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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公主》第十七章 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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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1504年,阿赫特季,哈托尔月,第二周,

上埃及,权杖之都·瓦塞特

刚刚起身的太阳,红光四溢,精神抖擞,洒下道道金光,宛如条条金鞭,驱赶着飞云流雾。金灿灿的阳光从云际倾泻下来,为河流湖泊注进万顷碧波,滔滔不绝。晦暗的苍穹像幕布一样缓缓拉开,古老的瓦塞特城从迷梦中苏醒,渐渐显现在明媚的阳光里。

一大早,青铜古钟清脆的声响便穿透层层雾霭,跃过叠叠山峦,悠远绵长地回荡全城。须臾,瓦塞特的大街小巷中狂奔着高头大马,从四面八方朝城中央的玛尔卡塔迅猛疾驰。日出红云时分,宫城厚重的木门霎时洞开,一条鲜红的地毯宛若游龙,自宫门入口处,沿着高耸入云的廊柱,一路笔直地延伸到内廷。

今日适逢阿克佩卡拉法老叫大起,满朝文武百官将齐聚资政院,与他共商国事。平日里,图特摩斯身兼国家元首、外交使节、神灵忠仆等多项要职,常常日理万机,宵衣旰食,再加上新王登基,国内外局势动荡,时不时险象环生,各方势力矛盾重重,日益激化,好比针尖对麦芒。朝廷上下难得荟萃一堂,平心静气、团结一致地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因此,每当这一天到来,瓦塞特处处锣鼓喧天,欢歌如潮,其热闹繁荣之盛景,绝不亚于普天同庆的其它重大节日庆典。

静谧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金艳艳,黄灿灿,从资政院一角的格窗间走进来,整个大殿都被阳光滚上了一条洒金的花边。

图特摩斯法老早早身着大典礼服,正襟危坐于金光闪闪的黄金宝座之上,庄严肃穆。他身袭洁白的卡拉西斯,头顶雍容的红白双冠耀耀生辉,弯曲的山羊胡须高高翘起,腰间系一象征着力量和富贵的华丽阿匹斯神带,手持弯钩连枷,犹如一尊高大英勇的神像,威震四方。

众大臣刚一面见法老,就立刻恭行三跪九叩大礼,齐声呼喊道:“微臣恭请陛下圣安,愿您万寿无疆,平安健康!”

图特摩斯面带微笑,挥舞着手中的权杖,慢条斯理道:“众爱卿有礼,都起吧!”

辛努塞尔特领会了法老的意图,郑重其事地宣布道:“各位大人,今日陛下劳动各位大驾进宫,是想与诸位一起商讨国事,了解民间疾苦,请各位大人把奏折一一呈上来,并把情况向陛下如实禀报!”

维西尔伊姆霍特普率先上前,双膝伏地,恭恭敬敬地将奏折举过头顶,递于辛努塞尔特手中,再由内臣护卫长交与法老。

他深吸一口气,低眉顺眼道:“启奏陛下,自去岁惠风节陛下下达圣谕至今,微臣已在埃及全境内开办粥厂六十座,阿杜巴一百余座,另减免全民商业税赋,农庄地租,因而近来粮食与其它农作物收成大好,是往年的数倍,再创历史新高!民间手工业和商业贸易,亦是呈现出生机勃勃的新气象!”

图特摩斯仔细翻阅着奏折,脸上随之露出了欣喜的微笑:“很好,看来本王的确没有将这项重任所托非人,望你再接再厉,日后创造更多辉煌的业绩!”

“谢陛下对微臣寄予厚望,微臣定当肝脑涂地,报效皇恩!”伊姆霍特普受宠若惊道。

阿莫斯将军拱手作揖,刚要俯身下拜,却被法老及时拦住,图特摩斯握着他的手,和蔼可亲道:“本王说过,你是三朝老臣,对江山社稷功不可没,无需如此多礼!”

阿莫斯将军缓缓直起了身子,诚惶诚恐道:“陛下,老臣以礼侍奉君上,是身为人臣的本分。大内宫规森严,礼数断不可违,微臣不敢居功自傲,功高盖主!”

图特摩斯浅笑道:“爱卿乃军中豪杰,为我大埃及鞠躬尽瘁,理应得到万民颂扬。这次,本王让爱卿组建新军,不知你可都办妥了吗?”

