张府说了你在寿王府,张大人默许你养好了病外回去,你放心,你父母不会再指责你擅自出府的事情。”
张缈的手攥紧锦被,能暂时离开熟悉的一切、避开亲人的询问也好,李瑁的心意她领了,声音略微沙哑:“多谢。我已经好多了。”
李瑁道:“瑬心性子极好,人又细心。这府里人少,用不到太多媵婢,她平日是服侍我的,这阵子就让她来伺候你吧。”
张缈闻此便知道瑬心在府中地位很不一般,有朝一日成了寿王的枕边人也未可知。李瑁又道:“寿王府上下没那么多规矩,你想要什么便向瑬心提便是,即便府中没有也可差人去外面置办。府中任何地方你都可以随意走动,若有事便去书房寻我记得要通报,唯独东苑里年久失修有些荒凉,你还是不要去了。”
张缈没想到李瑁私下里竟是这样事无巨细,倒像是她从此就要在寿王府长住了一般,张缈只是一一应诺。一时两人又陷入了沉默,李瑁突然道:“云容,孤可以像叔辈那般照顾你。”
张缈看着他俊美的面庞,无论怎么看,他都不像是自己的叔辈。她是没办法不嫁给他的,可她心里的人永远是李俶,无论这寿王府有多少珍奇异宝、园中有怎样毓秀景致,无论李瑁怎样温柔相待都不能减轻她心中的伤痛酸楚。
一想到李俶,张缈的心又拧了起来,此刻她只想一个人躲在被里偷偷地哭一会儿。于是张缈道:“我有些累了,想小睡片刻。”
李瑁点点头:“如此你便好生休息吧,太医在外面候着,昨夜服了药虽然烧是退了,但终究还是请太医来看了才好。”
太医近来诊了脉后看了李瑁所开药方,连连称赞李瑁医术精湛。这药方再对症不过,幸而李瑁懂药理,否则拖到次日,这病就愈发严重了。
李瑁离开不久,张缈只推说自己身上乏倦想睡一会让瑬心亦退下了。终于这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人,她看着头顶床帐上绣着的彩蝶双·飞图,便是连这死物件都在嘲笑她的孤苦一人。沈媛一事以后,有好一阵子她时常躲在被子里哭泣,然而今天她身上实在难受,刚刚退下的高热又有些反复,眼睛十分干涩,想要流泪确是不能够了。
张缈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瑬心正剪着烛花,火光映着她的脸庞,使得她更显明媚。张缈不知道李瑁究竟是怎么想的,之前不肯送自己回府说是为了避嫌,如今亲自抱自己回府、尚未过门就令未婚妻子居于内宅却又不顾风言风语了。
他的一举一动,必然都是因时局变化而改变,只是张缈对他实在不了解,对这瞬息万变的时局也束手无策,左右自己是要嫁给他的,一旦无情便没有太多期许,是否败坏了名声如今也不再重要了。
“瑬心,有水吗?”张缈觉得口渴,睡得够久到了夜里反而不困了。瑬心倒了水来,水里仍是带着若有若无的桃花味儿,温热的程度也是恰到好处。瑬心又端来一碗红枣莲子粥,张缈虽没有胃口,毕竟初到寿王府,不好太过拂了主人心意,只得喝了小半碗下去。
此间张缈一直在观察瑬心,这个丫鬟果然做事麻利、口齿伶俐,张缈总觉得太会说话的下人容易招惹是非,但是瑬心的快言快语却是一种率真,倒是讨人喜欢。在瑬心服侍自己吃过药后,张缈问道:“你在寿王府当差多久了?”
