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直都没有离开这个地方。
贺南叉腰说要救我的样子很嚣张,但是接下来列出的准备工作又多得惊人,又是要等某种药草成熟做药引,又是要寻找合适的容器收养镇魂虫,最后还掐指算时间,说明了非月圆之夜不能动手。
我很看不起他这样的神神叨叨,午后坐在木屋外一边剥笋干一边斜眼看他,“还要等月圆之夜?要不要先跳一段大神?”
他哀怨地看着我,只说了句:“你太不尊重长辈了!”
难得看到他没有装疯卖傻,居然还自称长辈,浑忘了前几日是谁不服老的让我叫他大哥的,倒让我不好意思?
山谷里只有我们俩,莫离走了,说有事要办,我在他走之前已经把那日自己在树洞中所听到的对话择能说的都告诉了他——除了自己的公主身份之外。虽然我已经有了总有一日纸包不住火的自觉,但在还没做好承受一切的心理准备之前,能拖则拖吧。
事实上我感觉莫离已经对我的有所隐瞒感到非常愤怒了,毕竟没有谁在突然发现自己的生死原来是与另一个人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会无动于衷的。
更何况,他最恨被骗。
他走的时候只扔下一句“等着”,多一个字都没有,我当时吓得脑子发懵,来不及说话就一把拖住他的袖子,好像自己是一只就要被他抛弃的小狗,心里惶急,还要结结巴巴地解释。
“我,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我只是怕你不高兴。”
他袖子被我扯住,我抓得太紧,他的手微动了一下,却也没有挣开,或者是不想挣,衣服这东西,人在旅途,又没什么换洗,破了总是麻烦。
但是他不说话,沉默地看了我许久,眼里风刀霜剑,看得我渐渐松了手指一根一根的,知道留不住他,又怕他不回来,只敢更小声地说话,“那你要记得回来,我还在这里”想想觉得这句话没什么用处,又指指胸口,“那个,那个它还在这里。”
他眼睛眯了眯,终于点点头,又说了一遍“等着”,然后转身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那个狭窄的缝隙中,一个人呆立许久,直到贺南的声音将我惊醒。
“别看了,他一定会回来的,不为了你回来,为了镇魂虫也会回来的。”
我反身瞪他,前所未有的恶狠狠,瞪得他后退了一步,两手交叉在胸前做了个防备的姿势,声音紧巴巴的,“你要干吗?”
“他答应你什么?”我凶狠地问他,眼睛要吃人那样。
莫离走之前,与他在木屋外谈了一会问,两个人背对着我,我有心挨过去听,但心里明白,他不想我听到的东西,我再怎么努力,都是听不到的。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没有力量的人,连选择自己处境的权利都没有,更何况改变。
直到他走了,直到他消失在我面前,我才想到自己可以开口问眼前的这个男人,脸上凶狠,胸口却是空的,害怕的空落落的,一个手指就能戳破的虚伪的壳。
“你很想知道?”贺南站直身子,露出欠扁的笑容,“我就不告诉你。”
我知道答案不可能来得这么容易,但仍是气结,在看到他脖子上被勒出来的累累红痕,还有下巴上被窝揍出来的一块淤青。更别提之前被飞出来木屋外落地时扭到的腿脚,至今都是一瘸一拐的,心情再差都不得不佩服了。
“你武功这个差,难道不怕被人打死?”
他斜眼看我,耸耸眉毛,自己从怀里东掏西掏,掏出几个小瓶子来,倒出里面五颜六色的药丸霜剂又吞又抹,眨眼那些伤痕就在我跟前奇迹般地淡了下去,又扬手夹着金针连刺自己几个穴道,再直起身子,走路都不痛了。
我看的神奇,嘴巴都微微张开了,他收起东西之后瞥了我一眼,道:“来找我的人,都是有求于我的,谁敢怠慢神医?这世上之人,谁不怕死?又有谁真的想死?有那么多排队等着我救的江湖大佬,如果真有人要打死我,那一定会有更多的人先把他给打死。”
我又手痒了强迫自己不看他,避免自己变得更加暴力,懒得接他,嘴里就更不留情。
“也不是人人都有求于你的,总有人什么都不想要你的。”
他突然不说话了,头低下去,许久都没动一下,我只是随口说话,说完就撇过头去了,等我举得异样再回头,他已经哭了。
那已经是傍晚,山谷里光线朦胧,他一个老男人,灰白头发,耸拉肩膀,含着两包泪水,虽然并不难看,但真的很吓人。
我吓得浑身一僵,问他:“你怎么了?”
他胡乱抹了把脸,哑声道:“你说的是,就算天下人都追着你,可你想要的那个人,偏偏是不要你,那也没办法。”
说完就走了。
这天晚上我就在木屋里睡了,贺南不知跑去了哪里,一直没进来。我睡不着,睁眼看到窗外透进来的白月光,这么深的山谷,也跟水一样凉。
我翻来覆去想贺南所说的那句话,越想越凄凉,心里可怜他,又可怜我自己,最后更想起莫离来,想起他说出“原来你一直都知道”时的表情,鼻子都是酸酸的。
我不想骗你,我只想你想起来我,虽然就连现在我都渐渐觉得,着希望越来越渺茫,渺茫得就像是窗外的白月光,看到都觉虚幻,明明在眼前,却哪里都摸不到。
说来奇怪,我过去只要一个人静下来,总会想到过去与季风在一起的许多细小碎片,但最近却越来越多地想起来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尤其与莫离离开那客栈以后,记忆里那个少年的影子渐渐被高大的男人替代,他们虽然有同一张脸,但重叠在一起的时候,却让我觉得分裂。
三年,我还是错过了太多时间,错过得都不能把前后的他完整地拼凑在一起,错过得让我觉得,他们已经成了两个人。
门一动,像是有人走进来,我猛惊,双眼紧闭,手在被子里却已经握紧了匕首。
贺南虽然是接受了莫离的条件将我留下来的,但我并没有把这个地方当成万无一失的保险柜,上床前很是搜罗了一下可用的东西,最终选中的是一把小匕首,就搁在靠墙的药柜上,堂而皇之,像是怕我看不到。
黄铜柄的小匕首,双面开刃,该是贺南常用的东西,很锋利。我就握着它上床了,想着贺南半夜突然变身半兽人跑进来,我就一刀捅死他,虽然这个可能性很小,但以防万一,手里有刀,总是聊胜于无。
门开了,然后是很轻的脚步声,笔直往我所躺的地方走过来。人在紧闭双眼的时候听觉特别灵敏,我甚至能够听见走动间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一直走到床边才停下。
我牙关咬得死紧,紧张得呼吸都停了,片刻静默之后,脸上一凉,竟然是他伸手过来摸了我的脸。
我再也忍不下去,睁开眼的同时霍地出手,锋利的匕首刷地挥向他,原本落在我脸上的手掌一翻,千钧一发之际反扣住我的手腕,我只觉得腕上一阵酸麻,哪里还握的住那把匕首,就听它啷一声落在床沿上,然后有落入床前所铺的厚厚地毯中,出师未捷身先死。
“你干什么?”带着点怒气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我以慢动作呆呆仰头,看到刚才还在我紧闭的双眼前晃动不休的那张脸——莫离的脸。
2
“你,你回来了”我结巴。
“你在干什么,睡觉睡得连呼吸都没了。”莫离大人的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
还不是被你吓的我心中默念,但是看到他回来只觉得高兴,那点些微的惊吓与抱怨很快便烟消云散。
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他并没有追问的意思,低头将地上的匕首捡起来,拿在手里看了一眼,眼角微动了一下。
我的脸就红了。
“那个,那个是为,以防万一”我解释。
“以防万一,用这种切纸的刀是不行的。”他开口,又随手把那把匕首搁存床边的药柜上,低头道,“进去一点。”
我一时没能理解他话里的意思,但是身体已经听话地照做了,然后看着他钻床边坐下,又解开大氅,最后躺下,就躺在我身边。
他这一系列动作做得自然而然,像是过去已经做过千万遍那样,躺下之后即刻闭上眼睛,“睡吧。”
木屋里一片沉默,我维持着侧身相让的那个姿势,随着他之前的那一系列动作,早已浑身僵硬如石块,耳里是自己疯狂的心跳声——响得连死人都能吵醒。
但他完全没有反应,合着眼睛,侧脸是一条沉默而漂亮的曲线。
我与莫离并不是一次同床共枕,但从来都是情势所逼,从未有过今日这样的自然而然,自然得像是一对平常爱侣。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知僵硬了多久,脑子混乱,渐渐连呼吸都忘了,他突然转身,睁开眼睛对上我的眼。
我猛地吸气,这才发现自己几乎要窒息了。两个人之间只有数寸的距离,他的温热的气息落在我的脸上眼上,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乱了调子,“你为什么”
他不说话,沉默地看着我,乌黑的一双瞳仁,黑暗里最深的诱惑。
我还能说什么,我只能继续脸红。对着这张脸,我连提问的勇气都没有。
还有什么好问的呢?如果是他要的,如果是我可以给他的,我都可以双手送上去,包括我自己。
我从十三岁起就知道,我愿意于他在一起,无论是什么样的在一起。
“我既然留你在这里,这里就是安全的。”他突然开口,哑着声音,不介意自己面对的已经是一只红透的番茄。
“”
“是有很多危险,但是你和我在一起。”
“”
“我有许多事情要做,如果不得已暂时离开你,你要等我回来。”
“”
我一直没有给他回答,然后,片刻之后,他很有些无奈地补了一句。
“你哭什么。”
他终究没有记起我,但是他仍旧与从前一样,要我与他在一起,大悲与大喜让我在他面前泪水汹涌,只顾得上用手边能够抓到的一切擦脸,喉咙阻塞,哪里还能发得出声音?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他一开始还有尝试叫我停下,但后来便放弃了,最后伸手,抱我到他身上,任我哭。
我的身体落在他的怀里,他身上有安定温暖的味道,那种让我感觉就算天塌下来,都能够一笑了之的味道。他抱了我很久,眉头紧皱,但是手势温柔,我哭得双目红肿,眼前模糊一片,最后终于哭不动了,瘫在他的身上,脸埋在他的胸口,只剩下细碎的噎气声。
“哭完了?”
我动了动脑袋,因为羞愧,又因为那么长时间的拥抱,身上没了力气,更没有一点抬起头的**。
他仰面抱着我,任我趴在他身上,声音低哑,倒像是自言自语。
“怎么会是你。”
我没听懂,抽噎着抬起头,又被他按下去。他的手掌放在我的后脑上,像是按住了一只猫,说道:“我有这么多事情要做,你这样缠着我,多麻烦。”
我愣住,之前的感动哗啦啦飞走,心凉了半截,挣扎着要从他身上下来说话,却挣不开她的手,又听他低低吐字,“可有你这样缠着我,也好。”
说完双手托我上去,我不及反应便已经鼻尖对着他的鼻尖,眼睛对这着他的眼睛,他看着我,然后再两个人合在一起的呼吸中,很轻的吻了我的嘴唇。
他这样一个强硬冷酷的一个人,却又那么温软的嘴唇,微微带着些凉意,羽毛那样轻轻的一触,让我的心口又是一阵微痛。
我知道我爱他,这个连接吻都让我心疼的男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他忘记我的时候,在他离开我的时候,我已经一个人偷偷爱了他很多年。
有他在身边的感觉太好了,我哭得累了,就趴在他身上,双手抱着他的脖子,脸埋在他的胸口里,脸颊下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最好的催眠曲。
但我睡不着,着心跳声让我想起太多的是穷,我低声问他,“让贺南把我身体里的虫子拿出来好吗?会有危险吗?”