阿莫斯坦诚直言道:“回陛下,目前阿蒙水师,孟图陆军已经全部集结完毕,将士们每日都在废寝忘食地训练,皆取得了很大成绩,因而可随时听候圣令奔赴前线!”

“好,由你办事,本王从来都很放心!”图特摩斯怡然自得道。

他端坐于宝座上,居高临下,威风凛凛道:“维西尔与阿莫斯将军都是为国尽义的忠孝贞良,同是各位学习的榜样,众爱卿们也要拿出自个儿的看家本领,为祖国的建设增砖添瓦!”

众臣跪伏在地,高声应答道:“微臣谨遵陛下圣意!”

图特摩斯激动不已,他登基问鼎五年以来,大埃及呈现出史无先例的欣欣向荣,帝国上下一派安定祥和,这是阿蒙神给予他充分的肯定,令大埃及江山永固、国富民强。

法老如愿以偿地笑道:“维西尔与大将军办事儿得力,兢兢业业,重重有赏,其余各部大臣依照祖制各赏赐黄金十德本,宫段五匹,以资鼓励!”

众大臣听闻皆喜上眉梢,赶忙叩首谢恩:“微臣谢陛下恩赐,愿陛下健康长寿!”

图特摩斯只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俯视着高台下因畏惧王权而唯唯诺诺的群臣,当然也包括对他恨之入骨却无计可施的阿蒙神第一先知!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畅快,让他的内心顿时生出了巨大的满足感。

忽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喘息声,一个身别彩带的信使慌慌张张地冲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喊道:“陛下——陛下——八百哈加特快报!”

图特摩斯万分诧异,大喝一声:“什么急报?快呈上来!”

由于时间紧迫,信使已经顾不得繁文缛节,匆匆忙忙地就将信件交给了法老。

图特摩斯边查阅信件,边瞪大了眼睛,不由得目瞪口呆:“天呐!本王的公主为什么会遭遇如此不测?”

言毕,他抱起了桌上所有的纸莎草卷奏折,重重地朝地面砸去,随后瘫软在王座上。

辛努赛尔特倍感莫名其妙,但他哪里敢置喙法老的家事儿,看着图特摩斯暴跳如雷,他吓得连忙跪地叩首:“陛下,您息怒啊!”

信使见此情景亦是魂飞胆破,忙见了礼,准备转身离去。

“给本王回来!”图特摩斯使劲拍着书案,怒发冲冠道,“来信说这一行护送公主北上的六个人中除了霍尔,其他五名侍卫已经尽数牺牲了,那么他现在人在哪儿?”

信使听到法老的问讯,瞬间面如土色,垂着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默不作声。

图特摩斯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这个霍尔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真是枉费了自己从前对他的信任,于是大发雷霆:“快说,祭司长现在在哪儿?”

信使见法老穷追不舍地逼问,只得硬着头皮答道:“陛——陛下,据可靠消息,霍儿与茜塔瑞嬷嬷走散后,被先知大人在逃亡途中抓获,现已押回了神庙的监狱看管起来!”

图特摩斯的嘴角浮出了一丝冷笑,半信半疑道:“先知大人,是有这么回事儿吗?”

“回陛下,千真万确!”奈巴蒙打了个千儿,从容道。

“那么,本王就拜托先知大人把他先好好看管着,来日等候本王的审讯。”图特摩斯怒火满腔道。

“陛下,这十分有难度!”奈巴蒙面不改色心不跳,不疾不徐道。

“为什么?”图特摩斯七窍生烟。

“微臣也是刚刚得到消息,祭司长已经趁着月黑风高逃出了神庙,现在已然下落不明了!”奈巴蒙开门见山道。

先知的话如雷轰顶,图特摩斯只觉头晕目眩:“好啊,他竟然如此对我对待我交予的任务,还敢畏罪潜逃!传本王旨意,马上组织精兵驻扎在霍尔府周围,待时机成熟,一举将他捉拿!阿莫斯将军,一定记得把他押送到资政院来,本王有话要与他当面对质!”

“陛下,恕微臣直言,祭司长大人——哦,不,霍尔是众神的侍者,由于他身份特殊,微臣是不能派人随意捉拿的!”阿莫斯面露难色道。

“他威胁的是本王的嫡出公主,是众神的嫡亲女儿!你有什么不敢执行任务的!”图特摩斯怒不可遏道。

“有陛下这句话,微臣定当谨遵王命,在所不辞!”阿莫斯斩钉截铁道。

奈巴蒙观察着法老的一举一动,不禁暗自窃喜起来:这个愚蠢的图特摩斯到底是有勇无谋的一介武夫,果真一步步按照自己精心设定好的圈套,不假思索地就往火坑里跳啊!这下,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借助法老之手,轻而易举地除掉自己的政敌。但是你图特摩斯本就羽翼单薄,却不计后果地冤死了忠贞不渝的臣子,等你回过梦来,肯定是追悔莫及了!别看一堆人成天对你前呼后拥、阿谀奉承,难道你真以为自己就很圣明了吗?

