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林继飞都不能直面奶奶任衡哲已经去世的这件事。与其说是无法接受这件事情的本身，倒不如说是被那繁复的情感紧紧绑缚，难以挣脱。是啊，作为从小便陪伴着自己长大的人，祖孙二人有着太多难以割舍的回忆，哪怕是一颦一笑的细微动作，对他来说，都是那样的铭心刻骨、终身难忘。

很多时候，林继飞都在默默的努力说服自己遗忘那些过往的回忆。时光匆匆、人如草芥，与其做一只背负着重物努力向上攀爬的蝮蝂，还不如选择适当的遗忘。至少这样，会让自己变得快乐。痴傻也好、盲目乐观也罢。只要快乐，其他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有些事情却偏偏不能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若是忙碌也就罢了。然而每每闲暇的时刻，它便会如同脱兔般蹦跳着出现在脑海里，就连呼吸也随之变得疼痛起来。而每当这时，林继飞便也只能被动的打开影集，一次次的翻看着照片，在心里默默的回想着曾经的那些与奶奶一同度过的最最幸福的日子。

因为父母工作繁忙的原因，奶奶任衡哲便成了林继飞成长的陪同者和见证人。与出身在东北，说话铿锵有力、做事雷厉风行的爷爷不同，来自江南的奶奶要显得更加婉约温柔，也更加能够照顾他人的感受。每一个细微的眼神、平实的话语、随性的举动都充满了温暖感。在林继飞三十多年的漫长回忆中，她就像是一座永不知疲倦的天秤，平衡着家人之间的关系，让日常生活变得更加美好。

林继飞恍惚想起那是自己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由于沉浸于小说情节无法自拔，他偶尔会在到班级点完名后趁着科任老师上课不注意悄悄的溜出教室，到学校附近的书屋租书看。然后再趁着课间休息神不知鬼不觉的回到教室。有一次正巧被暗中查看学生出勤情况的班主任给抓了个正着。

教研室，林继飞在几位老师交头接耳的议论中，耷拉着脑袋站在室内中央，活像是一个初次被抓带入派出所的小偷。班主任老师阴沉着脸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两眼狠狠的盯视着他，仿若即将判决他罪行的法官。

“林继飞，说说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稍后，班主任老师声音沙哑的说道。

虽说之前就有一些老师曾向自己反应过林继飞逃课的现象，但由于一直没有抓到现行，再加之林继飞平时表现都很乖巧。因此班主任始终都对这些‘是非流言’一笑置之，从没有深究。如果不是今天被自己抓了个正着，还不知道这件事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处理。想到这里，班主任的心中不禁更加生气，“谁批准你可以不请假便随便逃课的？你跟谁打过招呼？我之前已经在班级里三令五申的告诉过你们遵守纪律的重要性，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班主任说到这里时，声音戛然而止。与此同时，几名老师也不再说话，而是齐齐的将目光投向林继飞，等待着他的解释。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林继飞却依旧沉默的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似乎根本就没有认错的想法。

班主任老师见林继飞这样，误以为他是要用这样的方式故意来挑衅自己的权威，不禁彻底暴怒。他霍地站起身来，用力的拍了一下桌子，音量猛然提高了八度。

“看来你真的是无可救药了，既然你打定了主意要跟我对着干。那行，你把书包留在这儿吧。今天下午你家长要是不来的话，以后就不要再来学校上课了。”

林继飞的身子猛地一哆嗦，此刻强烈的恐慌感像是汹涌而来的潮水一般将他深深淹没在了情绪的海底。

“老师，对不起……”大颗大颗的泪水迅速的顺着林继飞的脸颊滑落了下来，“是我不好，求求你别让我家长来了。我爸妈工作忙，奶奶身体又不好，我真的不敢跟她说。”

“老郝……”一位三十岁左右，皮肤白皙、带着金丝边眼镜的女老师见此一幕，不禁对林继飞心生怜悯，便劝说道，“这孩子平时还算听话，要不这次就算了吧。”

班主任老师听女老师这样说，也就不再说话。然而由于之前已经将矛盾顶在了那里，也不好再当众将话收回。因此纠结片刻，仍决定按照先前所说进行处理。

“林继飞你这次逃课的情节实在太过恶劣，周老师给你求情也没用。你还是把你奶奶叫到学校来吧，我跟她谈完了就把书包还给你。”班主任老师仍旧黑着脸说道。

“老师……”林继飞哀求的说道。

“你不要再在这里杵着了，赶快走吧，要知道煤球无论怎么变都成不了金子。”班主任老师不假思索的训斥道。

林继飞仍想解释，却见班主任老师不耐烦的向自己摆了摆手，在办公桌后面坐了下来，也只得沮丧的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出去。