瑬心道:“瑬心在寿王府有三年了,当初奴婢的父母过世,弟弟病重奴婢却无钱带他诊治。幸而殿下好心给了奴婢一张方子和三十两银子,才将弟弟拉回了鬼门关。为了报恩,我就带弟弟来到寿王府,我们姐弟二人愿意为寿王殿下当牛做马,尽管那时天真,奴婢那年只有十四岁,奴婢的弟弟刚刚九岁,根本在做不了什么活儿,但是殿下还是好心地收留了我们。”
张缈却不知道原来李瑁对这丫头还有救命之恩:“你弟弟如今也在这里当差?他叫什么名字?”瑬心的声音清脆好听,长得也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小,她笑着答道:“奴婢的弟弟名叫刘希暹,殿下说男儿便要精通武艺才能留在王府服侍,因此叫人教他武功。奴婢与弟弟也有半年未见了,想来他一定又长高了。”
是了,王府里的男人除了太监就是侍卫,想不到这寿王倒是个悬壶济世的大善人,张缈道:“原来你本姓姓刘。”瑬心替张缈掖了掖被子道:“不错,奴婢原本就叫做刘馨儿,只不过是馨香的馨。”张缈想了想道:“瑬心,留心,王爷给你取的是个好名字。”
“瑬”是帝王通天冠上垂下的珠串,瑬心是李瑁的帝王之心吧。当年皇帝给寿王赐名为“瑁”,意为天子所执之玉、用以合诸侯的圭,立储之心已经非常明显,李林甫见风使舵鼎力支持,反而使本就忌讳皇子结党的皇帝心生疑窦,这才将立储之事一拖再拖,给了忠王李亨的可乘之机。
连府中的婢女的名字都带着如此野心,看来李瑁真的是不甘于仅仅做一个亲王。既然已经为张家放弃了情爱,那么作为一个有用之人。就要在寿王身边搜集一切可用的信息,来保证李俶的锦绣前程。
这一夜直熬到天蒙蒙亮,张缈才渐渐入睡。几日下来,李瑁每日都来看望她两三次,两人虽然没什么话,但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提防尴尬。张缈的病来得快去得却慢,到第三日身上是不烧了,却填了咳嗽的症候。
几日躺在床上身上黏腻得很,香汤沐浴后换了月色罗绣襦、下配烟绯色筒裙,此时天气炎热,瑬心却因张缈身体尚未痊愈,非要张缈多穿些才肯放她出门。索性披了件衣摆洒有棣棠花绣纹的披风,便在瑬心的陪同下在这寿王府中四处逛逛。
寿王似乎是个很懂得享受的人,虽然是住在皇帝所赐的宅子里,显然却是整个翻建过了。亭台楼阁都不似其他王府那般整齐对称,倒是特意打乱了布局,令人迷失其间。不知哪出是湖哪处是楼,只是随意逛逛的话,若不留意却难免走了回头路也不自知,也是有趣。
张缈问道:“这里的布局很是有趣,我却没见过将自家府邸布置得毫无章法却又如此别致的”
瑬心答道:“这都是从前王爷与杨氏共同设计的,先王妃幼时家住川蜀一带,那里的楼阁并不像长安洛阳一般规整,为了减轻杨氏的思乡之情,王爷便命人将王府重新修建,当时还是京城一段佳话呢。”
张缈闻此,心中感慨,想不到从前李瑁竟是这样痴情之人。只可惜他与自己一般可怜,因为圣人的一句话,从此应证了那句情深不寿。再看这寿王府已经不同了,李瑁每日面对这物是人非,心里究竟在经受着怎样一种折磨,他们两个虽然立场不同,命运却如此相像。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然会同情起敌人来。
瑬心见张缈神色恹恹:“小姐可是累了?奴婢扶小姐回去休息吧。”
张缈摇头,却见不远处有一处石榴花林,此时已是夏季,倒处都是绿树成荫,早已不似春天时梅花、桃花、杏花争妍斗艳时的漫天花海。而这石榴花却正值花时,平日里张缈不喜欢这种太过艳丽的颜色,然而这种红色却始终令少女们趋之若鹜,争先恐后地穿上石榴裙、染上石榴色的指甲,今日一看在这满世界的翠绿中,那片大团的红色却是着实好看的,张缈便向那片石榴树下走去。
手攀树枝,将那生得较低的石榴花凑近鼻息嗅了嗅其间芬芳,寿王府内花开正好,却不知此时此刻自己的父母在思虑些什么,李俶又在挂念着谁呢?
于是李瑁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美人观花图,在阳光的照射下成了剪影,走近了,见她身上棣棠花的的黄色称得她明艳动人,曾经玉环最喜爱的颜色就是这样的黄色,这石榴树也是她所心爱。有一瞬间,两个人的身影恍惚中重叠,只见她回过头,翩然施礼,身边几只彩蝶围绕被人惊扰后又盈盈飞去,她一笑,明眸皓齿便是颠倒众生,那一笑不是因见他而心生欢喜,而是她在闻嗅石榴花时亲近自然的愉悦尚未散去,那是前一秒的微笑的余音回响。
“寿王殿下万福。”她矮身于自己面前,盯着她乌黑发髻上轻微颤动的四蝶银步摇,一种阔别许久的感觉涌上心头,那是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一瞬间的心旌动摇,是一种不合乎身份年龄阅历的卸下防备。
咸宜公主大婚之日,洛阳城美女如云一片姹紫嫣红,那一袭黄衫的女子在其中光彩夺目,那美是毫不收敛的艳压群芳、那艳是不容拒绝的咄咄逼人。在人群中只一眼就掠走了他那颗心,他仿佛失魂落魄地离席而去,走到那美人身边。那美人回眸一笑,媚态丛生,不久她一袭红装嫁到了他的寿王府,从此只羡鸳鸯不羡仙,终日把酒相对、共话诗词。
眼前的花海成了纷沓而来的红尘旧梦,李瑁道:“这石榴花的颜色艳丽逼人,你久在病中面色有些苍白,就该配这艳丽的颜色显得娇艳些。端午那日你头上戴的石榴石镀金步摇甚是配你,你总喜欢穿得这般素净,便要带些明艳的首饰来点缀。”
张缈心中暗想,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如今不过是为活着而已,哪里还有这些心思去细细挑选首饰,来打扮自己呢?却不知他竟记得自己那日戴了什么首饰,原来那日不光自己因好奇他的身世而对他多有留意,他也是早对自己有所图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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