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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掖庭录·大唐恭顺皇后》第42章 经纬甘苦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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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经纬甘苦同

次日张缈早早醒来,尽管瑬心与绾月已经是女官,但仍然服侍张缈的日常起居,毕竟在宫中只有她们两个是值得信赖的。

晨钟从宫内依次敲到宫外,直到宫门、城门渐次开启。这时天色依旧是昏黑的,烛泪已经淌了一夜,又干涸在青瓷烛台雕出的莲花瓣上。铜镜中自己的模样又有些陌生了,原本圆润的鹅蛋脸如今瘦削了下来,那一双水润的杏眼描过眼线后带了几许妩媚,挺翘小巧的鼻子、不点而红的唇瓣,她如今的模样是越来越像宁亲公主了。

瑬心小心地一缕一缕地梳着张缈逶迤而下的长发,这头乌黑茂密的青丝来自她的父亲,无论怎样改变身份,她身上的这些符号始终无法抹去。当初张垍为了宰相之位出卖了自己的女儿,可张缈死后圣人似乎再也没有想起当初对张垍的承诺,三年过去他依旧在太常卿的职位上停滞不前。

一根根发钗插在头上,张缈抬手握住瑬心的手,阻拦道:“今日装扮不宜太隆重,既然说是共同学习便不能太过特殊,我不想让那些宫女产生抵触的情绪。”瑬心将那根钗子放下,张缈又减了几对下来,此时晨钟声已尽,长安城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由于瑬心与绾月的身份已经正八品女官,张缈允许她们坐下来与她一起用膳。起初瑬心对此很是抗拒,不过考虑到倘若总以婢女姿态出现在张缈身边必定也是难以服众的,于是也慢慢接受了这样的事情。

这一批宫女一共二十五人,用花名册点了名字后,张缈大概对众人的相貌有了印象,而迟到的素绫与花罗两个人在此时才匆匆赶来。

张缈对着众人说道:“昨日说了奖赏制度,那么相应的自然也要对犯错的人有所惩处。你们根据自己的名字分成绫、绡、绢、罗、绸五组,每组五人。我与刘掌彩、俞掌彩三人组成锦组。为了保证每个小组的团结性,你们将根据分组重新分配住处。每组有十分基础分,每人次犯错一次扣去一分,若是表现突出则可加分。每过一旬分数最低的一组要替分数最高的一组打扫房间一周。”

这时绢组的天香说道:“倘若是锦组分数最低也会同等受罚吗?”

张缈看着她正色道:“上行而下效,我亲自定的规矩我自己自然要做到。倘若锦组名落孙山,我与两位掌彩不单为榜首打扫一周房间,还会在大家面前依次检讨。刘掌彩、俞掌彩你们可有异议?”

瑬心和绾月纷纷道:“听凭娘子吩咐。”

张缈满意地看向众人:“大家还有什么疑问吗?若没有疑问的话,那么从今天开始我们就开始正式的学习。由于我昨日尚未制定规章制度,第一日念在素绫与花罗尚是初犯就暂且宽恕你们一次,下不为例。”

素绫与花罗欣喜地对视一眼,连忙拜谢道:“多谢张娘子,我们以后一定不会迟到了。”绫、罗两组的组员闻此也十分高兴,毕竟谁都不希望自己的小组一上来就落后于人。

相思殿的宫女已经将后院重新布置,所有人一起围坐在一处凉亭长廊下,周围立满了挂着各色绢帛的木架子。

张缈说道:“就从今日迟到的两位开始,素绫、花罗你们谁先来做介绍?”

素绫道:“就由我开始吧。我的名字叫素绫,年十四,是河阴县人。素绫是用纯桑蚕丝做的丝织品,质地轻薄,不但可以用于裱画裱图,染上颜色后还可以制成衣服。常见的织法有平纹、斜纹与缎纹,这样的提花暗纹在光线投射下会折射出不同的花纹效果,我朝官员的官服所用的面料就是绫。最为常见的样式有双丝绫、镜花绫、吴绫、交梭绫、缭绫等。”

张缈点头道:“不错,素绫说的很好。绫是一种极其高贵的面料,由绮衍生而来。因其具有将低调与奢华集于一身,并且大气庄重的特点,被我朝用来制作百官的公服。有诗云:’缭绫织成费功绩,莫比寻常缯与帛’,未经染色时犹如’地铺白烟花簇雪’。产自越地的缭绫比罗、绡、纨、绮这四种名贵的料子还要精美,被我朝用作贡品。”(注1)

众人纷纷点头,张缈看见她们聚精会神的样子和那种热情的眼神,一下子觉得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是值得的。

她笑着吩咐道:“将素绫方才提到的布料的小样都取来拿给大家传阅。”

宫女们从架子上取来布条一一分给每个小组,大家摸着这些名贵精致的布料,顿时感觉这种上课的方式十分新奇。

就这样大家都介绍完自己代表的布料时已经到了午膳十分,张缈下令让大家各自回去休息,等到未时三刻再回来继续学习。

令她意外的是,这些宫女都觉得今日学的这些十分新鲜,都要求取消午休继续上课。绾月连忙劝道:“你们不休息,司彩娘子总要用膳的吧?学功夫不能图一时新鲜,要懂得循序渐进的道理。”