他像是要睡了,声音越发的哑,沙沙的,“贺南不会失手的,你放心,你武功差,自保都不行,与其带着它被人觊觎,还是拿出来安全一些。”
“我是说你”
他没答我,大概是不屑于回答这种怀疑他能力的问题。
我只好再接再厉,“你答应他什么?不要给他占便宜。”
他又不说话,我一腔热血都问在虚空里。
我憋得难受,悄悄抬头,眼睛早已适应屋里的幽暗光线,见他闭着眼睛。
竟像是睡过去了。
我移不动目光,就这样看了他许久。我年少时的爱人,那个清瘦高挑的少年,在我所不知道的时候,变成了一个这样强大的男人,就连闭着眼睛的时候,都能够让空气里充满了压迫感。
3
这样的改变让我茫然。
床头松松地挂着乌黑的长鞭,鞭梢拖迤在枕边,我一开始并未在意,但是这样长久地注目之后,总有些怪异的感觉,忍不住又多看了它几眼。
“啊!”我突然惊呼。
他猛然睁眼,一手将我拨到床的里侧。
我面朝下被他按在床上,只能发出闷闷地声音,“莫高,那个鞭子是”
他很快发现屋里没有丝毫异样,终于松手让我抬头,脸色不是很好看。
我可以理解,如果是我睡到一半被人吵醒,脸色也不会太好看的。
我还是不敢相信,抓着那鞭子仔细辨认,沉甸甸的乌黑鞭柄,尾梢一点微亮,那是我熟悉的金丝索散发出的寒光,果然是他原先用惯了的那根鞭子。
我记得这根鞭子在我们随着断桥落下时就已经丢失,之后他一直是空着双手打的,直到牧场上的人又为他准备了一根牛皮长鞭为止。但现在它好端端地在我面前,丝毫无损。
“为什么它回来了?”我实在忍不转讶。
“我从铁木尔手里拿回来的。”他眯着眼说话,忍着一个哈欠,难得一见的慵懒之态,瞬间夺魂,让我发了好一阵子呆。
等我回神想明白,他的眼睛已经又快合上了。
我抢着在他睡前追问:“你遇上他们了?你怎么会遇上他们的?”
他皱眉头,见我满脸急迫,大概知道不说是没法睡了,虽然皱着眉头还是说了:“我追上他们,杀了一些,跑了一些。”
我震惊得结巴了,“长老们呢?”
“他们不在,应该是入山了,那个领头的汉人也不在。”他拨弄了一下我的头发,非常随便。
“你今天就是去做这些事情的?”
“当然,你说他们埋伏在入山的必经之路上,长老勾结异族,背后又有不知名的神秘人撑腰,我自是去探个究竟。”
“你探出那些人的来历了?”我明知他应该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否则不可能回来时没有一点反应,但仍是没来由的心惊胆战。
“那些人都是死士,不肯开口,但我查验了他们的尸体,有几具尸体还烙着墨国兵士的火印,此事果然与墨国脱不了干系。奇怪,他们要你做什么,难道墨国也对我教圣物有兴趣?还是那几个老东西拿你去邀功,跟他们说了些什么?”
我嘴唇发抖,怕他发觉,只能用力咬住,幸好他并没有与我讨论下去的意思,只侧过身来,又用力推推我的肩膀。
“转过去。”
我被他推得翻身背对他,感觉背后立刻被温热包围,是他从背后将我抱住,一只手搭在我的身前,下巴搁在我的头顶上,“睡觉。”
背后安静,我花了很长时间才镇定下来,耳边只有他的呼吸声,均匀绵长,他追踪那些人,又与他们交手,一日往返,不知花费了多少精力,铁打的人都要精疲力尽了,被我这样数次吵醒都很快睡了过去。
但我心里乱得烦闷,又哪里睡得着?翻来覆去的想,如果他知道一切该怎么办?如果长老们说出我真实的身份该怎么办?那几个奸诈的老头子勾结异族的事情还未有人揭穿,他们上山能有什么好事?说不定就是为了设下陷阱等着他去自投罗网的。
还有逐月那个莫名出现,又要将莫离监禁在山上的女人,我每想到她一次,就会情不自禁地一阵恶寒。
最后还有,究竟有多少人知道了我就是皇女平安?这猜测让我恐慌,我在黑暗中咬着嘴唇,克制着它的颤抖,然后情不自禁地,挣扎着,一寸一寸地反转过自己的身子,直到眼睛能够看到他为之。
他是真的累了,我这样翻身都没有惊醒过来。我收拢身子,黑暗里默默挨近他的心口,那有力起伏的声音与我的心跳声交融在一起,让我安定的声音。
虽然我在十三岁那年就知道,这世上的一切,根本不可能因我的意志改变一分一毫,但在这一刻,我仍是无限希望这个夜晚能够无限延续下去,而明天,永远都不要来。
4
无节制哭泣与用脑过度的结果是,等我终于睡去之后,就睡得跟个死人没两样了,说是去意识还比较贴切。
晨光微亮的时候,我曾感觉到身边温热离开,我一定表达过不满,用手去抓他挽留他,但是有股很轻却坚定地力道将我的手放回自己身上,然后是整理衣物的声音,立起的男人遮挡晨光,我挣扎着睁眼,看到的却是光影中朦胧的一个侧影。
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等我真正能付意识清醒地张开眼睛的时候,明晃晃的光线已经透过木屋的窗缝一直照到了床头。
床上除了我之外空空荡荡,似乎昨晚的一切,莫离静夜里的推门而入,他在我身边的呼吸,心跳、拥抱,还有那些让我大喜大悲的话语,都只是一个梦。
我独自坐在床上愣怔许久,然后跳起来,疯狂地寻找任何一点他回来过的痕迹,看到药柜上那把黄铜小刀像是瞎子看到了光,上去就一把攥在手里。
木门轻响,是贺南推门进来,见我死死攥着刀扭过头去瞪着他,很是受惊,一只脚踏在门里,另一只脚就犹疑着没有进来,声音也像是打了结。
“你,你又要干什么?”
我看到是他,无限失望,整张脸都暗淡下来。
贺南见我并没有朝他扑过去的打算松了口气,然后又露出了然的神色,“你在找他?他走啦,一早走的。”
我猛抬头,“他真的来过?”
贺南走进门里,将手里端着的托盘放在屋里唯一的一张桌上,托盘上碗筷俱全,居然是一份早餐。
“是啊,我都说了,他好爱你的,急匆匆赶回来看你,天没亮又走了。”
我突然想起昨晚我与他的那个亲吻,终于后知后觉地火烧了双加,低下头,嗫嚅着,“你看到了?”
他居然楞了一下,“你脸红什么?你们要做什么都随便,我不会看的。”说完还举起两根手指头表示决心,“我没兴趣。”说完又摸着下巴补了一句,“你们不会还没做过吧?那他也太暴殄天物了”
我越发面红似火了,恨不能一脚踹上去。他指指桌上的东西,“吃早饭吧!”
我倒是真的饿了,又是在懒得跟他多说,索性坐下来吃个痛快。
他在旁边看着我吃,双眼一眨不眨,我倒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嘴里吞咽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干什么这么看我!”
他欲言又止,咂咂嘴,只问:“好吃吗?”
我舀了舀碗里的东西,一碗稀粥而已,虽然是淡绿色的,但是味道还不错。
“还好,你用荷叶煮的?这个颜色。”关于吃东西,我这些年算是见多一些世面的,少时那一斤牛肉的笑话,那是再也不可能重来了。
他嗤笑,“你真不识货,这是我用天山雪莲熬的。荷叶这种东西,怎么能比?”
我噎了一下,想说天山雪莲有市面稀奇的,想我还自称本宫的时候,顿顿都是龙肝凤胆,补品更是吃得想吐。
他并未察觉我的不以为然,依旧得意扬扬地道:“此处虽为地下,但温暖干燥,又有水源,最适合培植和储藏珍稀药物,还有那些药兽,你看到没有?那个那个,还有树上的”
贺南一边说话一边推窗指点,我看他很有滔滔不绝的架势,立刻把头埋进面前的大碗里,假装暂时性失聪。
之后我就被迫与贺南在这个地方呆了下去。我武功不及莫离,与贺南相比,最多也就是半斤八两——除了轻功比他稍好之外,但这里是他的地盘,到处都是不知名的花草动物,他真要摆我一道,一阵迷烟也就够了。我好歹算客,犯不着与他整日板脸,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离越月圆之夜还有十数日,莫离真如他所说的有许多事情要做,有时候连着数日都看不到人影,偶尔回来都是在半夜里,又总是在清晨离开,害我总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严格的说,贺南这人还不错,至少对自己答应的事情还是很守信的,每日张罗着各色补品给我补身子,为即将到来的月圆之夜做准备。我一开始还有些担心他与我孤男寡女,后来莫离就在某天半夜我的喋喋不休中开口说了,说你知道吗,圣手先生对女人没兴趣。
我再看贺南的时候,眼里就多了许多怜悯,总想起他说:“就算天下人都追着你,可你想要的那个人,偏偏是不要你的,那也没办法。”那句话时的表情。
叔叔,就算天下女人都爱你,可你要是只喜欢男人,那也是没办法的。
既然山谷里大部分时间只有我们两个,我与贺南渐渐就熟络起来,对他的说话风格的接受度也提高了许多,后来还能聊上几句。贺南虽然神神叨叨的时候比较多,但对药理之道确实有研究,说起谷中动植物来头头是道,鼓励无趣我权当听,我慢慢也学了些东西。
但可惧的是,他除了那一日莫离在场时讨论了一会儿镇魂虫之外,之后对它三缄其口,任我如何刺探都不吐一字,嘴巴紧的像被人用针缝过。
我对着困扰了我足足三年的东西有着无穷尽的求知欲,更何况它还关系着莫离的生死。贺南一开始还之道绕着弯子扯开话题,后来被我追问得急了,就丢下一句,“我答应了不说的。”然后别过头去给我一个背影。
我气结,两天都没理他。
日子就这样流水一般过去,我每晚上床前都坐在木屋躺着看月亮。贺南果然对我没兴趣,每天晚饭之后就消失的不见踪影,也不知到哪个角落里搂着他的珍稀药兽诉衷肠去了,只留我一个,倒也清静。
这山谷在地缝中,仰头只有一线天光,时常只能看到一角残缺的月亮,就是这样一小角的白月,却每每让我看的恍惚出神,有一次居然就在屋顶上睡着了,居然还一觉睡到日头晒脸。二次就没那么安稳了,睡到半夜被莫离抓到,气得他找到贺南劈头一顿训,说他也不看着点我。
我就奇怪,明明是我们有求于贺南,但看贺南对莫离唯唯诺诺的样子,倒像是贺南有求于他。
我一想到这里冷汗就下来了,明明刚醒来还有些昏头涨脑,手却已经抓住了莫离的衣摆,很想把他拉到身后去,挡住贺南那个不喜欢女人的大叔的任何目光,可惜这只能是想想而已。真实情况是,我被莫离抓在身后,只能看着他的后背听他们说话。
训完贺南之后莫离也没有把我放开的意思,转身抓着我进屋,丢我到屋里唯一的那张床上。
我这些日子与他睡得熟了,所谓的羞耻之心,根本就跟那地缝上头那一小片天空中偶尔飘过的浮云一样,完全可以忽略。
更何况他在这之前已经有几日都没有回来过了,我想他想得厉害。他立在床边,我身子就自动自发,滚到他身边抱住他的双腿,猫儿撒娇样,就差没有拿头去蹭他的衣摆。
“躺好。”他声音微有些僵硬。
我已经动不了了,他不知赶了多少路,那衣摆上满是风尘仆仆的味道,凑得近了,就有另一种味道浓郁起来。
血腥的味道。
5
我几乎是立刻就惊恐起来,再也躺不下去,从床上跳起来就往他身上摸,他拨开我的手,头发略有些散了,额发垂落,难得一见的疲惫。
“我没事,那不是我的血。”
那是谁的?我几乎要冲口而出,又被他的脸上的杀气吓了回去。
难怪之前贺南会对他唯唯诺诺,我一直站在他的背后居然没有发现。他这样一脸凛冽的杀气,就像是刚杀过几百个人,而且还准备再杀几百个的样子,不要说武功不济的贺南,任谁见了都会手软脚软的。
他看了我的表情一眼,微偏了一下脸,伸出一指指床,又重复了一句,“躺好。”然后转身便出去了。
我茫然了一下,不知他要去哪里,但是身体在他离开木屋的同时已经有了动作,一下就从床上跑到了门边。
他出门时反手将门合上了,但是木屋简陋,薄薄的门板上全是稀疏缝隙。我手放在门上,还未推门而出,眼睛就透过那些缝隙,清楚地看到他在溪边的背影。
他竟然在捧水擦洗手脸,很仔细地,最后立起身的时候又低头看了一眼衣服的下摆。
就这么几日,他又瘦了些,被月光拖长的影子长而薄,在我还没有决定是否要推门而出的时候,他已经结束了所有要做的事情,转身向木屋走了回来。
我忽然没了主张,眨眼又跑回床上,欲盖弥彰地用被子将自己卷了起来。要是文德知道他教我的天下无双的轻功尽用在这些时候了,难保不会吐血。
莫离推门而入,仍是很轻的脚步,其实只要他略微提气,脚下旧以落地无声,但他走进这里的时候一直没有那样做过。
或许他觉得没必要。
他的脚步在床边停下,然后坐了下来,坐在我身边的床沿上。
“不热吗?”他看着卷在被子里的我开口,脸上仍有些湿漉漉的,刚才垂下来的那绺额发粘在他瓷一样的额角边,之前那些凛冽的杀气已经没有了,即使还有一点淡淡的残余痕迹,看上去也只像是另一种倦怠。
我刚才还在屋顶上摊着手脚吹风,现在便将自己卷在厚厚的被子里,当然是热的,被他这样一问更是再也待不下去,而两只眼睛只知道看着他,又把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抓着他的衣摆仔细盯了两眼。
那些血迹早已经凝固。莫离虽然不像文德那样有洁癖,但平素一向整洁,这天奔波来去也有换衣服,大多是黑色的,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倒是很合身,今天这一身也是。暗夜里凝固的血迹在黑色衣摆上并不显眼。否则我也不会凑近了才发现,现在这样仔细地看过,果然只是一些飞溅上去的血迹,并不是他的。
我松了口气,一抬头却见他正看着我,双目与我相对,忽地微笑了一下。
“不怕了?”
