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氏企业h城城西开发和j&r的合作会议如期开始,两方对此都格外重视。
这紧张的气氛弥漫了整个楼层。
接待j&r的助理和秘书都挂着大方得体的笑,展示着印氏的门面。
这还只是开始,这个会议会连开三天,第三天的时候结果会宣告。
成或败,都在一言一语中。
印城的办公室,他双手撑着额头,十分平静,仿佛外面暗藏硝烟的战场与他无关,他置身事外,今天也不过是平凡日子。
北京时间早上七点五十五,美国时间恰好错开十二个小时,是晚上的同一时刻。
暮色的天空已经暗了下来,从落地窗往外看,只能看到灯光闪烁。
印城不知什么时候站到窗边,玻璃倒影映出他一向清冽冷淡的脸。
矜贵自持,沉稳淡然,这是印城。
他微仰头看着窗外,与他们这栋楼齐平甚至更高的楼。
都是夏天,纽约的夜色与h城却截然不同。
纽约这座城市,楼层高筑,华丽拥挤,看到的天空是局限的,困绕的,站得越高,才能有机会看到仅闪的几颗星,和更辽阔的夜空。
在h城,夏日晚上的星星要多些,h城的夜色透着清凉,闲适,湿润,典型的南方气候,是藏蓝的黑,星星从不吝啬,零零散散高挂起。
纽约的夜色不同,是雾黑的蓝,总隐藏着诱惑,秘密,连带着把整片天的星星也给遮了起来。
他望着这朦胧的城市,突然想到自己从s市来到h城定居的原因。
印城的妈妈是南方姑娘,苏州人,小家碧玉,远黛眉山,绵软细腻的口音,举止都带些南方天气的湿凉,偏又温温柔柔,弱柳扶风,不胜枚举,还有个一样温润的名字,柳安安。
婷婷袅袅的气质,大方温婉的性格,加上家里世代都是茶商,也是苏州有名的商人,印城的温婉母亲,就是活脱脱的大家闺秀。
这个大家闺秀二十岁的时候,嫁给了北方来的一个房地产开发商的儿子,就是印城的父亲,印宗耀。
柳安安二十一岁,生下第一个女儿,依依河上柳,取名印依依。
二十四岁,生下第二个,印语婕。
二十七岁,第三个印语醉。
柳安安三十五岁,印城降世,生于寒冬二月十六,她早已是人人艳羡的印太太。
那年寒冬腊月,柳安安穿着厚暖棉袄,小腹微隆,施施然躺在苏州宅院花房暖厚的狐裘大麾上。
二月中旬的苏州冬天是湿冷的,刺骨的寒,花房却干燥烘暖,有时候一盘梨花酥,一壶碧螺春,这位印太太就能过一天。
那从北方运来的满室西府海棠都提早开了花,与花一块来的,还有印宗耀高价聘来的养花师傅。
艳丽花色红粉相间,似亭亭而立的少女。
柳安安不喜颜色太艳丽的花儿,因此这细梗梨白的西府海棠送来的时候,她是青睐的。
“肉红宫锦海棠梨”说的,就是这种花种了。
这西府海棠盛开才没几天,还是醉红颜色,只花尖莹白。
再过几日,醉红褪去,就成了少女色彩的粉白。
花房不通风,要是有风吹,红白扑朔,摇曳生姿。
柳安安不是懂花的人,却也因这西府海棠感受了古人身在桃源的意境。
她素手捻酥糕,身后站着随侍的保姆,茶桌放着收音机,哼呀唱着小曲儿,是牡丹亭。
花房香味弥漫,这是她跟印宗耀求来的唯一东西。
总要有些除了冷气外别的一些颜色,有颜色,她看着心情好了,对孩子也是个好事。
这是她跟印宗耀说的话。
本以为印宗耀是不答应的,没想到第二天醒来就看到这个花房了。
也不知道是为了她,还是为了这个未出世的孩子。
可三十五岁的印太太,看到花房里翠绿的一棵棵西府海棠,眼睛就湿润了,也觉得身侧的人没那么冰冷了。
怀着的第四个孩子已经到了该出生的日子,柳安安也应该是在房里躺着才对。
可她躺烦腻了,想到仆人悄悄说的花房里栽过来的西府海棠开花了,一簇簇的好看得很,她就心痒痒。
趁着印宗耀不在,她第一次拿出了印家太太的身份,斥退阻拦她的随侍们,留了个保姆,就钻进了花房。
这孩子离算好的日子出生还晚了三天。
“你也觉得这外头冷,不愿意出来呀?”柳安安温言暖语,一遍一遍隔着厚重棉袄抚摸小腹,像摸着稚子的头,脸上都是母性的光辉。
虽然柳安安已经生了三个孩子了,但不管第几个,都是自己怀胎十月生的,她都疼得紧。
这么想着,她就想起了自己的三个女儿。
“王妈,依依她们……”
站在她身后的王妈就是王秋琴,彼时她刚进印家不久,但心细能干,就被叫去苏州照顾怀孕的印太太。
王秋琴自然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恭谨开口道:“几个小姐,老爷带走了。”
柳安安恍惚片刻,喃喃着又躺了回去,跟印城一样的眼睛幽幽暗了下去。
“带走了……”
她复又呢喃。
对印宗耀的做法,她是不认可的。
几个女孩子,合该欢欢喜喜快快乐乐长大,有糖吃,能放肆的咧开嘴笑。
可如今一个一个冷冰冰的样子。
柳安安叹了一口气,花房是雕花的厚重玻璃建的,从六角菱形房顶看出去,只有成片的白,模糊,繁重。
柳安安心里也跟压了一口气。
这时肚子有了动静,不肖一会儿又停了。
柳安安垂眸,对着未出世的孩子轻笑。