张缈倒是高兴极了,她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为了达到之前所说三月内识别所有布料纹饰的目标,将进度加快一点也是无妨的。大家有这么高涨的学习热情令我很是欣慰,假以时日我们司彩司定会成为尚功局乃至六尚局最出类拔萃的部门。不过不管怎样,劳逸结合是必须的,今日我们就在这凉亭下共进午膳,用餐时大家不必顾忌身份,只管将我当成同门师姐,我们之间可以随意聊天。午饭后我将以做游戏的形式继续上课,让大家既能得到休息,又能学到知识。”

起初这些宫女还有些拘束,然而胡女是个心直口快的,她说道:“其实此前听说娘子年纪轻轻就做了正六品司彩我还有点不服,昨天的时候听您说这些也觉得都是瞎折腾,直到今日上课才算是心服口服了。”

张缈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容和煦地说道:“昨日你第一个站出来我心里还有些紧张,生怕若是你们一个个的都反对我的想法的话,我的气场压不住局面。不服说明你有自己的是非标准,不人云亦云、不盲目服从是好事。只是若要成大器,你还要记住除非知己知彼,否则不可以对别人妄下定论。至于服不服,只要对方稍有长处优于自己,那么再超过对方之前就没有资格说不服。”

胡女点头道:“胡女明白了,多谢张娘子。”

自胡女之后,众宫女也都大胆也许多,后来连私下里讲的笑话都敢拿出来说了。张缈命宫女煎了她私藏的好茶给众人品尝,这些六尚局少有的东西都是李瑁托人送来的,实际上张缈一直清楚自己为什么总能收到各类珍品茶果,她也是装作浑然不知地受着李瑁的好意罢了。

众宫女疑惑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碗,都不知道眼前这类似粥的东西是什么。张缈见她们面面相觑的样子微笑着解释道:“在我朝吃茶也是一门大学问,长安的富宦人家所说的吃茶是指吃茶与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等物熬成的粥。像君臣清平茶、文人茶、法门禅茶,不同场合的茶道程序都大有不同。我今天拿给大家的可是难得的好茶,大家快尝尝吧。”

众人恍然大悟,这才知道原来京城流行的茶道竟然是吃粥。绛绡年龄最小又最贪嘴,第一个将碗中的茶吃了个干净:“这真是太好吃了!原来茶还可以这样吃啊!”

张缈觉得她虎头虎脑的样子可爱极了,吩咐道:“再给绛绡盛一碗喝。”

一顿饭后张缈对自己手下的宫女的性子有了更为全面的了解,她与众人的距离也拉近了许多,像绛绡已经完全不怕她,还吵着求张缈将剩下的茶留给她带回去晚上当夜宵。

等到众人都休息好了,张缈说道:“刚吃过午膳想必大家会有些困倦,那我们些做一个游戏来增进我们同门之间的了解。”

张缈将众宫女带到了被一圈垂着各式料子的架子围出的空地上:“第一轮游戏先由我主持,在规定的时间内我要求大家随意地在场地内走动,并且尽量去观察其他人的相貌特征,并回想她所代表的布料的特点。等到时间结束后所有人要保持当时的位置和姿势不动,我会随机蒙上一个人的眼睛并让随意点一个名字让她回答相关的问题。毕竟我们都是同门,倘若我念出了谁的名字让被点到的人描述她的相貌特征和名字来历时那个人答不出来的话难免有伤感情,所以答错者、弃权者要罚扎马步一轮。倘若这个人成功的答对问题,那么将成为下一轮的主持者,并给所在小组加一分。”

一时间众人都连忙问着对方的名字,生怕到时候答错被罚。张缈狡黠道:“所以趁最后一点时间,请大家尽快问清楚自己记差得人名。不过光靠死记硬背也是没用的,我还要知道你们能对号入座,能够真正的知道这些料子对应的样式,所以待会儿走动的时候可是要好好地记清楚周围人的相貌特征。”

之前那帮兰香混进司彩司的涵儿拿了羯鼓敲着鼓点,司彩司众宫女们跟着鼓点的节奏时时改变着速度。时不时两个人会撞到一起,便是一阵低笑,两人擦肩而过时偶尔会有互相询问的情况,对于这些张缈也只当不见。

躲在布料后偷窥的南珠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个头绪,只得回到相思殿的廊角向杜云婉回禀。杜云婉听的直皱眉头,真不知道这张云容神神秘秘的在搞些什么。

鼓点声停,张缈从涵儿手中捧着的竹筒中抽出了一根签字,她笑道:“这第一个就是胡女。”待相思殿服侍张缈的盼儿走过去将胡女的眼睛蒙上后,张缈又抽出了第二根签字,她说道:“胡女,请为我们介绍介绍云罗。”