无论是过去的季风还是现在的莫离都是素来少笑的性子,难得一笑,我只觉得眼前春水如画,两手一动,几乎又要去捂住自己的鼻子。
他那点笑意在眼底微晃,伸出右手,四指并拢,在我的前额上轻轻抵了一下,哑声说了两个字。
“没用。”
我真是没用,过去身为皇女的一切尊贵都随着时间而打风吹去,尤其是面对他,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莫离将外套脱了,上床与我躺在一起,我见他确实没有受伤,心里就安定下来,头靠在他的肩膀便,想与他说话,但看他双目微合,又像是要睡了。
他这些日子时常离开,我虽然不喜欢,但也渐渐习惯了,但今天看到那些血痕,实在忍不住不问,眼睛看着扔在床边的那件外套,嘴里情不自禁。
“溅到那么多血?”
他嗯了一声,显然不愿多谈。
与莫离大人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我当然知道跟他说话得要诀是锲而不舍。
他虽然不爱讲话,但是你真的铆起追问,偶尔也是会回答个一两句的。
所以我就追问:“你又遇上什么人了吗?”
他合着眼睛,许久没答,正在我就要放弃希望的时候,他突然开口。
“我去了一次重关城。”
“”
“两国开战,墨国突袭,城里很乱。”
“”
“城门已经破了,士兵跑得比百姓快,死了很多人。”
“”
“你在发抖吗?”他说出最后一句话,然后伸过来手,抱住了我。
即使是这样温暖的怀抱,都不能让我停止颤抖。
两国开战,战争。
我能够想到的,只有连绵的火光、血、惨叫,还有挣扎在生死之间的人的脸。
我甚至想到了客栈里的那个老板,那个胆小如鼠,只会点头哈腰的老实人。
他那个单薄简陋的型栈,现在又变成什么样子了?
天下已经太平了快十年了,为什么现在又要开战?
皇兄登基的时候,不是牵着墨斐的手说过,要与他永世交好的吗?他甚至要我嫁给那个男人,两国和亲,以求边关永固。
可是我逃走了。
我听见细微的一声响,从我身体里发出来的,像是什么东西被崩断了。
战争。
再没有比这两个字更让我恐惧的东西,尤其是在我觉得愧对所有人的时候。
“好了,我在这里。”他等了一会了,等不到我的回应,很轻地突出一句话来,将我举在胸前,就像那晚一样,亲了一下我的嘴唇。
他的嘴唇温软微凉,而我却像是一个在冰下溺水的人,突然间找到一条唯一能够求生的裂缝,不顾一切地想要靠近。
我仰起头,这姿势让我含住了他薄薄的嘴唇。
他该是没想到我会有这样的反应,抱着我的双手微震了一下,然后力量突然变大。我的腰肢在他手中,被他突如其来的大力握得哼了一声,嘴里有潮湿而滑润的感觉。他的舌尖长驱直入,与我的纠缠在一起,含**吸,像是要将我吞吸下去。
我从未尝试过这样的亲吻,身上渐渐发烫,心脏跳得紊乱,眼前迷离,只有大块大块的色彩飘动,却什么都抓不住。
炙热的亲吻仍在继续,我神志开始昏茫,怕自己会晕过去,又不知道怎样挣扎,只会叫他的名字,但是舌头还在他的嘴里,这声音含糊不清,就连我自己都听不懂。身体还与他紧紧贴在一起,大腿内侧像是被什么东西咯住,坚硬滚烫,烫得我不自觉地移动双腿。
他的亲吻突然停止,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暗哑的呻吟,呼吸急促,额角蒙着一层汗水,双眼也紧紧闭了起来,像是在忍受某种巨大的痛苦。
我被吓住了,积聚残存的一点清醒意识问他:“你,你怎么了?”
他将我从身上移开,掌心烫得像火,黑色眼睛湿漉漉的,不知压抑了多少东西之后才沉淀出来的颜色,只一眼便让我心脏猛跳。
“莫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再追问,却听自己嘴里发出的是一种沙哑陌生的生硬,怪异得让我自己都想掩住耳朵。
他果然听不下去了,伸手将我身子扳转,要我面对床里,不让我再看到他的脸。
我背对着他,只觉他一只手握在我的肩膀上,用了许久的时间调匀呼吸,我屡次想转过身去看他,都被他的手阻止。
我做最后一次努力的时候,终于听到他开口,低哑的声音里微有些挫败的感觉。
“我不想那么急,我还想你见一个人。”
我身上还有残留的热气,半是清醒半是糊涂,听到他这样说,只知道糊里糊涂地重复,“见一个人?”
他又说不下去了,握着我的肩膀,身体与我保持着一点距离,并不远,两根手指的缝隙。
“睡吧。”
他这样的语气,基本上就等同于“我不会再和你谈下去了”。我虽然听得明白,但仍不甘心,眼前还是只有他那双湿漉漉的黑眼睛,不知有多想回头再看一眼。
但是他的手一直都没有松开,也一直没有再抱住我的意思。我努力了一会儿不成功,后来也没劲了,终于静下来。
屋里没了声息,之前的混乱过去,我的脑子终于得了余力,再次不能自控地想起他亲吻我之前所说的话。
他说两国开战,此时此刻,边关内外,早已不知是如何模样。而我在这地底山谷之中,犹如世外桃源,哪有一点战争的阴影?
还有我皇兄,他现在是怎样的心情?
我这样想着,心里就禁不住地打哆嗦,头顶有低哑的声音,像是梦呓。
是莫离在说话,问我:“平安,我是谁?”
我并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问,但心里正难过着,便没有了之前那样对翻过身去的急切,只低低答了一句,“你是谁?你是莫离啊。”
背后一暖,却是他终于收手,将我揽进了怀里。
二日便是月圆之夜,莫离没有再离开,就在谷里陪着我等日落。贺南一整天都在忙忙碌碌地做着准备工作,相形之下。我们两就显得非常的无所事事。
莫离极少有这么闲散的时候,居然来了兴致,带我到木屋后头,将长鞭里的金丝索抽出来,低肘转腕,挥了几个式子给我看。
他惯用长鞭,这几下挥动自是凛冽有风,那金丝索其实只是一根细细的链子,一头尖锐,既可做锁链也可做武器,他最后一招挥出,那尖端咄的一声扎透了一颗梁柱粗细的大树,收回时一个透明的窟窿,光是看着都让人觉得有森森寒气冒出来。
我看得眼都不眨。他收势侧头,问我:“怎么样?”
我眨眨眼,立刻大力拍手。
“莫离,你好厉害!”
他闭了闭眼睛,像是额头抽痛,睁开眼睛时声音便冷了几度,“学会没有?”
我啊了一声,傻了。
他也不与我啰嗦,走过来将那根链子交在我手里,“这几式虽然简单,但很实用,若你遇到危险,能逃则逃,实在逃不掉”他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又道,“总之以防万一。”
我被他逼着练了几回,我虽有些武功根底,但从未用过这样的武器,动作自然不太好看。他倒也不恼,很有耐心地立在一旁看着,还过来纠正我的动作,低下头来,手放在我的手腕上,替我纠正动作。
我忽然想起很多往事来,想起那年皇宫里小院里的五禽戏,院子里浓阴遮盖,季风虽然话不多,但是很耐心,若我姿势不当,从不说话,只是走过来替我重新摆过,他人高,每每得弯下腰来,也不看我的脸,神情专注。我心里被那些久违的记忆搅得晃荡不休鼻尖上不自觉地冒出一层汗来。
莫离刚摆正我的一个动作,直起身子时看到我的脸,就是一愣,“怎么了?”
我目光迷离地看这贴,用一种渴望至极的语气开口,“你要不要再看我打一套五禽戏?”
他脸上有一瞬间疑惑与茫然,然后全化作怒气。这怒气是来势汹汹的,是我许久未曾从他脸上看到过的。并且,是针对我的!
“莫离?”我与他对视,张口结舌,实在不知道自己哪里惹恼乐乐他,之前的心神荡漾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只知道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而他的反应是转身就走,根本不给我再开口的机会。
就这样,我们难得闲散的一天,最终成了我孤零零地坐在屋顶上猜想我是哪里惹怒了莫离大人告终。等我终于在看到他与贺南一同出现的时候,地缝上有的那点天光,都快要消失殆尽了。
关于这个夜晚,我本来是有着许多期待的。
我原以为,自己虽然没能亲眼目睹那虫子是怎么被放进我体内的,至少我有机会,能够看到它是怎么出去的。
没想到结果是,我依旧是那个事情发生直至完结全程一无所知的人,因为该死的贺南在这一晚月亮还没升起的时候,就用一根金针让我睡了过去,而莫离只是负手立在屋子的一角看着我软倒,整个人都陷在阴影里,什么表情都看不清。
等我醒来的时候,阳光从木屋外头一直照到床沿上,怎么看都已经是二天的中午了。
幸好,莫离还在,稍微安抚了一点我的情绪。
床并不大,他睡在外侧,双手紧紧抱住我的身体,下巴挨着我的脸颊,呼吸落在我的眉头上。
他睡得并不好,脸上有连日奔波所带来的疲惫的阴影,平时冷酷淡漠的表情随着松弛的五官线条消失,还有些微的脆弱,让我都不敢用手去碰他。
身体没什么一样的感觉,手却在被子里不自觉地按了按心口,果然,那些细微的凹凸起伏已经消失,心口平滑,那纠缠了我三年的墨色云纹,仿佛只是一场梦。
我乍惊乍喜,最后竟生出一种莫名空虚感来,就像是一个人身上生长了一件不想要的东西,摆脱不能,但数年下来,日日带着它生活,渐渐习惯成自然,但是突然有一天,它不见了。
原来再丑恶再令人抗拒的到来,都会随着时间流逝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我带着它走过三年,带着它遇见莫离,怨恨着它,恐惧着它,但是现在它不在了,我却突然觉得空虚,并且惶恐,好像自己与他之间是去了一条最重要的纽带,不知前路该如何走下去。
头上有声音,低哑而熟悉。
“平安。”
我抬起头看他,带着些不安。他倒是微笑了一下,初醒的眉眼晕开,别有一番风情。
我心上仍被他昨日一怒而去的背影,还有自己失去意识前他在阴影中负手而立的样子吊着,现在看到这笑容,情不自禁心头一松,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一个回应的笑容来。
“她醒了没有哇?”屋外传来聒噪的叫声,破坏了我俩之间难得的温存气氛,我怒从心头起,几乎要跳起来大声叫回去。
这人难道不知道在别人睡觉的时候保持安静时基本的礼貌吗?
