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春雨意绵绵
张缈带了绾月去了大明宫,只可惜天公不作美,才到了昭德寺她便觉出有细小雨滴不时落在鼻尖上。张缈站在檐下眼看雨越下越大,听着雨滴拍打在瓦片上的噼啪声混着打在青砖上的嘀嗒声,张缈的心绪越发不安宁,也不知下了这般大的雨,李瑁还能不能赴约。
“时下春雨最是寒凉,小娘子还是进寺里暖暖身子吧。眼下司彩司这些宫女们都靠小娘子了,这当口您可千万别着了风寒。”绾月虽然也心焦,还是好说歹说地劝着张缈爱惜身体。
张缈不肯听,她在这一刻有些明白为什么宫体诗中的女子总喜欢凭栏而望,也只有在这里望着院门才能稍微缓一缓那思君君不来的忧心之情。
难以用言语形容张缈见他举着伞走进昭德寺院内那一刻的心情,只觉得那一瞬间漫天大雨因他倒流。张缈见他那身绀青色穿金线长袍的衣摆比别处颜色更深些,便知道他的衣摆连同鞋袜必定已是被积水浸透了,一时便生出几分内疚来。
“王叔,你的衣服都湿了。”张缈上前去迎李瑁,李瑁随手将伞交到绾月手中,看着这一院的积水道:“不妨事,倒是你回六尚局时要麻烦些。太极宫当初就因地势低洼、容易积水渐渐被祖辈弃置。主殿尚且不堪、掖庭更是如此,这样的雨天那边的积水必定是要没过脚踝的,你可乘了轿子来?”
张缈摇头:“来得时候只是略略天阴,没想会下这么大的雨。因我贪着那点春光,便舍了轿子走来,回去的路上免不了是难捱了。”
李瑁看着她道:“先不必担心这个,等雨停了再想法子便是。几日不见怎觉得你身量又高了?”
张缈脸上莫名一红,小声嘀咕道:“之前三年不见都未曾注意到我长高,这才过了三天却说起身高来。”绾月见状,便知趣地退下了。
李瑁原本是打趣她,便故作正经道:“是真的长高了,春日里那花儿草儿淋了雨都会长高些,云容也如是。”
张缈瞪了他一眼,随后又关心起他的衣摆来:“我帮王叔拧拧水吧。”伸了手作势就要蹲下,李瑁连忙拦住,这一拦就恰巧握住了那一双玉手。
张缈抬起眼,对上那双深邃却始终难以捉摸的眼眸,李瑁道:“瞧你,做惯了司彩便急着服侍起人来了。”
张缈轻轻一挣,将双手抽离,辩驳道:“才不是,我才不稀罕服侍旁人,一向讨厌听别人指手画脚,因为这个今儿个还得罪了刘尚服。”
李瑁闻言,半认真半玩笑:“那便是单单对我如此了。”
张缈庆幸自己粉搽的多,否则脸怕是要红的滴出血来:“王叔是愈发不正经了,真对不住这年纪虚长。”心中暗想:“不知为什么,一见到你,便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李瑁不甚介意,却顺着她的话叹道:“和你相较,我自然是’老人家’了。方才触到你的手时觉出你双手冰凉,想你定是在这院中吹了许久凉风,快别只顾在这里站着了,进屋内暖暖身子。”
张缈便与李瑁进到寺内。出于敬意,两人仍是先进了香,张缈忍不住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李瑁便问她为何发笑。
张缈忍着笑说道:“神佛前私会,当真是大不敬。”
李瑁也笑起来:“你胆子不小,敢跟我开玩笑。”
张缈担心李瑁瞎想,忙解释道:“你可别多想,我说的私会有别于幽会,至于……”
见她苦思冥想,不知道怎么解释合适,李瑁便放过她:“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
张缈想起那根绦穂,忙从荷包里取了出来:“这几日忙着考核的事情,怕是最近没什么空闲做这些了,先把这根做好的送给王叔吧。”
李瑁道:“这么快就做好了,是不是又熬夜了?”张缈帮他系在腰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现在打绦穂可比从前快得多了。”
李瑁今日是得了瑬心的消息才来的,但若直接说帮她却会伤害她的自尊心,于是试探着问道:“刚来时见你有些怏怏不乐,可是六尚局有人刁难你?”
张缈眼前浮现出刘尚服那副嘴脸,有些闷闷不乐地答道:“没有。”
李瑁又说道:“若有什么需要,只管跟我说便是了。”
张缈摇头:“其实真的没什么,只是快要接受女官考核了,我难免会有些压力。偏偏又跟宫女的考核撞在一起,我向她们保证会让她们全部通过考试,可是只有这一个月时间,我有些担心自己应接不暇,可是又不能辜负了她们的信任。”
李瑁便宽慰道:“一个月时间是紧了些,但是凭长安才女张云容的本事,还惧怕那些掖庭局出身的女官吗?”