图特摩斯斜靠在王座上,有气无力的闭上了眼睛。

辛努塞尔特察言观色,打着圆场道:“诸位大人,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依然有忠心耿耿、忧国忧民的大臣手捧奏折站出人群,争先恐后地准备向法老进呈公文。

然而,图特摩斯却如泄了气的皮球,垂头丧气道:“好了,本王乏了,有什么事儿下次再说,你们都先跪安吧!”

那些预备汇报公务的大臣只好又退回道队伍里去,众人领命,齐齐恭敬叩首:“微臣告退。”

——————————————

暮色低沉,烟云迷茫,惨淡的月华洒满大地,荒寂的草丛在清冷桂影的照耀下,生出无数诡秘暗影,远远望去如同幽森莹蓝的亡灵火焰,生生不息。

赫塔蒙正坐在窗边,借着幽暗的烛光,一针一线地缝补衣物。猛然间回想起两日前,她偶然在瓦塞特集市上见到了搜捕霍尔的通缉令,得知法老已布下天罗地网,准备捉捕阿古兴师问罪,内心着实惶恐。霍尔从高高在上、万人敬仰的祭司长,一夜之间跌落权利之巅,成为法老想竭力拔除的阶下囚,已然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成为瓦塞特民众饭后茶余指指点点,津津乐道的热门话题。作为霍尔在世间存活的唯一亲人,赫塔蒙怎能不担心他的命运将何去何从?一时间竟心不在焉,精神恍惚,左手里握着的缝衣针,一不留神就扎进了右手的食指里,疼得她不禁龇牙咧嘴。

一刹那,狂风自沙漠深处袭来,接连不断地敲打着门窗,吱吱嘎嘎狂响。赫塔蒙独身一人处在这巴掌大小,阴暗昏沉的屋子里,浑身已经浸透了冷汗。

窗外原本漆黑一片,却突然泛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夜风中似乎还能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是什么人在悄悄向她靠近?这无疑更是加深了她的恐惧感。

紧接着,一阵阵强有力的敲门音便传入了耳畔,门外的人大声急呼道:“开门,快开门!”

赫塔蒙被这突如其来的鬼叫声吓得惊慌失措,乱了章法,不知如何是好。

屋外的人“砰砰”地狂砸着门,不断大喝道:“快点儿,再不开门,有你好瞧!”

赫塔蒙无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打开了屋门。只见屋外正伫立着六名大汉,他们只穿一简朴的短裙,皆赤裸上身,腰间别着青铜短剑,手里高举火把,映得光溜溜的脑袋锃光瓦亮。大汉们神情凶恶,十二只眼睛泛着幽蓝的凶光,好像下一秒便要将赫塔蒙吞噬。

六个人中央是一位中年男子,他身材矮小,皮肤黝黑,骨瘦如柴,满身涂着特殊的香精,身披豹纹亚麻布,手持紫檀权杖,一脸和气的神色和明朗的微笑,与周边的六名大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赫塔蒙故作镇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即俯下身子,请安问好:“奴才给先知大人请安!”

奈巴蒙摆出一副温和平静的神情,大笑道:“夫人,你不必如此客气,今天敝人只是以霍尔朋友的身份,想来找你谈谈心。”

赫塔蒙闻听此言,顿时心中一惊,汗毛直竖了起来,一颗心怦怦乱跳,她极不自然地扭曲着脸,冲他们尴尬地赔笑着。

“怎么,看夫人一脸难色,可是不欢迎敝人吗?”奈巴蒙狡猾地问道。

“奴才岂敢?先知大人大驾光临,令寒舍蓬荜生辉,奴才高兴都来不及,哪儿有不欢迎您的道理?”赫塔蒙口是心非地应承道。

“那夫人还愣着做什么,快把弟兄们请进屋里坐啊!”奈巴蒙努努嘴,和颜悦色道。

“是,是,先知大人,各位尊驾,您里面请!”赫塔蒙极不情愿地侧过身,把奈巴蒙一行人让进了屋子。

七个人围着一张残破老旧的圆桌坐了下来。赫塔蒙知趣地端来了几碗清水,深表歉意道:“奴才对不住先知大人和各位尊驾,奴才家境贫寒,实在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孝敬各位!”