但是很显然贺南不知道,他在屋外持续地大呼小叫,并且有不知死活推门而入的打算。
我身上一凉,是莫离起身,背对我站在床前,开口道:“她醒了。”
就这么简单的三个字,冷得我一哆嗦,屋外立时没了声音,很显然贺南也被吓到了。
莫离并未再多看我一眼,独自走出屋子,还反手合上了门。
我不知道推门在屋外说了什么,心里着急,动动手脚也不觉异样,遂自己下了床,身上穿着简单的白色衣服,这些日子我在山谷中居住,贺南是不可能拿出合我身的替换衣服来的,幸好有莫离从谷外给我带回来,大小都很合适,也不知他是用什么办法找来的。
我记得自己睡过去之前穿的绝不是身上的这一套,这时立在床边低头看了许久,想到很可能是莫离替我换上的,忽然就脸红了。
我在床边摸到外衣穿上,再推门出去找他们,并未放轻脚步或者用上轻身功夫,因为没有必要。
莫离贺南立在溪边说话。天光正好,贺南保养得不错,这样远远地看过去,也不觉得年纪老大。莫离更是不用说了,挺拔修长的一条背影,树荫下都能耀花我的眼。
我走出门便看到他们,然后就不知道该不该再往那里靠近,莫离还是察觉到我,就在这时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我在多年以后都记得这一眼,在那种从离地不知多远的缝隙中所投下的透明柔和的天光下,从他深黑色的眼睛里,投射出来的目光,温柔而坚韧,让我觉得,他在看的是某样他心爱而志在必得的东西。
即使那件东西,是不属于他的。
我虽然不觉自的身体有何异样,但是在贺南的坚持下,我们在山谷中又待了几日。
莫离再没有提起谷外多发生的一切,我也鸵鸟地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日子就这样流水一样的过去。莫离每日早起,带我到屋后,看着我一遍遍地演练他教我的那几招。
他沉默地时候总是带着巨大的压迫感,迫着我,让我无法停止身体的动作,但是每次我回头,又总能看到他看着我的目光,那种坚韧又带着一点隐忍的温柔的目光,让你练到后来恍惚觉得,能够一直这样被他看着,就算辛苦一点,也是不错的。
等我把这几招练得大概有些像样的时候,那轮圆月已经又成了弯弯的一道眉。
这天晚上贺南准备了一桌子的好菜,还特地开了一瓮酒,不知是用什么稀奇古怪的材料酿的,开盖就是异香扑鼻。
晚饭之后我们三个都上了屋顶,在月下喝酒。山谷里景色如画,几只翠羽鸟儿大着胆子落在我们身边徘徊,叫声旖旎。莫离一贯沉默,贺南却一直喋喋不休,喝到后来有些醉了,一个人对着月亮叽里咕噜不知在说些什么,两眼泪汪汪。
我原本想嘲笑他两句,张嘴却发现自己发出来的只有几声模糊不清的傻笑,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些什么。
莫离放下杯子,拉着我长身而起,开口声音清醒无比。
“你喝醉了,下去睡觉,明天还要赶路。”
他这样说的意思我明白,这么长的一段闲散时光之后,我终于得离开这里了。
也是,这个地方再美再好,终究都不是属于我的,终究都是要离开的,
我知道这一天总要来的,并不觉得意外,只是有些心酸,被他带下屋顶时很留恋地仰头看了一眼头顶上的一线夜空。
虽然很窄很小,但是我想我以后,很难在看到这么平静的天空了。
贺南趴在屋檐上,头冲下对我们说话,也不怕跌下来摔断脖子。
“天底下最笨的小子,别走,上来,我们再喝。”
我很钦佩地看了他一眼,假装自己没听到。
没想到贺南又冲着我喊:“小*平安,想知道他笨在哪里吗?来,给我倒杯酒,我讲给你听。”
我听到霍的一声微响,是那种我熟悉的,鞭子破空而过的声音,然后噼里啪啦,贺南与他所在的那一小片屋檐,一起掉了下来。
“走吧。”莫离推门进屋,面无表情地。
我低头看了看摔得惨不忍睹的圣手先生,默默地转身,默默地跟着我家莫离大人,进屋去了。
我在二天早晨与莫离一起离开了这个地下山谷,贺南并没有来送我们,只搁了一个小金盒子在木屋外头,随随便便的样子。
我听贺南说过,镇魂虫脱离人体之后,遇水则化,遇木则死,非金银不能养护,这金盒子,想必就是用来装从我身体里被引出来的那条白虫子的。
我看到金盒便想起皇兄送嫁那天在驾车上给我看的那只盒子,恶心感又起,目光都不敢与它多做接触。莫离弯腰将它拾起,揭开一线盒盖看过以前,随即合起,贴身收着,就放在紧靠心口的地方。
我犹自不放心,上下左右张望都看不到贺南,只好自己开口问莫离:“他不是说了要拿走一样东西的?你给他了?”
他看了我一眼,“也没有那么急。”
我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叫也没有那么急?难道贺南昨晚那样一摔摔得土人清醒过来,迫于莫离大人的恐怖级别,决定还是保命要紧,交换条件不要了?
我跟着莫离离开山谷,从那通道一直往外走,期间回头多次都没有看到贺南追上来的影子,越走越觉得自己的猜测靠谱,到我们走回树洞下方的时候,我几乎可以肯定了。
看来再欠揍的人都是爱惜性命的,贺南虽然是神医,也不能例外啊。树洞里果然有机关,那张大网带着我们徐徐升起,一直升到树洞下方,莫离翻开盖板一步跨了出去,然后回头,向我伸出一只手来。
我低头望了一眼黑漆漆深不见底的树洞,“我们以后”
“你记得地方就好。”
我点点头,心想也是,也不见得这辈子都不能再回来看一眼了。
莫离带我出了树洞,面前仍是开阔草原。蓝天白云扑面而来,我许久没见着这样大块的天空了,顿时心旷神怡。那株大树仍旧青绿茂密,树冠低垂,几乎要挨到地面上,昨夜不知是否下过雨,叶片上湿漉漉的,脚下及膝高的绿草也是,整个世界都带着清新潮湿的味道。
草原上忽然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我极目去看,只见一点白影如闪电一般,转眼到了我们近前,竟是那匹白马。
那白马奔到我们面前,长嘶一声停住四蹄,尾巴甩动间,一颗大头已经来不及的往莫离身上蹭过来,亲热之极的模样。
我惊讶的叫了一声:“是你呀,小白。”
莫离的目光与白马的异同对我射过来。我正想伸手去摸它的头,看到他们的目光不觉一愣,问道:“不可以叫小白马?那叫什么?大白?”
莫离闭了闭眼睛。白马的反应比较直接,冲我一扬脖子,热气扑面而来,吓得我往后纵出老远。
又有马蹄声。是那些牧场上的人,一大群人马,离着老远就对我们招手,还有长长地唿哨声,跑得最快的是伊丽的那批大黑马,格布坐在她身后。她跑到我们近前勒马停下,跳下来一把抓住莫离的手。
“莫大哥,我们来接你了。”
我身体的反应比大脑思考来的更快,仿佛是出于本能,一个眨眼便到了莫离身前,伊丽一下抓在了我的手臂上。手劲还不小,抓的我倒吸了口气。
伊丽虽没有抓到莫离,但看到我仍露出高兴地表情,亲热地揉了揉我的肩膀,“平安小弟,哦,不是,平安妹妹,我们来接你了。”
我回头看莫离,其他人也都到了我们近前,桑扎跳下马走到莫离面前对他抱拳,“莫兄弟,我们来了。”
莫离对他倒是客气,也是一抱拳,然后开口,“老场主,平安就拜托了。”
桑扎立刻大力往他肩膀上拍了过去,“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恩人的事情就是我们自己的,帮这点小忙算什么,放心吧,我一定将她平安带到蒙地。”
我站在一边,一开始完全不能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后来听得仔细了,又觉得耳中嗡嗡作响,什么声音都听不真切。
“莫离,你要把我”我盯着他开口,声音干涩。
他终于回过头来看我,草原上无遮无拦,阳光热烈烈地直射下来,耀眼刺目,让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有要紧的事情要做,两国已经开战,这片草原不安全,老场主他们会带你去蒙地暂避,待我办完事情之后就会来找你。”
我只知道摇头。
他皱了皱眉,走到我面前低声道,“你答应过我。”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让这些人带我一起走?
他眉头皱得越发紧,却再没有多说一句的意思,只弯下腰来,替我系了一样东西到腰上。
我一低头,就看到那条金丝索,黑色细长的链子,服帖地挂在我的腰上,一动就是叮当地响。
“带着这个,以防万一。”
我大惊失色,又慌了神,揪着那链子就想往下扯。他已经直起身子,就听白马一声长嘶,原来是他已经飞身骑了上去。
这白马该是被他骑得熟了,主人一上马便鬃毛抖擞,前蹄抬起,跃跃欲奔出的样子。
我想抓住他,但身子却被许多人抓住,只余下一双手能够前伸,仓促间竟捞不到任何东西。
他在马上看我,背后的阳光刺目,一切都是那么近又是那么远,然后我听到,风声,夹杂着低哑的三个字,是他在说话。
他说:“等着我。”
白马飞扬的鬃毛拂过我的指尖,我极力合拢手指,抓到的却是一片空茫,眼前只有一人一马的背影,飞速地离我远去,消失在白茫茫的光中。
卷四天涯歌
一、废营
1
我一个人在原地站了很久。
伊丽一向情绪上脸,望着莫离消失的方向,比我还要恋恋不舍。格布跑去帮忙喂马,只有桑扎拍了拍我的肩膀。
“莫兄弟心思缜密,武功又好,你不用太担心。”见我不答,又补了一句,“我们会替他照顾好你的。”
我耳里一直有嗡嗡的响声,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但是见他口唇张合,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桑扎就露出一个很大的笑容来,更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拍得我一趔趄。
真热情!
我知道莫离做了最好的安排,无论是回圣火教总坛还是追查长老们背后那个神秘人,这些都是极端危险的事情,我武功不济,跟着他也派不上用处,只会添乱。
他说:“我有许多事情要做,如果不得已暂时离开你,你要等我回来。”
我应该相信他,更何况,战争开始了,无论身在哪个国家,或者是在两国边境出现,对我来说有着致命的危险。
我望着那个方向,慢慢抿紧了嘴角。
我又能做什么呢?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灭战火于须臾之间?我只是个连自己的平安都不能保证的人,留在他身边,徒增麻烦。
桑扎还在说话。耳里的嗡嗡声渐渐小了,我听见他在问我,要不要挑一匹马,还有是不是需要给我配一个人共骑?我慢慢转过头去,眼睛对上他的。
我对他眨眨眼,然后很努力地笑了一下,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说:“谢谢,我会骑马。”
他这次倒没有笑,觉得我很乖那样,没有再拍我的肩膀,只摸了摸我的头。
我与桑扎他们一路往北地去。桑扎说墨国人烧了他的牧场,草原上其他不愿交出马匹的牧场也无一幸免,大批的马被送入军队装备骑兵,墨国的先头部队已经突破重关城,打入关内了。
我听到后来,实在忍不住,插嘴多问了一句,“墨国现在的国君……是谁?”
伊丽骑着马走在我的身边,闻言侧过头道:“是新君,老国君死了之后,就是原本的太子即位的,我听说他原本还要娶天朝的一个公主,可惜那公主在送嫁的路上死了,要是她活着,说不定不会打仗了,阿爸,你说是不是?”