张缈叹了口气道:“若考琵琶、古琴、诗词歌赋我倒是不怕,女官考核……都怪我之前得过且过。”
李瑁其实自然会力保张缈在六尚局的地位,她的心愿在他的能力范围内他也都会尽力满足。虽然六尚局的事他难以插手太多,但只要是她想要的,他必定倾力相助。只是如果在此时告诉她,即便她做不到他也会帮她,她那么骄傲的人,这样反会伤了她的自尊,所以李瑁只是不断地鼓励她,让她相信自己的能力。
张缈原本烦闷的心情在李瑁的开解下倒是欢愉多了:“说了好些话,总是我的事情,我还不知道王叔最近都在做什么。”
李瑁犹豫片刻还是说道:“这之后我有些事情要处理,怕是有些时日不能见你了。”
若是平常公务也不见他如此避嫌,张缈不露声色地问道:“是私事?”
李瑁道:“不全是,但与东宫有关。因事关张家,我不该向你隐瞒。”
张缈心中一紧,但还是平静地说道:“东宫、张家与我没有关联,只要王叔能全身而退便好。”
李瑁没想到她非但不为张家求情,反而只担心他的安危,不由感动:“放心,我只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而已,此事与张家牵连不多,只是对李亨不利。”
张缈略一思索:“依稀听闻圣人对韦坚不很满意。”她所说的韦坚正是那个不受李亨待见的太子妃韦氏的兄长。
李瑁道:“正月时百官进宫朝觐,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与突厥交战时立了战功,兼任了河西节度使。他那时正是得意,丝毫不顾及父亲的猜忌之心,公然参了李林甫一本,举荐韦坚为相。”
张缈想了半晌才记起来皇甫惟明这个人:“皇甫惟明与王忠嗣都是太子的心腹,王忠嗣才遭到打压,皇甫惟明竟敢公然与李林甫作对。”说道这里想起来尽管她受张家和少阳院的影响对李林甫成见颇深,但李林甫似乎站在李瑁一线。
她期期艾艾地说道:“这下子李相国和少阳院的对立就成了公开的事情了,他必然急着对太子动手,这显然有利于王叔。可是李林甫终究不堪大任,若真有合适丞相之位之人,王叔应当为国计议。”
李瑁叹道:“哥奴尽管出身低微,然而他为相日久、根基已深。朝中局势向来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些年他防着别人抢他的相位,不断地在边地委任蕃将,朝中军权都快被他架空,至少他在平衡这各地方的势力上极其重要。像安禄山那种不安分的,若不是有李林甫坐镇,怕是早就仗着父亲对他的信任倚重谋反了。”
若真像李瑁说的那般,眼下这盛世不过是粉饰出来的太平景象,上上下下尾大不掉,各部门都是从里腐败到外,能捱一日是一日。不由得庆幸父亲没能如愿升任宰相,他的才能逊于祖父不少,反而会辜负了燕国公的名声。
“这些事我不懂,我相信王叔会有自己的判断。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只望王叔对张家手下留情。”毕竟张家对她有养育之恩,再怎么试图撇清关系,也不希望自己的心上人伤害自己的家人。
李瑁终究是答应了她,这些年圣人对张家的恩宠稍减,倒是不足以对他构成威胁。张缈过世的消息传出后,他不但全身而退,还让张家与少阳院相互猜疑,都认为是对方下的手。张家与少阳院的联盟已有嫌隙,比起剪除,倒不如加以利用。
西京的春雨下猛了虽然来势汹汹,可是不会绵延太久,说了这些话外面的雨已是停了。
张缈和李瑁坐得久了身上发酸,见天晴便去赏那初晴之景。太阳本要落山,这时云雾散开倒照亮了半边天。这半边日头半天月亮的情形本不多见,偏偏中间横跨了条彩虹,将天分成粉红、蔚蓝两半。
张缈仰着头,连连称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景象。”
李瑁道:“的确不同寻常,够太史局那些闲官好好参悟了。”
张缈“嘶”了一声:“我说的是风景,谁说天象了?不过这些天象命理啊我也不信,小时候家中请了个得道方士给家中姊妹挨个算命,无非是些大富大贵之类的废话。我真是奇了,张家的儿女大富大贵还用他算,母亲当时听了还特别高兴,给了他不少赏钱。”
李瑁调侃道:“没算出你会出落得如此标致,的确算不上有本事。”
张缈先是脸红:“王叔这么好看,毕竟也是亲戚,但凡我沾上一点光也不至于难看。”
李瑁有些惊讶于她的反应:“不得了了,你在六尚局学坏了。”
“只许你胡言乱语,就不许我反唇相讥?”张缈随后想起一事:“不过他倒是做了个好事儿,当时他为了讨母亲喜欢便说我有凤格,从那以后父母便对我另眼相待,否则家中姊妹那么多哪有我什么事。”
李瑁轻笑一声,怪道并未觉得宁亲公主真的宠爱张缈,原来她是这样被选中的:“他未必是胡说。”
张缈想到皇祖父、李亨、李俶忙道:“呸呸呸!我可没有什么凤格,这可不是乱说的,王叔快忘了吧。”
李瑁一直想待他得登大宝便许她皇后之位,这样就不存在现下韦葭漪为正室的问题,张缈却不明白李瑁话中真正的含义。
张缈突然指着花坛说道:“王叔你瞧,这里有好些谷莠子呢,你再给我编个兔子吧。”李瑁便道:“那你去采几株来。”
大片的谷莠子长在花坛深处,张缈起初还提了裙子踏上草坪,可一蹲下绣鞋及裙摆还是被泥泞弄脏了,她索性松了手放任不管。她不知道需要用几株草又不想跑第二趟,不一会就摘了好一大把。
李瑁见了忙道:“好了好了,够多了。”
张缈闻言踩着泥出来,将一大束谷莠子递给李瑁。李瑁见她裙摆上沾了足有一寸高的泥:“早知道不叫你去了,糟蹋了你一身衣服。”
张缈浑不介意:“我今儿心情好,乐意糟蹋件衣服。再者说用区区一件衣服换王叔亲手编的兔子也不亏。”
张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编好,李瑁将那活灵活现的小兔子递给她:“你知道民间百姓叫谷莠子什么吗?”