奈巴蒙摆了摆手,随意道:“敝人说过,夫人不必客气,敝人今天漏夜前来,只是想与夫人聊聊家常而已!”

赫塔蒙年龄虽小,却对先知此行的目的心知肚明,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有什么话,先知大人不妨和奴才直说!奴才一定直言不讳!”

“这就对了,夫人真是冰雪聪明啊!”奈巴蒙喜笑颜开道,“霍尔的事儿,夫人可曾听说了?”

赫塔蒙提心吊胆,内心如波澜壮阔的大海般上下翻腾。然而,她却依然保持着微笑,故弄玄虚道:“不,先知大人,奴才不曾听说!请您告诉奴才,奴才的兄长现在还好吗?”

“你真不知道?”奈巴蒙命人拿出了一个偌大的纸莎草卷轴,迅速在桌子上展平,满腹狐疑道,“这个东西夫人总应该见过吧!”

赫塔蒙定睛一瞧,这不正是那日张贴在城门口上的通缉令么?而这个纸草卷,明显是那份文件的抄本。霍尔的外貌已经清晰地跃然纸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看来兄长真的是在劫难逃了。于是,她下意识惊恐地问道:“这……这是什么?”

“夫人,敝人知道你上过学,略识得几个字,这份纸草卷上的内容你不会看不懂的!你跟敝人耍心眼儿也没用!”奈巴蒙强压着怒火,忿忿道,“实话告诉你,这是阿克佩卡拉王亲笔御书的逮捕令!这次你清楚是谁要和霍尔过意不去了?”

赫塔蒙年纪轻轻,玩心计哪儿是这个老狐狸的对手,被奈巴蒙几句话就糊弄得没了主意,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面,无助道:“先知大人,求求您救救霍尔吧!阿古是奴才唯一在世的亲人,奴才父母去的早,自幼与霍尔相依为命,他不能就这样被朝廷判处死刑,不能就这样英年早逝!如果霍尔出了什么事儿,叫奴才有何颜面去面对九泉之下父母的灵魂啊?”

“说起来,你们姐弟俩真也挺命苦!霍尔是个难得的人才,所以敝人才费尽心思,想帮助你们!”奈巴蒙假意慈悲,“不过这事儿——”

“只要能保住霍尔的性命,奴才做什么都愿意!”赫塔蒙苦苦哀求道。

“敝人何尝不明白你的心意,可问题就出在这儿了!”奈巴蒙紧锁眉头,不间不界道,“两日前,陛下一得知霍尔临阵脱逃,立刻就当着资政院里满朝文武的面儿动了大怒,这回刺杀事件,你阿古怕是难责其咎了!当朝圣上的性格,敝人还是了解的,那就是首恶必办——像霍尔这样的人,陛下一定不会轻饶!”

赫塔蒙已经脸色煞白,不停的倒着气,啜泣道:“奴才知道大人一定会有办法的,求求您,救救他……”

“事到如今,任何法子都不中用了,陛下已经铁了心要霍尔一死,至于他什么时间去阿努比斯那里报道,只是时间问题!”奈巴蒙摇摇头,进退两难道,“与其让朝廷军抓获,在地牢里受尽酷刑,最后还得落个灰飞烟灭、抛尸荒野的悲惨下场,不如让他自行了断来得体面啊!”

“先知大人,霍尔不能就这样离开奴才啊!他是被冤枉的!”赫塔蒙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你信口雌黄朝廷重犯是被冤枉的,这无异于诬陷赛特刑府的官吏,无异于侮辱陛下的圣明!这要是让别人听见了,连你的脑袋也保不住!”奈巴蒙怒目圆睁道,“敝人要是有办法,也不会忍心看着霍尔就这样走那条路哇!”

说着,奈巴蒙从怀里摸出来一个整齐裹好的亚麻布袋,放在桌子上,推到赫塔蒙面前,低声细雨道:“作为他的顶头上司,敝人还是很器重他的,霍尔的确可惜了了!这里面是二十根金条,你收好,替你的好兄弟办一场像样的葬礼吧!敝人也只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

赫塔蒙最后一丝希望已然破灭,心里竟莫名浮出了些许感动。在她看来,先知大人的善行,就是雪中送炭,是冬日里最温暖的一抹阳光。赫塔蒙俯身颔首,感激涕零道:“奴才叩谢先知大人!谢大人恩典!”

