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燕归巢,雪泥鸿爪。
从我和秦观相识的那年起,除了他不在清风派的日子,每一年,我们都会在雪地里堆雪人。
如果我和他都是男的,或者都是女的——那我们可能会打雪仗,会在嬉闹中笑得满身热气。可我们是一男一女,所以他不可能扔雪球打我,我也不可能砸他。所以这些年来,每逢大雪,我们总是会腻歪在一起,很相濡以沫,温温吞吞的一起堆雪人。
我们都穿着厚厚的棉衣,堆雪人前,我们会先把对方的棉衣严丝合缝的,裹得紧紧的。然后岁月静好,在漫天的雪花里,时不时红着脸偷偷瞥一眼对方,对方抬起头,又很心虚的装作在看别的东西。然后两个人一起,把小小的雪人,一点点,堆的很高,很高。
堆好雪人,我们便会幸福的抱在一起,像两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忽然有了彼此。抱完后,我微微隆起的胸会碰到他平坦的胸,然后是彼此脸红,触了电般,迅速的闪开,空气里暧昧的简直一触即发。
后来我们确定了对方的心意,堆雪人就堆得更暧昧了。
去年还是前年的冬天,天寒地冻,他堆好雪人,把正踮着脚给雪人插萝卜的我一把抱在怀里,我吓了一跳,我说:
秦观,你有病啊。
他温温柔柔的笑了,说,喊我夫君。
我说,干什么这样喊。
他说,我想听你不喊我名字,喊别的称呼时,是什么样的。
我说,好,那我喊你一声,你也用别的称呼喊我,我也想感受一下。
他点头。
我说,夫君。
他说,媳妇。
我说,相公。
他说,娘子。
我说,秦郎。
他说,林……娘。
我说,官人。
他说,爱妻。
我说,老公。
他迟疑了很久,说,老婆?
我哈哈大笑,说,其实老公是皇城里称呼太监的。
他把一点雪花很讨厌的甩在我脸上,柔笑着抱紧了我,说,老婆,老婆,你说你老公是太监?你腿不软了吗?昨天我们弄了那么久。
我的脸马上红的和辣椒似的,愤愤的走了。
他在我背后装作很后悔的样子,远远的冲我大喊:“老婆,你老公我知道错了,你别走啊——”几个清风派师兄师姐好奇的走过,问他老公老婆是什么啊。
他微笑不语。
记忆里,风雪中的他,似乎在雪中渐渐的依稀了。
如今他不在我身边,他已在天涯海角,今年他无法与我一起堆雪人,我身边站着的,也只有冷冰冰的梅疏影。
也不知道此时此刻,他想起今年不能再和我堆雪人了,会不会,也有一点点……伤情呢?
“送你。”
梅疏影忽然出现在我身边,他递给了我一枝,还带着冰霜的花,红色的花,淡色的花,坚强的花——梅花。烈焰红梅,梅妻鹤子。
与此同时。
落在我肩膀上的,是他黑色的披风。
我看着他,微微皱眉:“阿梅……”
“没什么,青莲,你不要有误解。我是一心爱着我娘子的,给你披风,只是出于一个男子的风度。正常的男人都会做。即使是你丈夫在这里,他也会做。”
“嗯。”
我现在的心态真的很复杂了,有如鸡肋。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可我不得不僵持——我实在是太弱小了,而我一定要找到他。
梅疏影倏然侧过脸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
“青莲,有一个人从小没人关心,但是他后来得到了一个知己,一个特别特别好的朋友;还有一个人,他从小被很多人关心,可这些人整天围着他,却没有一个人是他朋友,一个也没有,直到这个人孤独的长大……那你觉得这两种人,那种,更可怜呢?”
我沉思片刻:
“我不知道。”
“嗯。”
梅疏影似乎早习以为常,他淡淡的点头,和我继续赶路。
到了京师。
我诧异的发现,很多打扮各异的江湖人士,似乎都和我们一样,在急着赶路。
他们大多三五结伴而行,花红柳绿。
路过十里山茶花丛。
山茶花露红烟紫,蝶恋蜂狂。
又有江湖人在谈论往昔:
“唉,岁月催人老喽。恍如隔世了,”一个抱着把鸳鸯刀的老婆婆唏嘘,“老婆子我二十年,可曾是亲眼看见过江湖上四大美人分庭抗礼的。江湖上能出现四个天仙般的美人,真是适逢其时,美人江湖……现在就不行喽,年轻人里一个翘楚都没有,想聊都没得聊了。啧啧。”
“四大美人?”
“剑影,媚雪,芙蓉,流花……两男两女,这四位可都是在江湖上,微微一笑,就可以令无数人癫狂的天仙呢。”
“有什么用?”一个青年少侠嗤之以鼻,张狂的大笑,“再美也见不到了,死都死了几位,剩下的莲剑神又不出江湖了,想瞻仰一面都难。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估计只是名过于实吧,我才不信这世上真有天仙般的人呢,哈哈哈哈……”
我和梅疏影都对他们说的不感兴趣,无形中,加快了步伐,匆匆走过。
…………
……
烟雨花桥,断壁残垣。
不知不觉,我和梅疏影,就走到了一座叫‘白蛇桥’的断桥。
也不知道这个‘白蛇’,是不是民间传说里,那位“百年修得同船渡,十年修得共枕眠”的白蛇姐姐。
这些民间传说,总让人充满着对爱情的幻想。
大多数世人都是俗人,而再不俗的人,也难免有俗气的地方。
所以人们总是很羡慕那些超凡脱俗的人和情感。如果按照佛家的佛偈来说——我今生今世能和秦观结为夫妻。那前世,必定是与他在人群里回眸了无数次,在朦胧的江南微雨里,撑着油纸伞,匆匆错落了多回,在桃花树下,彼此都曾满眼染上潋滟的桃花色无数栽。这才终于换来今生今世,结为夫妻,十七岁的年纪,便约定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情投意合吧。
“你听过白蛇的故事吗?”