张缈摇头:“不知道,叫什么?”李瑁答道:“狗尾巴草。”
张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狗尾巴草?这是什么名字啊。不过确实挺形象的。”她将那只兔子举在半空左瞧右瞧,今日格外好看的天空像是它的衬子。
李瑁见她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不自觉地变得愈发温柔:“相传有一位仙女带着爱犬下凡,在凡间她遇到了一位书生,两人很快便坠入爱河。但是好景不长,两个人的感情被王母娘娘知晓,遭到了天庭的阻挠。”
张缈紧张地说道:“那怎么办?”
李瑁继续说道:“无论王母娘娘怎样威逼利诱,仙女都不肯离开那个书生。明明知道是以卵击石,她还是与王母娘娘派来抓捕她的人决一死战,那只天犬为了保护主人死在了天兵手下,死后化作了这种草。因此谷莠子代表着坚韧、艰难的爱和对爱情的见证。”
张缈又问:“那仙女与书生最后在一起了吗?”
李瑁道:“仙女与书生都死在了大战中,化作了雌雄一双玉佩,这两个玉佩齿纹相合,只有拼在一起时才是完整的。可他们一个沉于东海,一个埋在昆仑,据说若有情人各执一半便可永结同心。”
张缈叹息道:“生前不能相守,死后还忍分离,他们真是不幸。”
李瑁解下腰间佩玉,轻轻用力那佩玉竟然分成了阴阳两半,他将一半交到张缈手中:“快到你的生辰了,提前将贺礼送给你。”
张缈用手指磨砂着那半佩玉的纹路,想着他方才说若有情人各执一半便可永结同心:“真有这个故事吗?”
李瑁道:“传说本来就是后人杜撰的,又何来真伪?这传说是养父讲给养母的,佩玉也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张缈知道让皇帝与恭皇后在李瑁心中的分量,她将那佩玉小心收好:“多谢王叔,我很喜欢这个礼物。”
李瑁道:“六尚局的事情若是在应付不过来也别自己一个人扛着,可以叫瑬心想办法,或是去请教吴尚功。至于女官考核,我相信你一定没有问题。”
张缈点头:“王叔尽管放心,我不会让王叔失望的,王叔也要万事小心。”
李瑁应道:“你不必担心,琳弟也能替我分忧不少。”
因为天色渐晚,李瑁便送张缈回太极宫。进了夹城便见积水绵延一路,张缈恨不得能划条船过去。
李瑁道:“你别趟水,我背你过去。”
张缈急急推辞:“这怎么行,若被人瞧见多不好。”
李瑁不由分说:“被人瞧见你与我一齐趟过去与我背你过去的后果没什么实质性区别。我方才不是与你商量,我绝不会让你趟水过去。”
张缈仍然不肯:“这真的不行。”
李瑁不再多说,直接将她拦腰抱起,引得张缈一声惊呼:“哎!你这是做什么,绾月还看着呢!”
绾月在后面笑道:“绾月什么都没看见。”
李瑁踏进水中:“你别乱动,否则我在失手将你跌入水中,那时你可不要怨我。”唬得张缈连忙用手臂勾住李瑁的脖子。
张缈看着李瑁俊逸的面庞,他真有二十八岁吗?看着还是如此年轻啊。
“想什么呢?”李瑁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便问道。
张缈答道:“我在想王叔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比我年长十载,倒像与我相差无两。”
李瑁道:“我自幼便看着比同龄人年纪小,十五岁前生得比年幼于我的李琳还矮,因这个在宁王府遭了不少笑话,我是极不愿如此的。”
张缈啧啧称奇:“可是现在嗣宁王殿下可没有王叔身量高了,回了大明宫才慢慢长高,不知道的还以为宁王府亏待了你。”
到了内城门口,李瑁将张缈轻轻放下。张缈仰头看着李瑁,仿佛身体不受自己的控制,借着夜色浓郁和暮鼓雷雷,她踮起脚尖勾住李瑁的脖颈迫使他略略俯身。一个温软的吻落在他的脸颊上,像她因羞涩匆匆跑进门内消失不见的身影一样,稍纵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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