“快起来吧,夫人!”奈巴蒙惋惜中含着几分威胁的语气,“你的兄弟已经是这样了,敝人不想再看到你出什么事儿。所以请夫人一定要劝劝霍尔,以他的脾气,他必定会争着、吵着要去面见陛下,试图在陛下那儿鸣冤叫屈!但如果他真的这么做,只会引起陛下更大的猜疑,说不准什么时候陛下头脑发热,连你父母的墓地都会惨遭毒死!因此,敝人希望霍尔顾全大局,千万不要再做不利于自己或别人的傻事!”

语毕,奈巴蒙朝身边的六名大汉使了个眼色,一行人就如洪水般浩浩荡荡地涌出了屋子。

这一夜,赫塔蒙躺着卧榻上,呆呆地望着漆黑无边的夜空,暗暗垂泪,辗转反侧,寝不安席。她反复推敲着奈巴蒙话里的深意,只觉肝肠寸断,脑浆崩裂,不停地打着寒战,不知不觉,泪水已经打湿了枕巾。

次日清晨,瓦塞特上下,皆是朦朦胧胧的一片,到处笼罩着白色的薄雾,犹像轻纱一般。

须臾,太阳从山嵴缓缓升起,把白白的雾儿,蒸散在空中。天光云影由暗淡的灰色,变成了一片鱼白,一片粉红,进而是一片金黄。旭日的光芒亦是千变万化,幻彩迷蒙。

赫塔蒙这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是那个清朗俊美,令她朝思暮想的面庞隐隐约约地映入了眼帘。然而不知为何,她与霍尔之间,像隔了一层迷雾,尽管近在咫尺,却又是那么遥不可及!

带着无比的兴奋和由衷的欢喜,赫塔蒙一骨碌儿从床上爬起来,紧紧拥抱着霍尔,开始以泪洗面。

“好奴恩,我们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你不要总是哭哭啼啼的!”霍尔辛酸道,“唉——这些年,阿古不在身边,你一个人熬过来,日子一定苦不堪言吧,真是难为你了!”

“只要阿古过得好,我怎么都行!”赫塔蒙喜出望外道。

霍尔把妹妹揽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额头,痛心疾首道:“傻丫头,阿古怎么忍心你为了我受委屈呢!看看你最近心事重重的,可是家里出什么要紧的事儿了?”

“阿古,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么?”赫塔蒙终于忍不住心中的苦涩,失声痛哭起来。

“奴恩呐,咱们俩可是嫡亲嫡亲的兄妹啊,这天底下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会把我们分开,明白么?”霍尔哽咽难言,“不管如何,阿古都会在你身边的!”

“阿古,你还要骗我多久?”赫塔蒙一时嘴快,痛彻心扉道,“你的事儿我已经都听说了!”

“什么?”霍尔难以置信道,“你见到奈巴蒙那个老家伙了?”

赫塔蒙二话没说,转过身取了那个装有金条的包裹往霍尔怀里一塞,泪如雨下:“来,这是先知大人赏赐的金条,快把它拿好!趁朝廷的追兵还没有盯上你,你快些逃走吧!逃到一个没有人能认得你的地方,越远越好!阿蒙神一定会保佑你一生平安的,快走吧,快走!”

“我霍尔一向做事清白坦荡,为何要以逃走这样的下策来苟且偷生?”霍尔青筋暴起,怒火中烧,“我对奈巴蒙的阴谋了如指掌,我要去资政院面见陛下,我要亲口告诉他——这个欺世盗名的阿蒙神第一先知,是如何设局坑害公主殿下的,我要将他的全部罪行公布天下!”

“阿古,你疯了?你只是一个拿着朝廷俸禄的小祭司,又何必卷入残酷的政治争斗!”赫塔蒙苦口婆心地规劝道,“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阿古与我阴阳两隔,即使你不在我身边,但只要你活着,奴恩就打心眼儿里高兴!你活下去,将来就有希望!”

“可奈巴蒙才是真正欺君忤逆之人,留这个祸害在,国家岂能得一日太平?”霍尔咬牙切齿道,“先知一直对王位存有强烈的觊觎之心,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成为大埃及的主人,可就凭他这无才无能的德行,他也配?”

