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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下一座城》第四十章肉红宫锦海棠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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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氏企业h城城西开发和j&r的合作会议如期开始,两方对此都格外重视。

这紧张的气氛弥漫了整个楼层。

接待j&r的助理和秘书都挂着大方得体的笑,展示着印氏的门面。

这还只是开始,这个会议会连开三天,第三天的时候结果会宣告。

成或败,都在一言一语中。

印城的办公室,他双手撑着额头,十分平静,仿佛外面暗藏硝烟的战场与他无关,他置身事外,今天也不过是平凡日子。

北京时间早上七点五十五,美国时间恰好错开十二个小时,是晚上的同一时刻。

暮色的天空已经暗了下来,从落地窗往外看,只能看到灯光闪烁。

印城不知什么时候站到窗边,玻璃倒影映出他一向清冽冷淡的脸。

矜贵自持,沉稳淡然,这是印城。

他微仰头看着窗外,与他们这栋楼齐平甚至更高的楼。

都是夏天,纽约的夜色与h城却截然不同。

纽约这座城市,楼层高筑,华丽拥挤,看到的天空是局限的,困绕的,站得越高,才能有机会看到仅闪的几颗星,和更辽阔的夜空。

在h城,夏日晚上的星星要多些,h城的夜色透着清凉,闲适,湿润,典型的南方气候,是藏蓝的黑,星星从不吝啬,零零散散高挂起。

纽约的夜色不同,是雾黑的蓝,总隐藏着诱惑,秘密,连带着把整片天的星星也给遮了起来。

他望着这朦胧的城市,突然想到自己从s市来到h城定居的原因。

印城的妈妈是南方姑娘,苏州人,小家碧玉,远黛眉山,绵软细腻的口音,举止都带些南方天气的湿凉,偏又温温柔柔,弱柳扶风,不胜枚举,还有个一样温润的名字,柳安安。

婷婷袅袅的气质,大方温婉的性格,加上家里世代都是茶商,也是苏州有名的商人,印城的温婉母亲,就是活脱脱的大家闺秀。

这个大家闺秀二十岁的时候,嫁给了北方来的一个房地产开发商的儿子,就是印城的父亲,印宗耀。

柳安安二十一岁,生下第一个女儿,依依河上柳,取名印依依。

二十四岁,生下第二个,印语婕。

二十七岁,第三个印语醉。

柳安安三十五岁,印城降世,生于寒冬二月十六,她早已是人人艳羡的印太太。

那年寒冬腊月,柳安安穿着厚暖棉袄,小腹微隆,施施然躺在苏州宅院花房暖厚的狐裘大麾上。

二月中旬的苏州冬天是湿冷的,刺骨的寒,花房却干燥烘暖,有时候一盘梨花酥,一壶碧螺春,这位印太太就能过一天。

那从北方运来的满室西府海棠都提早开了花,与花一块来的,还有印宗耀高价聘来的养花师傅。

艳丽花色红粉相间,似亭亭而立的少女。

柳安安不喜颜色太艳丽的花儿,因此这细梗梨白的西府海棠送来的时候,她是青睐的。

“肉红宫锦海棠梨”说的,就是这种花种了。

这西府海棠盛开才没几天,还是醉红颜色,只花尖莹白。

再过几日,醉红褪去,就成了少女色彩的粉白。

花房不通风,要是有风吹,红白扑朔,摇曳生姿。

柳安安不是懂花的人,却也因这西府海棠感受了古人身在桃源的意境。

她素手捻酥糕,身后站着随侍的保姆,茶桌放着收音机,哼呀唱着小曲儿,是牡丹亭。

花房香味弥漫,这是她跟印宗耀求来的唯一东西。

总要有些除了冷气外别的一些颜色,有颜色,她看着心情好了,对孩子也是个好事。

这是她跟印宗耀说的话。

本以为印宗耀是不答应的,没想到第二天醒来就看到这个花房了。

也不知道是为了她,还是为了这个未出世的孩子。

可三十五岁的印太太,看到花房里翠绿的一棵棵西府海棠,眼睛就湿润了,也觉得身侧的人没那么冰冷了。

怀着的第四个孩子已经到了该出生的日子,柳安安也应该是在房里躺着才对。

可她躺烦腻了,想到仆人悄悄说的花房里栽过来的西府海棠开花了,一簇簇的好看得很,她就心痒痒。

趁着印宗耀不在,她第一次拿出了印家太太的身份,斥退阻拦她的随侍们,留了个保姆,就钻进了花房。

这孩子离算好的日子出生还晚了三天。

“你也觉得这外头冷,不愿意出来呀?”柳安安温言暖语,一遍一遍隔着厚重棉袄抚摸小腹,像摸着稚子的头,脸上都是母性的光辉。

虽然柳安安已经生了三个孩子了,但不管第几个,都是自己怀胎十月生的,她都疼得紧。

这么想着,她就想起了自己的三个女儿。

“王妈,依依她们……”

站在她身后的王妈就是王秋琴,彼时她刚进印家不久,但心细能干,就被叫去苏州照顾怀孕的印太太。

王秋琴自然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恭谨开口道:“几个小姐,老爷带走了。”

柳安安恍惚片刻,喃喃着又躺了回去,跟印城一样的眼睛幽幽暗了下去。

“带走了……”

她复又呢喃。

对印宗耀的做法,她是不认可的。

几个女孩子,合该欢欢喜喜快快乐乐长大,有糖吃,能放肆的咧开嘴笑。

可如今一个一个冷冰冰的样子。

柳安安叹了一口气,花房是雕花的厚重玻璃建的,从六角菱形房顶看出去,只有成片的白,模糊,繁重。

柳安安心里也跟压了一口气。

这时肚子有了动静,不肖一会儿又停了。

柳安安垂眸,对着未出世的孩子轻笑。

“你倒是挺顽皮,要是个男孩子,你爸爸以后应该是管不住你的。”