桑扎摇摇头,“墨国新君嗜武,即位才一年就吞并了好几个北方边境的小部落,又对南朝虎视眈眈,发动战争也不奇怪。”
伊丽回望了一眼自家牧场曾在的方向,黯着眼叹了口气,“为什么要打仗?可怜我们那些马儿。”
桑扎安慰女儿,“等我们回到故乡,一切就会好的,蒙地辽阔,还会有更多的马儿。”
伊丽振作起来,过了一会儿又跟我说话:“其实那个公主也很可怜的,小小年纪就死掉了。”
我一直很安静地听着,这时就回了她一句,“比起嫁给那种人,死掉了也好。”
我们的马队日夜兼程,有时候吃喝都在马背上,夜里就将马匹聚集起来,生火而睡,男人们轮流放哨,提放意外,就连格布都不例外,小小年纪配着一把长长的弯刀。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必要的,桑扎说过,蒙地在墨国以北,虽然我们途经的都是偏僻之处,但是总有一段路不得不紧贴着墨国边境,而且越接近那里,路上情况就越是复杂。
所谓复杂的情况并不是说边境上山峦起伏路途艰险,而是人。
我们遇见越来越多的逃难者,大多是异族人,都是平民,背着仅有的财产,带着老人孩子,挣扎着走在离开这个国家的路上。
离开了水草丰美的草原已有数日,边境一派荒凉景象,眼前连绵起伏的都是光秃秃的沙地,那些逃难者没有足够的事物与水,有些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地上,还有趁乱打劫的,杀人劫物,尸体直接丢弃在大道上,死者大多是死不瞑目的,身体都开始腐烂了,一双空洞的眼睛还仰面望着天空。
桑扎行路经验丰富,在草原上就备好了充足的粮食与水,又让队伍里的女人们都兜头围起了脸,日夜防备,那些逃难者大多与我们走在相反的方向,也有人停下来问我们讨要食物,顺便说几句话。
所有人都奇怪,问我们为何往北走,那里是荒野绝路,什么都没有。
我看一眼桑扎,他就对我露出一个略带神秘的笑容。我想起他寻路的神奇本事,就不说话了。
莫离信任的人,我也信任他。
逃难者当中还有些墨国面孔,多是带着伤的,狼狈挣扎地行走着,我猜想或许是从战场上逃离的逃兵。他们遮掩着自己的肤色,因为一旦被发现,就会被愤怒的其他各族人发泄式地殴打致死。我就曾亲眼见过一群人围殴一个奄奄一息的墨国男人,我看到他的时候已经快死了,遮盖身体的破布下露出残破的军服。
那是我马鞍正好有些松了,就自己停下来紧了紧,落在自家队伍的后头,殴打发生时我离开队伍已经有了一段距离,我记得自己当时在马上惊叫了一声,因为见到路边的尸体是一回事,见到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凌虐致死又是另一回事,本能地就想跳下马,但是手被一把攥住,我一回头,看到格布那孩子的脸。
他该是来催我的,但这时却只是面色阴沉地说了句:“不要管他。”
我从未在一个孩子脸上看到过这样可怕的表情,不禁猛吃了一惊。他又说话:“那个人是墨国人。”
“可是……”
“他可能烧过我的家,杀过我的朋友。”他咬牙切齿。
我心一寒,再回头时,那人已经血肉模糊了,显然是回天乏术了。
我这些年自问已经经历过一些人间惨境,但面对此情此景怎么也无法平静,之后两天赶路时都只能用面纱将自己的脸紧紧裹起来,连眼睛一起,不想再看到任何惨剧。
我们小心翼翼地在边境地带行走了两日,期间也遇到了一些巡逻的士兵,但是这个国家正在倾力与南方大国开战,留给北方的自然只有一些老弱残兵,此地又是偏远荒野,那些逃难者也没什么油水,因此士兵们很少在意路上的行人。
桑扎熟悉所有的捷径小道,我们这一大队人马,竟然只遇到过两三个散兵游勇而已,被盘问时桑扎就塞了些钱上去,很容易地摆脱了他们。
两日之后桑扎便带我们转入无人区,一开始走的都是荒冷沙地,四望天地间一片空茫,果然是绝地的模样,但是桑扎领着队伍,一路目标明确,晚上席地扎营,晨起便开始赶路,我们带的粮食充足,一路虽然困乏,倒也不觉得有多难熬。
——至少比一路看着那些尸体来得好。
到了三日,眼前一望无际的地平线终于有了些起伏,遥望可见不远处一座峡谷,见到这情景之后,就连一直暗着一张小脸的格布都亮了眼睛。
有人大声欢呼起来。桑扎笑着道:“穿过那峡谷就到蒙地了。”
我知道桑扎老马识途,但是在这种死地还能找出正确的方向,那真是令人震撼的本事。他大概看出我的吃惊,开口解释。
“怎么?猜不到这儿会有条路吧?从我一次穿过这峡谷,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一晃眼的工夫,我都老了。”
我点头,想了一想又说:“这是你回故乡的路,总是记得的。”
桑扎很搞笑我这么说,挨着胡子哈哈笑了起来,又道:“也有汉人来过这里,几千人餐风露宿,比我们更能吃苦呢。”
“汉人?”这回我真的吃惊了。
“你不知道吗?那可是南朝的季家军啊,奇兵千里,绕到墨国背后突袭,就在前头峡谷外扎的营,我那时还给他们带过路;那位季将军打仗真是厉害,人家都叫他飞将军,打得墨国节节败退,差点连大都都保不住啦。可惜后来被你们南朝皇帝召回去了,听说屈死在天牢里了,是不是?”他动动花白的眉毛,很是惋惜地叹了口气,“你们汉人家的皇帝,真是古怪,这样的人都不用,那还要用谁来打仗呢?”
我坐在马背上,听着他说的每一句话,渐渐手心冰冷,都是汗,连缰绳都握不住。
故乡在望,桑扎心情放松,话也比平时多了些,说到这里也不等我回答,又继续说下去:“话说回来,莫兄弟也知道这个地方,我跟他一提起,他就明白了,放心地让我带你走呢。”
他说到这里,又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立刻愣住,声音紧张起来,“平安,你怎么了?舒服吗?”
我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也没有机会,但自己心里清楚,这几日马上的颠簸,夜里露宿的阴冷,还有这一路上的堪比地狱景象的所见所闻早已将我折磨得憔悴不堪,可是这一切都比不上这段话给我带来的刺痛。
这样的蛮荒边野,数千人的翻山越岭,夙夜急行,谁没有父母子女?谁不想待在花红柳绿的江南?但是一场战争,他们却到了这个地方。
我一直记得皇兄在堂皇大殿上对我说的那些话,他说季风出身将门,十五岁时便与父兄征战边疆。沙场征战,万军中挑敌将于马下,从未输过一场,季家郎赫赫威名,天下谁人不知?
我望向前方,黄沙漫天,尽染眉睫,让我两眼苦涩。
这赫赫威名,都是用苍茫黄土、马革裹尸、累累白骨换来的;而这枯尽万骨的赫赫威名,到最后尽付于帝皇家的反复无常。
季风知道这里吗?他来过这里吗?那个时候,他是用什么样的心情,看着坐在御花园树荫下的,喜怒无常的我?他又是用什么样的心情,看着墨国骑兵长驱直入,一直列队到京城十里亭之前的?
“平安?”桑扎还在用担忧的眼神看着我。
我并没有回答他,只是低下头,再也直不起脖颈那样。
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以为蒙上眼睛,关上耳朵地跟随着他们,就能够远离战火,忘记过去的自己,可是突如其来的羞耻感,让我这个已死的公主,都觉得抬不起头来。
2
所谓望山跑死马,那座峡谷虽然看似近在眼前,但等我们真正跑到那下面,日头都已经落下去。
谷外果然有遗留的旧营地,不知荒废了多少年,原本就是用木石简单垒起的地方,现在自是处处残垣断壁,没有一点可看性。
“今晚就在这里休息。”桑扎跳下马,有力的大手抓住我所骑的小红马的缰绳,脸上是压抑不住喜悦。
“不是穿过峡谷就到了吗?”我这一日都是心情低落,这时仍有些恹恹的。
这些日子我们也不是没有整夜赶路过,以这些牧人对回到蒙地的急迫之心来看,桑扎的决定,真是令人意外。
他摇摇头,遥指着那黑洞洞的峡谷口道:“我们蒙人把这峡谷叫做拉措布,意思就是魔鬼。谷里是个大迷宫,许多人进去之后就再也没能出来。即使我知道路径,但黑夜里也很凶险。咱们好不容易到了这儿,还是小心一点的好,等明日天大亮了,再进去也不迟。”
我想了一想,又说:“所以那些人才说,这个方向是死地,是不是?”
桑扎点头,又指指那个方向,“你听。”
我侧耳细听,黄昏的风吹过峡谷,带来呜咽一般的声音,再深处渐渐凄厉,隐约的鬼哭狼嚎。
我就是一哆嗦,惹得桑扎笑起来,“不怕不怕,夜里风大,到了白日里就好了,明日我们一气走过去,不到晚上就能出谷啦。”
晚上我们就在废弃的营地里住下了,男人们仍旧轮流放哨,一圈马儿拴在外围。连日赶路,不要说人,连这些脚力了得的马儿都困乏了,一匹匹沉默地低头啃草,偶尔低嘶一声,更显得四下清冷。
我待在最角落的一间营房中,营房已是半倾颓的了,勉强剩下四面围墙,顶上却是一大片空洞,这还是所哟剩下的屋子中最完整的。
这一路他们都拿我当易碎品那样处理,平时小心翼翼也就不说了,休息时都有一群人在我旁边晃来晃去守着,这晚也一样,木屋外头来来去去的脚步声。
我一开始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怎样都睡不着,后来就习惯了,别说是有几个人在我身边晃荡,就算是来了一群狼,都能眼都不睁地一觉到天亮,只是这天晚上,我实在没办法一躺下就睡过去。
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这个地方,兵营虽残破,但肃杀气息仍在,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无数边关战士的模样,还有我从不敢多想象的季家人的模样。
让我没法睡的还有伊丽,她这一路上都忙着照顾队伍里的老人孩子,这晚上却拖着毛毡垫子进屋来,就在我身边放下,躺下时一手撑着头对着我的方向,一副要与我倾谈一整晚的样子。
我其实有些烦这个姑娘,理由很简单,就冲着她整日对莫离两眼闪星星的样子,我就不太想与她多说话。
事实上,这些日子我原本也就很少说话,马队里只有三两个人会说汉语,而我至今会说的蒙语也只有一句“赛拜努”,还是他们每天不厌其烦地跟我打招呼,我才学会的。
每日跟着队伍,给我吃就吃,给我喝就喝。桑扎夸我乖,我就对他笑一下,牢记着自己的信条,尽我所能地不给大家添麻烦。
“平安,你在想什么?”伊丽率先开口。
我眨眨眼,寻思着装睡的可能性,但看来已经迟了,只好回答她:“没想什么。”
“你不想莫大哥吗?”
我被她的直白顶得喘了口气。
想他?这样与吃饭喝水相同的事情,是不需要特意拿出来说的。
我又眨眨眼,不想告诉她,每次我这样侧身躺着的时候,都会有幻觉,幻觉自己回过头去,就能看到一双压抑而隐忍的黑眼睛。
“你真不爱说话。”伊丽自言自语,倒也没有一点扫兴的样子,仍是继续开口,谈兴很浓,“他真是个好男人。”
“……”
“武功好,本事大,又这么照顾你。”
“……”
“我很妒忌你。”她大大方方地,“能够找到这么好的男人。”
倒是我被讲得不好意思,“我们还没有……”
她睁圆眼睛打断我,“还没有成亲吗?”