胡女也不紧张,她缓缓说道:“云罗今年廿八,剑南人。睡凤眼、柳叶眉,难得的是眉心一点朱砂痣。至于她的名字云罗是罗织物的一种,因其质感轻柔如云得名。每织入三根或三根以上奇数根纬纱绞经扭绞一次,质地轻薄、挺括,穿在身上凉爽透气。”

张缈示意盼儿解下蒙在胡女眼睛上的白绢,她称赞道:“果然不错,胡女下一轮就由你来主持了。”这胡女的记忆力的确惊人,有这样恃才傲物的资本,也难怪她之前会不服自己这个不管事的司彩了。

几轮下来大多数人都能说个大概,只有绛绡答不上来去扎了一轮的马步。杜云婉看了个大概后忿忿道:“这尚功局怎可容她这般胡作非为!南珠,你去把吴尚功请来。”

南珠刚要动身就被杜云婉拦住:“不成,吴尚功只会护着她。看来这回我得亲自出马了,走,跟我去尚服局!”

等到杜云婉将尚服局的刘尚服带到相思殿时,正巧听到云绡向张缈提问,张缈正在向大家介绍生绢:“绢也可以称作绸,在南北朝前一直被称为练。由于梁武帝萧衍的小字叫练儿,在他即位后为了避讳从此改称练为绢。”

正在此时她的话却被一严厉的女声打断:“放肆!堂堂六品女官竟这般无规无矩,竟不顾尊卑与一群宫女玩乐!”

张缈连忙解开白绢,见来者竟是尚服局的刘尚服。她看着跟在刘尚服身边的杜云婉一时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想不到杜云婉竟敢越过吴尚功将其他局的长官请来,若此事被吴尚功知晓不知她会有多生气。

张缈施礼道:“属下参见刘尚服。”

刘尚服冷声道:“我可不敢有你这样的属下,为官两年无所作为也就罢了,如今竟打算将六尚局弄得乌烟瘴气吗?”

张缈辩驳道:“下官只是想了一些新奇的法子来帮助新晋的宫女识别布料,刘尚服若认为稍有变通就是不守规矩恕属下不敢苟同。”

刘尚服自来就很不喜欢张缈,见她竟敢还嘴呵斥道:“本官在教训你哪里还轮的上你说话?自前朝建立六尚制度,六尚局已经有百年的历史,你莫非以为自己的才学比得上这百年的传统?”

张缈仍然不认为刘尚服有权利管她司彩司的事情,瑬心一再地示意她不要再争辩,可是张缈也不是个好脾气的:“属下不知自己错在哪里,如果墨守成规就是对,那圣人也无需再颁布新法、朝廷也不再需要文武百官、我们这些女官也干脆出宫嫁人相夫教子。”

刘尚服想不到张缈居然如此胆大包天,她伸手指着张缈时手臂都在颤抖:“你!你!真是不知廉耻!信不信本官将你赶出宫去!”

这时绛绡站出来说道:“尚服娘子,我认为我们张娘子没有错,跟着她我一天就学到了好几周都记不清的东西,你不能处罚她!”

杜云婉呵斥道:“大胆!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胡女亦挺身而出:“胡女也认为张娘子的法子有助于我们这些新晋宫女的学习,倘若尚服娘子要处置张娘子,胡女愿一同受罚!”

张缈没想到绛绡与胡女竟会这样为她说话,一时间也后悔自己方才的冲动拖累了大家,她眼眶泛红:“我不值得你们这样做。”

越来越多的人走上前跪在刘尚服面前要求一同受罚,杜云婉没想到张缈竟然有这样拉拢人心的本事,连忙向刘尚服煽风点火:“她们这是在要挟娘子您啊!”

刘尚服深吸了一口气:“好!既然你们主仆一条心,我今日就成全你们,你们全都滚到掖庭局去舂米去!”

“慢着!”另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来者正是吴尚功:“你们都起来。还有你,云容,你是尚功局的女官为什么要听尚服局女官的训斥?”

张缈颇感意外地看着吴尚功,她虽然对自己照拂有加,但这么和颜悦色地与自己说话还是第一次。

吴尚功走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说道:“傻孩子,我都没有说你做错了,你为何要受别人的训斥?”

张缈闻此欣喜地几乎要流下热泪,吴尚功竟然认为她做的是对的,吴尚功的支持对她来说极其重要。无论做什么事情,倘若受到自己尊敬或信任的前辈的鼓励,那会是将来继续前行的莫大动力。

刘尚服不悦:“你这是什么意思?”

吴尚功冷笑道:“我尚功局的事情还不劳尚服您费心,你也不必将手伸到我眼皮子底下来。”说这话的时候她一直瞪着杜云婉,杜云婉只低着头,躲避着吴尚功的目光。

张缈很好奇吴尚功为什么能及时赶到,当她看到站在远处那人时顿时愣住:“清惠。”她险些叫出声来,那身穿尚服局司饰女官官服的女子正是当年上巳节她与李俶救下的那个小宫女清惠。

这些年过去,清惠早已不再是罪臣之女,而是朝廷堂堂正正的女官了,想不到当初的偶然善念今日竟然会救自己于危难。

注1:此处诗句引用自白居易《缭绫》,时间有些提前,在此表示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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