她这么说着,又顿住。

“妈妈跟你说个愿望,以后你长大了,帮妈妈去实现它。”

她就这么说着,肚子里的孩子自然不会回应她,身后的王妈得了吩咐,也不多言语,只觉得这位印太太有些可怜。

柳安安不在意,又轻轻开口。

软绵的苏州口音。

“妈妈喜欢一个城市,h城,听说那里跟苏州和b市不一样,夏日里披星戴月,蝉鸣蛙叫,唔。”

柳安安像个邻家女孩,食指轻点了点唇,柳目回转,眼角已有细细的纹路,在努力回忆着h城还有什么。

“我在书中看过,说那里自古贫富差距就大,各分两极,你要是个男孩子,有出息了,就去开拓它,让所有人都能看到妈妈想的披星戴月,蝉鸣蛙叫。”

她说着,还点了点头。

柳安安不是个胸怀天下的人,有心关注贫苦的地界,但对h城,她是喜欢的,因为喜欢,所以想它变得好些。

“妈妈读的第一本游记,写的就是那地方,想去看看,但是真没去过。”柳安安说,略带嘲讽。

跟印宗耀从几个孩子懂事就带出去学习各种才能一样,柳安安自小,也都是四书五经在手,礼仪才艺压身,鲜少有空余时间做别的。

她是柳家独女,受的训练比别家还苛刻。

却也因为是独女,高门大院深锁,柳家大门未能迈。

而偷摸看来的第一本游记,才看了关于h城的介绍,就被发现的柳太爷给撕了,当下就受了手板子。

柳安安第一次出了柳家,还是出嫁的时候。

印宗耀虚长她十岁,却因为身世背景门当户对,她就这么被柳家送了出去。

从苏州到b市,也是从一个牢笼落进另一个牢笼。

她本以为能去h城看一看,可是却是奢望了。

好像她能去的,也只有苏州和b市了。

“你以后,帮妈妈去看看吧。”

说完这句,却只觉得肚子蠕动得厉害,而后阵痛袭来,下身有些濡湿。

柳安安脸色苍白,死死绞着狐皮,额上冷汗直冒,是要生了的前兆。

身后的王秋琴也觉了出来,忙安抚柳安安几句,冲出花房叫人。

所幸花房离大院不远,很快人就来了,把柳安安带了出去。

满室红白西府海棠静静开着,狐皮大麾下有点滴红晕,渗入白毛里,周边有些淡粉,竟跟这绯红花海无二。

那从国外运来的黑胶唱片留声机还在放着昆曲合集,那一首牡丹亭唱道。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雕栏画栋,青砖黛瓦的清雅一进院落,有人站在院中紧盯着那间紧盯的房门。

雕花的窗棂隔不开里面嘶声哑叫的惨绝。

还有老妇人大叫着让那嘶叫的女人深呼吸,放松,用力。

一盆盆血水从屋内端出,是触目惊心的红,在寒冬的天冒着热气。

院中仆人或焦急或忧心,老仆在作祷语,捏着简黑的袖口。

心中都不由得叹息,印太太这一胎,实在太受罪了。

这年头,生孩子都应该去医院的,可苏家印家深受封建主义影响,不相信那西方来的技术,早早找了几个很有名气的稳婆,雇几个月嫂,静等这一天到来。

这一天到来了,可还是太遭罪了些,这位印太太,可是三十有五的大龄产妇啊!

这个年纪还生,是要了命的。

那个时候医术都还未发达,更何况他们生孩子,用的还是老一辈的方式。

这些仆人跟在柳安安旁边有些年月了,都知道柳安安是个温婉的夫人,对以前的老仆人也很好,从不为难。

所以这尊崇来去自由的年代,他们依旧能待在这个柳安安生孩子的时候都会回来的院子。

主仆之谊,收留之恩,让他们真心为柳安安祈祷。

可有一个人不同,那肃然挺立的男人站在最前面,负手而立,脸上一贯的冰冷,眼中是鹰隼的寒光,脸上的皱纹都是僵硬的。

他对这一切毫无波澜,半点为屋里人忧心的表情都没有,好像里面即将出生的孩子,与他无关。

恰恰相反,即将出生的孩子,跟他有着浓浓血缘,从今往后,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出生的孩子,要叫他一声爹。

可他还是面无表情,跟别人叫他一声印老爷,印老板一样的面无表情。

他那是已经是名响b市的有名商人印宗耀。

一九九五年腊月廿八亥时,一九九六年二月十六日晚上十点五十分,苏州某院,皓月高悬,哇的一声哭叫,惊落了院中晚间飘零的霜雪,让花房的西府海棠褪了色。

“是男孩!”有接生的稳婆拿着白绢胡乱擦着满手的猩红,急忙打开产房的门又急忙关上,冲众人大声叫唤。

直到这三个字出来,印宗耀才有了动静,一张肃然紧绷的脸上有了难见的笑颜,甚至狂喜。

他不管满身寒气,兴冲冲打开刚被稳婆关好的门,携着满身寒气进去了。

那门大开,院中的人甚至能从朦胧烟气中看到血红一片,跟花房初开西府海棠一个颜色,最后还是稳婆反应过来急忙又关上。

可屋子里的腥臭还是随着印宗耀打开门的瞬间喷涌而出,整个院落都是。

随后屋中传来印宗耀兴奋到不加掩饰的声音。

“儿子!我有儿子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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