我脸红了。
她笑嘻嘻地,“那也没什么,在我们草原上,只要两个人情投意合,对的上歌,换过了哈达,自然就可以做夫妻了。”
我两只眼睛张大了,为他们开放的民风。
她说到这里,总算也脸红了,“其实我一次看到你们,就很喜欢莫大哥,知道你是个女孩子的时候,还难过了好几天。”
我叹口气,不知是怪她眼力不好还是怪莫离太会招蜂引蝶。
“你别多心,我看他对你这么好,就知道我是没机会的。”伊丽红着脸推了我一把,力气还挺大,我一时没有准备,差点被推得滚了出去。
等我稳住身子就叹气了,想想桑扎这对儿女,一个整日的苦大仇深,一个整日的红粉菲菲,这差距也实在太大了。
“那天他知道你不见了,不知有多着急,脸都白了,还有后来几天,他起着白马东奔西跑,还惦记着赶回去看你,辛苦得瘦了一大圈呢。”
“那些天他跟你们在一起?”我惊讶。
“不是。”她摇手,“莫大哥要我们带你去蒙地,我们一直在后山等着你们,他来过两次,身边还带着些人,但每次都是匆匆来匆匆走了,就跟阿爸说过几句话。”
“带着些人?”
“是啊,”她点头,“有个穿红色衣服的女人,好漂亮啊。”说完突然露出些后悔的表情。
我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就摇摇头,“那是红衣,是他的属下,我认识。”
看来莫离已经与自己的属下会合,我又放下一点心来。
伊丽就松口气,然后露出羡慕的神色来,“他的事情你什么都知道哦。”
怎么可能?我心里失笑,想结束话题,眼前却出现那个晚上,他在山谷中溪边的背影,很仔细地擦洗自己的脸和手,站起来的时候,地上一条长而薄的影子。
那些让我难以忘记的,总是些微不足道的小片段。
伊丽还在说:“穿过峡谷就是我的故乡了,你知道蒙地是什么样的吗?”
我摇摇头。
她把身子放平,仰脸看天空,“那里就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我们族人全住在毡包里,雪白的,一座一座散开来,像是草原上的珍珠。有牛羊,也有马儿,雪白的羊群走得很慢,云一样。”
伊丽声音里满是期待,我在一边静静听着,渐觉神往,忍不住说道:“真是个好地方。”
她高兴地对我笑,露出一口白牙,“是,我小时候是在那儿长大的,一直都很想念那里呢。”
“那为什么你们还要离开?”我奇怪地问。
“因为我阿妈啊。”伊丽理所当然地。
“你阿妈?”我一脸稀奇地看着她。
“我阿妈是个汉人,她虽然嫁给了我阿爸,但是一直很想念家乡,但我们又不能在关内开牧场,最后就选了靠近南国关外的草原定居,方便她回去看看。后来那儿越来越多的商人来买马,渐渐又有些蒙人跟着过去开了牧场,那儿的牧惩多起来了。”
我点头,“那你阿妈呢?”
“她死啦。”伊丽声音低下去一点。
我大概也猜到了,开口就有点后悔自己问了那句话,这时就因为抱歉而难过了起来,“对不起。”
“没事,我阿爸好疼她的,她一直过得很好。”
“可你们一直都没有回去。”
“以前还是能回去的,蒙地在墨国的北边,过去只要穿过墨国就可以到达蒙地,但是后来墨国吞并了许多草原上的部落,又关闭了边境,进出都要被反复查验,渐渐就变得不方便了,现在开始打仗了,那就更不可能了。”
“为什么不可能?不是穿过峡谷就到了吗?”
“那是我阿爸厉害,知道路。”伊丽自豪地说,“别人都当这条是绝路,只有我阿爸知道,怎么绕过墨国边境回到蒙地,所以莫大哥才会拜托他啊。”
听上去就像是在拜托运一件货物……
我哦了一声,尽量不去想,自己就是那个被拜托的对象。
3
夜已深,伊丽的声音渐渐轻了,最后终于睡着了。
我却睡意全无,仰面躺在毡垫上,听着废弃兵营中呼啸而过的风声,仰头就是破洞上方摇摇欲坠的满天星辰,一颗颗伸手就能触摸到那样。
我现在这样的生活,不知道是不是就叫做颠沛流离。
其实我并不太介意自己在哪里生活,也不太介意究竟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但是我很想念他。
他现在在哪里?有没有向他的那位教主证实祭司是个假的?有没有解决那几个通敌叛教的长老?有没有想着我还在等他来?
这些事当然都是充满了危险的,但我并不想逼迫自己恐惧我所不知道的事情。
既然他说“等着我”,那么他就一定是会回来的。
我只是在这一刻,非常地想念他,并且无限希望自己如果回过头去,就能看到一双黑色的眼睛——他的眼睛。
渴望让我身体有了行动,明知不可能,我还是慢慢地转了个身,然后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片黑暗,我正想嘲笑自己的犯傻,突然有两点光芒在我面前闪动,小屋中黝黯无比,哪里来的光?我在一瞬间猛醒过来——那是一双眼睛!
我欲惊叫,嘴上一重,已经被人用手死死地按住了。伊丽是背对着我睡着的,这时也被惊醒,揉着眼睛撑起身子回头看,我还不及提醒她小心,捂住我嘴的那人已是出手如风,一掌劈在她的后颈上,将她就地击昏。
我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拼力反击那人。但此人力大无穷,十指如铁扇般死死扣住我的口鼻。我呼吸不能,窒息感令全身脱力,竟是要活活闷死在他的手掌里。
耳边有热烘烘的气息凑近,我听到极低的警告声,“别动了!你要是敢出声我就杀了她。”
他这样说着,一把弯刀已经落在了软到在地的伊丽的脖子上,黯淡星光透过破损的屋顶落进来,照出那弯刀上的斑斑血迹。
我原已经因窒息神智昏茫,看到他的动作之后却立刻激灵了一下,手脚动作骤停,整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他像是很满意我的反应,手上的力道稍微送了点,指缝里透进清冷的空气,夹杂着那只手上浓重的尘土与血腥的味道,我只顾贪婪地呼吸,眼前因窒息而生的迷障慢慢散去,终于能够看清那人的模样。
旧屋残破,除厂屋顶破损处落下的那点星光之外全是漆黑黝黯,那人的脸融在那一片漆黑中,只有一双眼睛电光四射。
我觉得冷。
这个黑色皮肤的男人,长着一张鹰一样的脸,身上还穿着残破的铠甲,带着斑驳飞溅的血痕,只一眼就让我觉得,他绝非善类。
而且,他是个墨国人!
我花了一点时间调匀呼吸,缓过气来,眼睛从他身上转到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伊丽身上,压低了声音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他的弯刀仍旧搁在伊丽的颈侧,眼睛斜睨着我,不说话都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气势。
他开口,说的是汉语:“你们知道如何穿过峡谷,我要你们带路,带我离开此地。”
“你怎么知道我们识路?”
“我听到你们的对话了。”他板着脸。
看来他在此地已经潜伏了很久,多半在我们到来之前就已经来了,只是不知他是怎么将自己藏起来的,这么高大的一个墨国人,在哪里都应该是很显眼的。
我动了动僵硬的脖子,再看了一眼他的打扮,大概有些明白了。
“你也是个逃兵吗?”
他听我这么说,双目一睁,隐约有怒火,但嘴上却并没有反驳,只冷冷地哼了一声。
我心里一咳,觉得自己一定是说对了,这人看上去确实不像普通士兵,但是就跟再难吃的萝卜还是萝卜一样,级别再高的逃兵还不是一个逃兵?
想到这里我就没那么害怕了,原本摸索着缠在腰间的金丝索的手也收了回来。莫离虽然教了我几招以防万一,但是万一里还有万一,若是我出手不慎,让他先伤了伊丽,虽然她不是我的至亲之人,但到底是一路同伴,我已经看过了太多的死伤,再也不想多看一个了。
我略略放心,既然他有求于我们,那现在应该还不至于伤害伊丽,至于带他走出那个峡谷,对于桑扎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我又看了一眼地上的伊丽,悄悄咽了口口水。
大哥,你有难处就说嘛,何必这样暴力,弄得场面这么难看,这家有个小孩已经很讨厌墨国人了,你再这样对他的姐姐,到时候大家真的要一起上路起来,气氛会很难搞啊。
那人并不在意我想了些什么,动动身子,又开口道:“出去跟他们说,我要食物和水,还有,现在就让他们准备上路。”
我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食物和水都有,可是晚上太危险了,我们原本是打算明早再走的。”
他对我怒目而视,手上的弯刀往下压了一下。伊丽虽然昏迷着,但还是吃痛地身子一动。
我被吓得一身冷汗,立刻对着他一边摇晃双手一边用力点头,“别,别,我这就去说。”
他这才点点头,又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来丢在我脚前,半点不在意的样子,“你拿去给那个老头子,跟他说只要他能带我穿过峡谷这就赏给他了。”
我一低头,地上一抹翠色,黝黯处仍是幽然生光,原来是上好的一块玉饰。
这样的东西我过去见得多了,但在这荒野之地乍然出现,倒是让我一怔。他见我这模样,眼里露出些嘲然,又道:“你要是听话,本……我也有赏。”
我看他一眼,没再说话,默默地捡了地上的那块玉出去了。
其他人都已经睡熟了,除了几个在外围放哨的人的走动声之外,营地中悄然无声,远处峡谷中的风声却是越发的恐怖,静夜里凄厉如鬼。
营地外有放哨的人,我一走出木屋他们就注意到了,一起远远对我招手,还有人用蒙语叫了句什么。
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在问我出来干什么,但大家语言不通,我只好胡乱摇了摇手,反问他们:“桑扎在哪里?”
夜里风大,他们该是没听清我在说些什么,又朝我的方向走了几步。
异变就发生在这几步之间,我听到利箭破空的声音,还有他们身后黑色天空中突然出现的火光。一声惊叫还未出口,带着火的箭雨已经落下,惨叫声马嘶声伴着火焰燃烧的光芒一同将营地中的平静撕碎。
我飞扑过去,只来得及将一个人从箭雨中拉开。我与他滚扑到一堵坍塌的矮墙之后,虽然我已尽全力,但他的腿上仍然中了一箭。
那是一支火箭,不知由多强的劲弩射出,深入他的小腿,几乎是对穿而过,箭身上还带着火。扑鼻的皮肉焦味中,他大声地惨叫着,抱着自己的腿在地上打滚。我咬着牙扯过一块毛毡用力拍打,好不容易才将火焰扑灭,但他已然奄奄一息,倒在地上只剩呻吟。
除了这几个放哨的人之外,还有原本被拴在营地大门处的几匹马儿也中了箭,火光中长嘶暴走,场面可怕。所有人都在这一片混乱中奔了出来,我看到桑扎花白的须发在风中飘动,大叫着:“大家不要慌!平安!平安你在哪里?”
我对他叫:“我在这儿。”又回头看箭雨来的方向,却听马蹄声如奔雷一般,不知来了多少人,黑压压一片乌云,眨眼将这片废弃的营地团团围住。
牧场中人一路疲乏,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个峡谷之外,想到二天就能够回到家乡,谁不是睡得香甜无比?这时猝不及防地被人袭击,虽然都已经仓皇起身拿起了武器,但火光中人人脸上都带着噩梦初醒的表情,地上还有之前被火箭刺穿的尸体,烧焦的皮肉冒着缕缕青烟,更像是人间地狱。
那群人黑甲黑马,呈扇形将营地包围之后,当先一人在马上向后一挥手,所有人马立刻静止下来,营地内还有惊马向包围圈外狂奔,奔到他们近前,有人长刀一闪,血光飞溅中,那些马不及躲避便已被斩杀于他们的马前。
风声,火焰的燃烧声,还有马儿凄厉的哀鸣声中,即使他们还没有说一个字,死亡的恐惧就已经如同一只死死捂住人口鼻的巨掌,让所有的牧人都安静下来,包括我。
4
任何反抗在这样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面前都是徒劳的,很快所有人就被赶到一起,我也不例外。但我没有看到伊丽,心里知道那个人一定是仍旧躲在某个角落中没有出来,但情势紧张,我也无法在这个时刻对桑扎说些什么,只能沉默。
领头的那人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用我所不能理解的语言说话。黑色头盔下黝黑的一张脸,高鼻深目,明显是一个墨国人。
桑扎走上去回答,但是很显然,两个人说的完全是两种语言。那人说了一通之后不耐烦起来,月光扫视所有人,突然停顿在我的身上,然后一手指着我道:“你,出来!”