林继飞已经忘记了那天自己是怎样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一路回到了家里，只是依稀记得当他到家时早已过了吃饭的时间。心事重重的他在反复纠结了许久后，终于抬手敲响了房门。片刻，当奶奶任衡哲笑着将门打开时，看到孙子满头大汗、眼里噙泪的站在门口时，也不由愣住。

“小飞，你怎么了？”沉默片刻，任衡哲才迟疑的问道。

“奶奶，对不起……”林继飞低垂着头，两眼视线垂直的落在地面上，小声嗫嚅的说道，语气中满是歉意。

“对不起…..？”任衡哲听孙子这么说，不觉更加疑惑。但因是在外面，她却没有办法直接发问，“小飞，你进来再跟奶奶说吧。”

林继飞轻轻的点了点头，跟随奶奶走进了客厅。房门在二人的身后，被无声的关上。

“小飞，你快去洗手吧。”客厅，任衡哲笑着对孙子催促道，“奶奶早就把饭给你热好了，现在就在锅里闷着呢。等一会儿洗完手，就可以吃了。”

她原想着无论什么事情都等孙子将饭吃完再详细说，没想到林继飞却因为做错了事情，踯躅不前，脸上仍是一脸惶恐不安的模样。

“奶奶……”林继飞恳求的说道。

任衡哲见孙子这样便轻叹一声，俯下身用手摩挲着林继飞的头发，安慰说道：“没关系，你有什么话就说吧，奶奶听着呢。”

林继飞见奶奶对自己是这般怜爱，心中不禁愧意难当，哽咽的说道：“奶奶对不起，你不要再对我这么好了。”

“不要再对你好了？”任衡哲又是一愣，随后似笑非笑的说道，“为什么?”

林继飞再也控制不住内心复杂的情绪，顿时放声大哭了起来。任衡哲手足无措的看着他，不知该怎样劝说才好。

待过了好一阵子，林继飞的心情方才得以平静了下来。他用手胡乱的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哽咽的将自己偷溜出校租借课外书，被班主任老师抓包的事情一字不漏的讲给了奶奶听。

因为孙子平时很乖巧，故此任衡哲对他在校的表现也很是放心。所以此刻当听到林继飞如是说时，不禁又是一愣。

想不到那么老实的孙子竟然会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竟然会让老师在暴怒中选择了用叫家长到学校沟通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可见这件事情的后果是多么的恶劣。

作为一名一生从事教育工作的高校教师，任衡哲一直认为‘找家长’的方式并不足取，甚至可以说是一件极其愚蠢的事情。如果可以选择另一种相对和缓的方式来处理，又为什么不选择息事宁人呢？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是站在主动位置决定他人命运的‘裁决者’，而是被动的等待着别人审判的‘候审者’，这一切的变化只是因为孙子，这个自己血浓于水、永远都无法割舍的最最至亲之人。

“奶奶……”林继飞等了些许时间却见奶奶只是沉默的看着自己，便惶惑的说道。

任衡哲勉强的露出了一丝笑容，缓声安慰道：“小飞啊，你先吃饭吧。等一会儿吃完饭，奶奶就跟你一起去学校。”

林继飞原本以为奶奶知道这件事定然会遭来一场暴风骤雨，没想到最后换来的却是这样细雨轻风的结果。难道说这件事就这样轻巧的结束了？奶奶非但不跟自己生气，反而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原谅了自己？想到这里，林继飞的心中也不禁变得顾虑重重了起来。

“奶奶……？”林继飞狐疑的看着奶奶，不解的问道，“奶奶，你不批评我吗？我们老师都说我是永远都变不成金子的煤球，你就一点儿都不生气吗？”

“小飞，你要明白一件事情。”任衡哲正色的说道，“每个人一生都会面临着无数的选择，有的是对的，有的是错的。虽然有时很艰难，但奶奶希望你可以做出无愧于心的那一个。还有你们老师说得对，但未免有些片面。煤球虽然不能变成金子，但是人通过努力却可以得以蜕变。奶奶相信你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加油。”

林继飞听着奶奶充满着力量的话语，心头倏然变得温暖。先前的不快与忐忑被瞬间一扫而光，他用力的点着头，露出了会心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