梅疏影清冷的眼睛紧盯着我。
“啊?当然听过,许仙和白娘子啊。”
“我听过的和你说的不同。不如……我给你讲讲?”
难得见到梅疏影这样的冰山脸,主动要给我讲故事,我点头,看着他。
梅疏影浅浅的笑了:
“世人都道白娘子与许仙情比金坚,水漫金山,感天动地。却不知道故事,还有另一种版本——青蛇本是修行的男蛇精,他从小暗恋美若天仙,如花美眷的白蛇,于是从小跟在她身边打打闹闹。白蛇觉得厌烦,便和他约定,如果比试输了,从此他就以女身示人。结果青蛇舍不得打伤白蛇,最后输了,不得已,他化为了叫小青的丫鬟,千年百年的服侍着白蛇,日日无奈的喊她姐姐。然后眼见着白蛇爱上一个凡人,看着她所有的法术都只为了讨一个贫寒的凡人书生欢心,又看着她撑着油纸伞,一次次痴痴的在断桥苦等,再后来,白蛇怀上书生的骨肉,变为了会老的凡人,千年修行一招撒,最后被关入雷峰塔……”
“这是什么鬼版本?结局呢?”
“结局?”梅疏影目如寒冰,却极为摄人心魄,是极为勾人的桃花眼,清凉透骨,“结局是懦弱的书生跑了,死了。青蛇舍不得白蛇受苦,他便变作了书生许仙的模样,编织了一个华美的环境,接了白蛇出来。他与她在幻觉中如梦亦幻的过日子,度年如日。而让青蛇最心酸的,是他发现,白蛇和他扮的许仙在一起缱绻了多年,竟然连提都没提起过他,千年的青蛇,千年的守候,竟都抵不过这凡人几年笨拙的嘴脸,着实叫人刻骨铭心。”
听完故事。
我叹了口气,结案陈词般,感春悲秋的告诉他:“没办法,情爱本就如此,并没什么先来后到,而是感觉,感觉。”
“感觉?”
梅疏影徒然冷笑:“说白了,其实是白蛇贪图新鲜。她看腻了妖怪,偶尔看个凡人觉得很新奇,新鲜的像是珍宝。不过是她漫长妖生里的数年光景,推波助澜,添油加醋,竟被世人夸大成了感天动地的真爱。”
我愣住了。
“林青莲,如果是你,你会不会再爱上别的男人?”
“不会。”
“这么坚定?”
“当然。”
“为什么?”
“观说过,真的爱一个人,是不能变心的。无论什么时候,无论生死,无论寂寞不寂寞……真爱就是一天不能变心,一瞬不能变心的,要做到真真正正的专一。”
“哦。”
梅疏影快走几步。
他身上的气质愈发冰寒而冷清,叫人难以捉摸。
我摇了摇头,真不知道他是在哪里长大的,怎么这么不好相处……秦观就不同了,他站在哪里——我就觉得空气就变得柔和明媚了起来,春和景明,岸芷町蓝,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桃李不言,夏自成蹊……
梅疏影走在前头,我就跟在后头,没走几步,我们就进入了一片浓密的树林。
“啊!”
我一声尖叫。
一只竹叶青色的小蛇,吐着信子,沙沙地爬过。
它怨恨的盯着我,溜之大吉。
我捂住手臂,哀嚎连连。
“中毒了?”
我还没有说话,他就迅速的抬起了我的手,古雕刻画,俊美无涛的脸,垂下来,几缕发丝轻盈的垂在了耳畔,他低下头,娴熟的用泛白的唇,冰凉入骨的唇,贴在了我光洁的手裸上,迅速的吸出了毒血——然后面色发白的,吐出了血。然后,他淡淡的擦着唇,神色自若的说,竹叶青,有剧毒的。
我连连道谢,他摆摆手,高挑的站起来,又朝前走去。
他行走的样子,简直像一座矗立的冰雕。没有丝毫感情,也没有丝毫牵绊,甚至没有一个朋友——他只是在江湖上,无比孤独的一个个体。
我也曾是这样孤独的人。
我也曾在清风派,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我也曾有一天,忽然惊恐的发现,在清风派,一天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的日子,竟已成了常态。
出了树林,又入村庄。江湖之路,委实蜿蜒,百转千回。经过一个无名村,正巧瞥见一个妇人正在阳光下,憋屈的瞪眼缝补衣服,这样平凡的画面,却看得我眼眶徒然一热。
我还记得,去年堆完雪人,我的脚上莫名长了不少水泡。我痛苦的整日龇牙咧嘴,泪眼汪汪,终日像个小瘸子般,艰难的行走着。秦观看了,皱眉说,这样不行,要挑破。他找来针,用火消了毒,就抱起我白皙的脚裸,要替我挑水泡。
我拼命的忸怩,我受不了他帮我挑,我怕他的针扎到我……扭的厉害,秦观怒了,结果点了我的穴,他把我抱紧在怀里,漂亮的一针挑破了水泡,无数血水泪泪留下。我痛的要死,当时是真的第一次恨他,我一耳光就煽在了他的左脸,他没有躲,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安慰了半天。
他用宠溺又沙哑的声音,哄孩子般的哄着我。
他说,老婆,乖,不疼了。老公帮你把水泡都挑破了,不会再痛了。一直留着,化脓了怎么办?
水泡挑破了,虽然会痛。
可人,总是要痛一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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