我一惊,这个墨国人,他竟然会说汉语。
桑扎比我更紧张,转身挡住我,着急道:“我听得懂汉语,听得懂,也会说。”
那人见他如此紧张,倒是对我来了兴致,又指指我,“你过来。”
桑扎还要阻止,旁边已有数个骑士张弓对准了他。我怕他们真的出手,立刻站出来走了过去。
那头领上下打量我。我勉强维持着表面镇定,胸口却被恐惧冲得一阵阵发疼,脚下虚浮,眼前看到的一切都像是蒙着一层魇。
他们找到我了!这些人是来抓我的!我还是没能逃过,而且还连累了那么多人!
他终于看够了,仍是在马上说话,一口生硬的汉语,一字一字地道:“你,告诉他们,把阿布勒交出来。”
什么?
我一时怀疑自己的耳朵,仰头愣愣地看着他,茫然地,“阿布勒?”
桑扎也听到了这句话,在箭尖的威胁下大声道:“你找错人了,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
有人走到那头领的马边,一边说话一边向他递上一样东西。他伸手接过,双眼在火光中眯起,然后再一次转向我们。
“你们还说没有!这就是证据!”
他手中的东西在火光中反射光芒,我一眼看过,明知不是时候,但心里却是情不自禁地一松。
他手中拿的正是那个墨国人给我的玉饰,我之前救人时遗落在地上,又被他们的人捡起。
原来他们要找的不是我!
桑扎还要说话,我开口打断他,仰头对那头领道:“我知道他在哪里。”
我话音未落,耳边突然有利刃破空之声。我本能地一矮身,一道白光弯弯地贴着我的头皮呼啸而过,刷地反掠上去,直奔那头领的咽喉处。
那头领身在马上,躲闪不易,眼看就要被一刀抹颈,但他显然也不是这么平庸之辈,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猛然后仰,几乎是平躺在马背上,堪堪躲过了那一刀。
我见他为了躲避这一击空门大开,机会稍纵即逝,立刻毫不迟疑地纵身跃起,一直缠在腰间的金丝索随即出手,双手拿住细链绷紧了压下,又反手一绞,刹那间便将他的脖子死死勒住。
那道白光一击不中,半空中打了个回旋又向来处飞去有大笑声,我曾待过的那间营房大门在一声巨响中洞开,有个异常高大的身影从那里面走出来,肩上扛着少女,一手上举,啪的一声接住了那把飞回去的弯刀。
我还坐在马上,在那头领的背后,双手反绞着,死死地勒着他的脖子,听着他在我身前发出垂死挣扎的喘息声,而那位原该是众矢之的的阿布勒先生,却在火光中大笑着,双目如电地看着我所在的方向,声如洪钟地道了一声。
“好!”
情势急转直下,阿布勒凭空出现,我又制住了这些骑兵的头领,那些骑兵群龙无首,一时人人将长弓拉到满圆,却不知是对着我还是对着他们原本的目标阿布勒。我见情况危急,也顾不上对这个给我们带来危险的男人表达愤怒,手下略松,那头领重拾空气,发出野兽般的抽气声。我咬着牙道:“让他们把箭放下,否则我杀了你。”
“女儿!”
“姐姐!”
桑扎与格布看清了阿布勒肩上的人,几乎是同时发出一声惊叫。
阿布勒大步走向最前方,他气势惊人,那些牧人不约而同分出一条路来,谁也没有试图阻挡他。而他走过桑扎与格布身边时随手将伊丽丢给了他们,动作之随便,就像是在丢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东西,完全没有她是个大活人的感觉。
我不知他要做什么,但是在我做出任何反应之前,他已经走到了我所骑的马前,那些黑衣骑士整齐的队伍立刻起了轻微的骚动,像是对他极为忌惮。
我与那首领一同坐在马上,北地盛产高头大马,我胯下的这匹也不例外。阿布勒站在旁边竟只需抬下巴便能与我对视,之前在屋内他并未完全立起,现在火光明亮,一目了然,我心里惊叹一声,没想到他竟然有这样高大。
“把他给我。”阿布勒伸手。
我想摇头,但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权威,我过去从未做过胁迫人性命的事情,确实做起来不太顺手,且有力不从心的感觉,想了一想,手中锁链一收,便带着那人一起从马上跳了下来。
阿布勒巨掌伸过来,那之前还在马上趾高气昂的男人顿时如一只小鸡般被他抓在了手里,还有那把弯刀,稳稳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默默地收回自己的金丝索,心想人家果然是专业的,就从这个把刀架在人脖子上的动作就可以看出来,其下手的迅速准确与毫不迟疑,我与他就完全没有一丝可比性。
阿布勒用刀抵住那首领的脖子,开始用墨国话对余下的骑兵说话。我趁隙退回桑扎身边,他才检视过伊丽的情况,见我回来,又一把将我抓住,急着问:“平安,你没有事吧?”额头上一层汗珠,短短一会儿眉头上方的皱纹又像是加深了许多。
我见他对我的安危如此在意,不由也有些感动,赶紧摇头,“我没事我没事,这个人躲在我睡的营房后头,刚才突然抓住我,还将伊丽打昏,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只听他说要我们带他过峡谷。你听得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吗?”
桑扎常年经营牧场,精通草原上各族的语言,墨国语自然也不在话下。刚才之所以与那人鸡同鸭讲,不过是想假借语言不通方便脱身而已,这时他凝神听了几句,立时脸上变色。
我见桑扎如此动容,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压低了声音追问:“怎么了?他们说什么?”
“他们要把他抓回大都去。”
我眼皮猛跳,果然这个叫做阿布勒的人是个重要人物,墨国正与我皇兄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要是个平常逃兵何须这样兴师动众?不但派出这么多人来追捕他,还要将他从这么偏远的地方一直带回大都去。
阿布勒的声音还在继续。那些骑兵显然是训练有素的,但是将领被人挟持,一时也乱了阵脚。那将领倒是硬气,被阿布勒用弯刀抵住了脖子却一声不吭,阿布勒不耐,又大吼了一声,刀尖下压,他的脖子上顿时冒出血来。
我仍是与牧人们站在一起。桑扎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同伴们的尸体,脸上是难掩的伤痛之色,花白的眉毛紧皱。他突然伸过手来,将一卷皱皱的羊皮塞进我手中,又用极低的声音对我说:“平安,今日之事看来不能善了。这里太过危险,这是峡谷内路径的地图,你先走,我们留下拖住他们。”
我握着那卷羊皮愣住,“我怎么能一个人走?”
“你是莫兄弟托付给我们的,如果你有事,我就算是死也没脸再见他。”
我想了一想,摇头,“不行。”
桑扎的另一只手一直握着格布的肩膀,像是要将那孩子藏进身体里去?见我摇头,他的眉头皱得更紧,突然将孩子向我推过来,“你带着他一起走,就当是我求你。”
格布被父亲推向我,这倔犟的小孩在此之前一直都没有说过话,这时却猛地涨红了脸,肩膀一扭,硬是挣脱了父亲的手,死死咬牙看着他,猛力摇头。
我被桑扎与孩子脸上的表情弄得一阵心乱,却听前头一阵骚乱,原来是那些骑兵中有人策马上来,也穿着一身铁甲,像是个副将的模样,冲着阿布勒大叫了几句。
阿布勒是何等人物,对他的叫嚣全无反应,反而轻蔑地仰天笑了一声,手上弯刀起落,血光突现,确实他刷地削掉了手中那人的一只耳朵。
5
那人狂吼了一声,带着鲜血的耳朵落在地上,在地上滚出了一条带血的痕迹,与我在一起的牧人们原本恨极了他们突袭傻了好几个同伴,但现在看到如此惨状,脸上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惊恐之色。
阿布勒弯刀一扬,落下时刀尖抵在了那首领的左眼上,用意明显,那副将摄于他的残酷,再说不出话来,终于向后扬手,那些骑兵们也被这一幕情景震撼,再看到副将的动作,原本紧密的包围圈顿时向后退却,略略松散开来。
那首领被斩去了耳朵,又被尖刀抵住了眼睛,满脸鲜血横流,未被刀尖压住的那只眼睛也是血肉模糊,更是不可能挣脱。
他就在阿布勒的掌控中开口,声音并不大,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阿布勒听完后却是长笑一声,稍稍移开刀子,抓他面对那些骑兵。
我猜他终于受不了酷刑,要下令退兵,没想到此人直起身子之后,突然反过身来双手合拢,死死抱住阿布勒的腰身,脸却转向那些骑兵,大吼起来。
那人直起身子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会要求自己的手下们退开以保全自己的性命,没想到此人如此英勇,竟是宁愿不要性命也要将阿布勒擒住。
阿布勒一时反应不及,被他拦腰抱住,但他几乎是立刻有了动作,双手一合,抓住那首领的身体,猛地向外用力。
阿布勒身形巨大,双手如同蒲扇一般,又力大无穷,这一下简直要将那首领撕成两半,但那人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将他抱住,满脸鲜血,火光中表情狰狞,嘴里仍是大叫不休。
我虽不明白他们的语言,但也大概猜到他在叫些什么。那些原本已经开始退后的骑兵发出呼应的吼声,刹那间齐齐策马向前,全是对着阿布勒的方向,竟是要不顾那首领的生死将他拿下。
桑扎叫了一声:“不好l走!”将格布往我怀中一推,又转头对着立在周围的所有牧场中人用蒙语大叫同样的话。
十几岁的孩子撞入我的怀中,将我撞得往后退了一大步。我在仓促间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转头的一瞬间便看到那首领已被阿布勒的弯刀一劈为二,尸体残破地倒向两边,血肉飞溅。
人群中响起无数的尖叫声,就连那些常年在草原上牧马放羊的汉子们都被吓得面色惨白,我只来得及捂住格布的眼睛,自己却觉得喉头紧缩,几乎要当场吐出来。
血肉横飞的场面吓住了牧人们,却更是激怒了那些骑兵,一时间所有马蹄腾空,弯刀劈下,长弓满月,全是对着阿布勒而来。阿布勒在如此紧急的境况中竟是岿然不动。我只听到他一声暴喝,巨雷般的声音中,无数利箭已如暴雨袭来,全不顾他身后还有那么多牧人。
牧人们在箭雨中四散奔逃,我心知不好,但只来得及抓住格布向反方向飞奔,耳边全是嗖嗖的利箭破空之声。我轻功虽好,带着这么大的一个孩子能施展的余地总是有限,漆黑夜里慌不择路,只知道紧紧拉着他向前冲。这孩子虽然不大,倒也硬气,我手里下了死力气,速度又快,他被我抓着手,几乎是一路拖着向前飞奔的,但就是一声都不吭。
我们所在的营地靠近峡谷,我这样发足狂奔,眼看着就要冲进峡谷中去,惨叫声不绝于耳,我不敢回头去,怕自己一回头便被利箭追上,峡谷中的风声仍旧如凄厉鬼嚎,背后却是杀人不眨眼的军队,前后都是绝路,我一口气提在胸口未曾换过,终于到了谷口,脚下还要再发力,手上却是突地一沉,差点被带得滚倒在地上。
我稳住身子低头急看,只一眼便惊恐得大叫起来。
是格布,这倔犟而硬气的孩子,背上不知何时中了一支长长的铁箭,流下的鲜血在我们所经过的路上留下一条长而蜿蜒的血痕,黑夜中狰狞可怖的一幕情景。
我怕得双手发抖,再不能向前移动一步,只知道跪下来紧紧抱住他,颤着声音开口,“格布,你不要动,我替你包扎,不不,我先替你把这支箭取出来……”
他薄薄的嘴唇已经被他自己咬出血来,黑暗中睁着眼睛,却并不是在看我,脖颈死死地扭向另一个方向——我们来时的方向。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原本因狂奔而急速流动的血液刹那间被冰冻,浑身僵硬。
那是一片火与血的海!