“你倒是挺顽皮,要是个男孩子,你爸爸以后应该是管不住你的。”
她这么说着,又顿住。
“妈妈跟你说个愿望,以后你长大了,帮妈妈去实现它。”
她就这么说着,肚子里的孩子自然不会回应她,身后的王妈得了吩咐,也不多言语,只觉得这位印太太有些可怜。
柳安安不在意,又轻轻开口。
软绵的苏州口音。
“妈妈喜欢一个城市,h城,听说那里跟苏州和b市不一样,夏日里披星戴月,蝉鸣蛙叫,唔。”
柳安安像个邻家女孩,食指轻点了点唇,柳目回转,眼角已有细细的纹路,在努力回忆着h城还有什么。
“我在书中看过,说那里自古贫富差距就大,各分两极,你要是个男孩子,有出息了,就去开拓它,让所有人都能看到妈妈想的披星戴月,蝉鸣蛙叫。”
她说着,还点了点头。
柳安安不是个胸怀天下的人,有心关注贫苦的地界,但对h城,她是喜欢的,因为喜欢,所以想它变得好些。
“妈妈读的第一本游记,写的就是那地方,想去看看,但是真没去过。”柳安安说,略带嘲讽。
跟印宗耀从几个孩子懂事就带出去学习各种才能一样,柳安安自小,也都是四书五经在手,礼仪才艺压身,鲜少有空余时间做别的。
她是柳家独女,受的训练比别家还苛刻。
却也因为是独女,高门大院深锁,柳家大门未能迈。
而偷摸看来的第一本游记,才看了关于h城的介绍,就被发现的柳太爷给撕了,当下就受了手板子。
柳安安第一次出了柳家,还是出嫁的时候。
印宗耀虚长她十岁,却因为身世背景门当户对,她就这么被柳家送了出去。
从苏州到b市,也是从一个牢笼落进另一个牢笼。
她本以为能去h城看一看,可是却是奢望了。
好像她能去的,也只有苏州和b市了。
“你以后,帮妈妈去看看吧。”
说完这句,却只觉得肚子蠕动得厉害,而后阵痛袭来,下身有些濡湿。
柳安安脸色苍白,死死绞着狐皮,额上冷汗直冒,是要生了的前兆。
身后的王秋琴也觉了出来,忙安抚柳安安几句,冲出花房叫人。
所幸花房离大院不远,很快人就来了,把柳安安带了出去。
满室红白西府海棠静静开着,狐皮大麾下有点滴红晕,渗入白毛里,周边有些淡粉,竟跟这绯红花海无二。
那从国外运来的黑胶唱片留声机还在放着昆曲合集,那一首牡丹亭唱道。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雕栏画栋,青砖黛瓦的清雅一进院落,有人站在院中紧盯着那间紧盯的房门。
雕花的窗棂隔不开里面嘶声哑叫的惨绝。
还有老妇人大叫着让那嘶叫的女人深呼吸,放松,用力。
一盆盆血水从屋内端出,是触目惊心的红,在寒冬的天冒着热气。
院中仆人或焦急或忧心,老仆在作祷语,捏着简黑的袖口。
心中都不由得叹息,印太太这一胎,实在太受罪了。
这年头,生孩子都应该去医院的,可苏家印家深受封建主义影响,不相信那西方来的技术,早早找了几个很有名气的稳婆,雇几个月嫂,静等这一天到来。
这一天到来了,可还是太遭罪了些,这位印太太,可是三十有五的大龄产妇啊!
这个年纪还生,是要了命的。
那个时候医术都还未发达,更何况他们生孩子,用的还是老一辈的方式。
这些仆人跟在柳安安旁边有些年月了,都知道柳安安是个温婉的夫人,对以前的老仆人也很好,从不为难。
所以这尊崇来去自由的年代,他们依旧能待在这个柳安安生孩子的时候都会回来的院子。
主仆之谊,收留之恩,让他们真心为柳安安祈祷。
可有一个人不同,那肃然挺立的男人站在最前面,负手而立,脸上一贯的冰冷,眼中是鹰隼的寒光,脸上的皱纹都是僵硬的。
他对这一切毫无波澜,半点为屋里人忧心的表情都没有,好像里面即将出生的孩子,与他无关。
恰恰相反,即将出生的孩子,跟他有着浓浓血缘,从今往后,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出生的孩子,要叫他一声爹。
可他还是面无表情,跟别人叫他一声印老爷,印老板一样的面无表情。
他那是已经是名响b市的有名商人印宗耀。
一九九五年腊月廿八亥时,一九九六年二月十六日晚上十点五十分,苏州某院,皓月高悬,哇的一声哭叫,惊落了院中晚间飘零的霜雪,让花房的西府海棠褪了色。
“是男孩!”有接生的稳婆拿着白绢胡乱擦着满手的猩红,急忙打开产房的门又急忙关上,冲众人大声叫唤。
直到这三个字出来,印宗耀才有了动静,一张肃然紧绷的脸上有了难见的笑颜,甚至狂喜。
他不管满身寒气,兴冲冲打开刚被稳婆关好的门,携着满身寒气进去了。
那门大开,院中的人甚至能从朦胧烟气中看到血红一片,跟花房初开西府海棠一个颜色,最后还是稳婆反应过来急忙又关上。
可屋子里的腥臭还是随着印宗耀打开门的瞬间喷涌而出,整个院落都是。
随后屋中传来印宗耀兴奋到不加掩饰的声音。
“儿子!我有儿子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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