“你现在去面奏陛下,跟他说出实情,他也未必肯信得过你啊!就算他百分之百信任你,可陛下在朝廷里根基未稳,先知与陛下几乎是平起平坐的,陛下又能拿先知大人奈何?”赫塔蒙闻言色变:“所以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就不能学学三百多年前流亡海外的辛努亥么?等风声过去了,你找机会潜伏回国,再向陛下一五一十地讲出事情的真相,恳求陛下原谅,岂不是两全其美?”

“不行,我等得了,可公主殿下等不了,再这样下去,公主非被他们害死不可!”霍尔冤气冲天道。

说罢,霍尔信手掀翻了木桌,推倒了书柜和衣橱,纸草纸、衣褂、杂物散落一地,房屋里瞬间一片狼藉。

赫塔蒙对霍尔这无缘无故的举动瞠目结舌,可她仔细一瞧,在原先被家具挡住的墙上都被人凿出了一排排神秘的小孔,每个洞口都塞着一根短小的铜管。她恍然大悟,这些无处不在的铜管如一个个密探,将他兄妹俩所有的言行都暴露无遗。

霍尔一改怒容,凑在妹妹耳边,心静如水道:“看见了么?我们无时无刻不是处在先知的监视之中,想随便脱身,谈何容易!况且,瓦塞特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园故土,你是我唯一至亲至爱的奴恩。故乡和亲人是我生命的全部,离开了这些,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那你就狠心这样弃我而去么?”赫塔蒙眼泪汪汪地反问道。

霍尔放下了祭司长的尊严,在赫塔蒙面前长跪不起,泪如泉涌:“奴恩,阿古对不起你,来生请你还做我的姊妹!”

霍尔在冲赫塔蒙深鞠三躬过后,转身用力撞开门,头也不回地朝原野中跑去。

赫塔蒙立刻寻着霍尔的足迹,追上前去,但无论如何,她也撵不上阿古的步伐。望着霍尔在密林里逐渐渺小的背影,赫塔蒙瘫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地大哭起来。

故乡的山水河流是多么耳熟能详,是兄妹二人曾经谈笑风生的地方,这里承载了他们多少由心的记忆和欢乐的童趣,只可惜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时光荏苒,匆匆逝去了十五个春夏秋冬,眼前的一切是如此亲切,却又那么陌生!

霍尔望着渐渐西沉的落日,不禁触景生情,他放慢了脚步,思绪万千。说来,这一生无怨无悔,他什么都经历过,什么事儿也都亲眼见证了。他始终坚信,玛阿特永远不会被弃之一旁,贤明的阿克佩卡拉王总会使它重获荣耀。他会长眠于芦苇之地,静静等待着自己沉冤昭雪的那一天。

临了了,他没有家庭,没有孩子,没有牵挂,这世间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待他恩重如山的好妹妹。日后与奴恩再度重逢时,自己已经化为一堆森森白骨,来世也不知是否有缘与她再得相见。霍尔想到这里,心中更是五味杂陈,晶莹的泪珠似断了线的瀑布,不住往外飞泻。

墨色笼罩大地,月光朦胧,树影婆娑,风儿轻轻,吹拂着群星那晶亮的脸庞。霍尔坐在一片开阔的草场上,怔怔出神。

今晚夜色如醉,令他不忍归去。可是为了心爱的奴恩不惨遭横祸,为了让父母双亲永久安宁,他也只能挺身而出,舍生取义。

霍尔迈着沉重的步子,来到了一口古老的水井旁。五年前,他在这里悄悄许下心愿,祈盼着得到阿蒙神护佑,节节高升,功成名就。如今,他已得偿所愿,然,这浮华的荣光却如昙花一现,再多的风流也终会随着时光的推移,而任凭雨打风吹去。这口水井,既是他飞黄腾达的起点,又将成为他生命最后的归宿。或许人生就是如此讽刺,如此无奈!

清澈的井水倒映着银色的月华,粼粼闪耀。此时,万籁俱寂,只有夜莺站在枝头,似含血般幽咽地婉唱着一曲曲悲歌。

霍尔俯身端详着水中支离破碎的面容,又昂首望望那繁星密布的夜空,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依恋地在井边徘徊了许久,然后纵身一跃,扑通一声沉入了冰冷的井水里。

霍尔与这人世间的一切爱恨情仇,恩恩怨怨,连同他的灵魂,终如一缕青烟,烟消云散,一去不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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