燃烧的火箭点燃了整个废墟,火光中除了那些恶魔般的骑士之外已经没有几个完整的人。我看到那些与我朝夕相处了十几日的人,有些浑身插满了箭在地上挣扎爬动,有些带着火奔跑惨叫,还有凄厉的嚎叫声,那种从最坚强的成年人喉咙里发出来的,像是野兽丧失幼子般的声音,比哭泣更可怕。
怀里有被推拒的力量,是格布在挣扎着推开我的双手。这动作将我惊醒,我低头,他已经整个人都离开了我的怀抱滚落在地上。我急切地伸手去拉他,他却固执地再次推开我的手,用最后一点力气往那个方向爬去,一边爬一边用微弱的声音道:“你走吧,我要去找我阿爸。”
我想对他尖叫,想说你还回去干什么?那里已经没有活人了,他们都死了!但是他血流如注却仍义无反顾地向家人所在的方向挪动的身体打倒了我,我从未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无用而可耻,抛下了一路将我带到这里的同伴,却不能救下他们交付给我的一个孩子!
我蹲下身,抱住格布的身体,咬着牙道:“不可以,你不能死,我一定要让你活着。”说完下手如风,先点住他伤口周围的穴道,再抽出靴筒里的小刀来,一手抓住那支露在肌肤外的箭杆,另一手挥刀而过,一刀将它贴着格布的皮肤削成两段。
虽然我尽自己所能地下手利落,但削断箭杆时格布还是大叫了一声,然后整个身子都瘫软了下来。我怕他死过去,赶紧将他反过来探他的鼻息,直到手指尖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气息才心下一松,又毫不迟疑地将他背到身上,转身就往峡谷中飞奔。
此时此刻,我只剩下一个念头,我绝对不能让这孩子死了,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得让他活下去!
黎明前夕,谷中黑暗如墨,我一脚踏入便觉得自己进了一个巨大的迷宫,眼前处处是嶙峋怪石组成的死角,往哪个方向都是狭窄如线,宽阔处踏出几步即是死路,狭窄处虽然透着风,却根本无法让我背着一个人一起通过,我如同无头苍蝇般转了几个圈,终于想起桑扎给我的那卷皱皱的破羊皮来。
背上的孩子已经晕了过去,我将他放下,他原本红黑的小脸因为失血过多惨白一片。我深深呼吸,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打开那卷羊皮就着头顶微吐的一线天光仔细看上面那些歪歪斜斜的线条。
我还未来得及将那卷羊皮看全,马蹄声已经如同风暴般袭来,就在峡谷外停下了,我听见有人用生硬的汉语喊话:“女人,出来!”
我被惊得一哆嗦,想他们怎会在如此混乱的情况下注意到我跑进了峡谷,但随即响起的声音却让我不自禁地切齿。
有人用一种懒洋洋的语调说了几句话,并不是汉语,但我听得明白,这声音,是阿布勒的!
他居然没死!
这个给我们带来厄运与灭顶之灾的男人,居然还没有死!
那生硬的汉语喊话再次响起,“你要是不出来,我们就杀了这几个人。我现在开始数数,数到五个数就杀一个人!”
我悚然而惊,不知他们要杀的是谁,却听谷外传来数声惨叫,还有人用蒙语怒骂。
我立刻明白,应该是牧场上的众人中还有几个幸存者,全被他们俘虏,现在被用来胁迫我出去。
“平安,你不要出来,带我弟弟快走!”有女孩子的声音在谷外响起。我又惊又喜,是伊丽,她还没有死!
“一!”
数数声开始了,我浑身一震。
“二!”
有哭泣声,是女人发出来的,伊丽还在叫,“他们要的是你手里的地图,就算你出来我们也会被杀的平安,我阿爸已经死了,你一定要让格布活着……啊!”她的声音被惨叫声打断,不知他们对她做了些什么,我抓着羊皮卷的手指为这声惨叫猛地握成了拳头,手指甲死死地扣进了自己的掌心里,生疼。
“三!”那声音还在继续。我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孩子,再看了一眼手中的羊皮卷。
“四!”
“不要数了!我出来!”我大叫,背起地上的孩子,再看一眼手中的地图,摸索着从窄缝中传了出去,一直走到谷口才停下。
已是黎明时分,朦胧的天光下,谷口的情景让我双眼尽赤,牧场中的人果然还有几个是活着的,但都是带着伤的,有人就是奄奄一息地被丢在地上,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伊丽身上也有血迹,长长的头发被一个骑在马上的男人抓在手中,整个人半悬着,见到我背着格布出现,原本就因剧痛而发白的脸上露出极度悲痛的表情来。
“嗨,厉害的汉家姑娘,我们又见面了。”有声音在侧边响起,我转过头,看到被巨大的生铁链死死捆绑住的阿布勒。他浑身血污,头发披散,不知受了多少伤,但是居然还是站着的,一尊黑色铁塔那样,脸上也没什么恐惧的表情,还笑着跟我打了声招呼。
6
我几乎想往他身上吐一口唾沫以表达自己对此人的痛恨之情,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骑兵们原本的首领已死,之前喊话的是那个副将,大概还对我之前突然发力擒住他们首领的那一幕印象深刻,看到我出来也不靠近,只坐在马上远远地说话。
“女人,不想他们死掉,就把峡谷的地图交出来。”
我吧格布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他背上的伤口虽然被我点住了穴道,但终究失血过多,已经昏迷了多时,惨白着一张小脸,皮肤冰凉。
“你们要的是这个?”我从怀中摸出薄薄的羊皮向那副将挥了一下。
他的眼睛发亮了,“交给我!”
我将那张羊皮团起来紧握在手心里,羊皮是硝过的,原本就薄得透明,这一下更是只剩小小的一团,不仔细都看不到。
“你把他们都放了,我就给你。”
那副将瞪眼,“你命令我?”
即使是那样生硬的汉语,他都把这句话拖得又慢又长,意思明显:无论是无力还是其他,以我们双方如此悬殊的对比,我这要求提得真是十足可笑。
但我很严肃地点头。
阿布勒嘿的一声笑了。
那副将恼羞成怒,扬起鞭子,竟不是去抽他,却是往地上那几个被俘获的牧场中人身上招呼过去。
我手一扬,金属链子细微的破空声音中,那条鞭子被缠卷而起,原本高高扬起的鞭梢被金丝索尖锐的前端切断,啪嗒一声,如一条死蛇般落在地上。
他大怒,大吼一声,扔下鞭子反手拔刀,那些骑兵硬是反应迅速,刹那间无数污黑的箭尖已经对准了我所立的方向。
我的动作比他们更快,右手收回金丝索,左手已经放到嘴边,将那团羊皮塞了进去,然后合上嘴巴。
“你干什么?”
“……”吞咽的动作让我声音含糊,我努力了两下才将那团异物完全咽了下去,再开口音量就放大许多,“好了,现在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峡谷里的路怎么走,你们杀了我就什么都别想知道了。”
大笑声从阿布勒的嘴里发出来,那副将的脸色变得铁青。我听着那么嚣张的大笑声,心里就觉得,他脸上的铁青色一多半也是因为我而起的。
我没时间理睬阿布勒的笑声,继续开口提要求,“我一脚把地图都背下来了,你们先放了我的同伴,还要给他们最好的伤药,只要我确定他们没事,我会把地图画给你们的。”
那副将脸色越发的青下去,旁边有人骑马到他身边,叽里咕噜不知道跟他说了些什么,他一边听着,一边恶狠狠地看着我,要把我吃下去那么可怕的眼神。
我一点都不着急,好整以暇地等着。
那人对他说了许久,他也瞪了我许久,最后终于开口,声音也是恶狠狠的,“好!但是你要跟我们走。”
我弯了弯眉毛,想了一想,然后说:“好。”
走过阿布勒身边时,我非常不客气地问他:“他们怎么会知道我有地图?”
他舔舔干裂的嘴唇,摆出一个非常欠扁的表情,“当然是我告诉他们的,否则我还怎么把你找回来?”
“你怎么会知道我有地图?”我就不信了,桑扎将羊皮给我时动作如此隐蔽,他当时又忙着对付那倒霉催的首领,哪还有闲暇注意我?
他理所当然地回答:“我猜的。”
我一股邪火上升,要不是还惦记着格布他们的安危,几乎要当场抽出金丝索将他戳个对穿的透明窟窿。
这些骑兵千里疾行,原本的任务也只是要将阿布勒这个逃犯活着抓回去而已,根本就没有要通过峡谷去猛地的打算,能顺利将他擒获已是大功一件,至于想要峡谷地图这样的节外生枝,若不是被他撺掇,说不定就被忽略过了。
我头脑中狂怒的火焰呼啦啦德烧了一遍,然后突然灭了,不但灭了,还模糊生出些宽慰来。
也好,至少我能够让剩下的人活下来,我不欠他们了。
伊丽被放回地上,她的一个动作就是扑向自己的弟弟,到底是血肉连心的姐弟,都无暇再转过脸来看我一眼。另几个死里逃生的人也被放开,我却被人用绳索牢牢扎住双手,至于金丝索,自然也是一时间被收去了。
那锁链不用时一直缠在我腰间,北地寒冷,所有人都穿着厚厚的皮袄,我也不例外,腰里除了链子还有腰带,但链子一松,我却突然觉得冷,眼前只有那个男人弯下腰来替我系上它时的样子,还有他在我耳边低声说的话。
他说:“带着这个,以防万一。”
明知道流泪会让人嘲笑,可不知怎么的,我的眼睛就痛了。
“平安!平安!”我还没哭出来,就听到有人哭喊的声音,回头看到伊丽泪流满面地对着我叫,倒让我的眼泪收回去了。
“走吧。”有人拉动我手上的绳索。我挣了一下,道:“等一下,我跟我同伴道个别。”
“#¥¥#!!×”那副将是个火暴脾气,听完我这句话,叽里呱啦大骂了一通,都忘了用汉语了。
我冷静地回答他:“没有道别,就没有地图。”
他呆了一下,然后又是一长串的叽里呱啦。拽住我栓手的绳索很长,看这个架势,这野蛮人多半是要拿我当牲口那样拖着上路。我也不跟他计较,拽着绳子往伊丽那边走了两步。那姑娘早已向我飞奔了过来,脸上涕泪横流,草原一枝花的原样已看不出来了。
绳索还在马上人的手中,我也走不多远,只能让她奔过来一把抱住。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要说话:“平安,我们不能丢下你。莫大哥还要来找你的,你要跟我们一起走。”
我被她抱得死紧,脸被迫埋在她的肩头上,还要压低声音讲话,实在艰难。
“我吃的是羊皮袄的里子,地图在格布的怀里,你带他们回家吧,别再回来了。”
她身子一震,我怕她露馅,赶紧又嘱咐,“继续哭,继续哭,不要停。”
“平安……”她颤着声音叫我。
手上的绳索被拉动,牵住我的人明显丧失了最后一点耐心,我抓紧最后一点时间抬起头看她。
没有什么的,像我这样经历过的人就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人,这一刻还在你眼前,下一刻或许就是永别,我已经习惯了。
我想这么安慰她,但是时间已经不够了,马蹄声响起,我被拖得往后退步。伊丽还死死地抓着我,跟着我跑了几步,我突然开口,在一片混乱中对她说:“你见到他,不要告诉他我被抓走了。”
“……”
“叫他不要担心我,我会回来的。”
“……”
“要是回不来,也不要来找我,很危险。”
“……”
“还有,我一直很想他,很爱他。”
“……”
马蹄声越来越急,被拉拽的速度越来越快,我若是不想被拖倒在地,除了施展轻功之外别无他法。伊丽跟不上我的速度,终于被甩下。我挣扎着最后回了一次头,只看到她跌在地上又爬起再追,耳里还有她不停歇的崩溃的大哭声,渐渐这声音也湮灭在风沙与烟尘中。轰隆马蹄声中,我唯一能听到的只有自己因为狂奔而剧烈的心跳声,扑通扑通,那么快却又那么孤独地持续着。
真寂寞!
四卷天涯歌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