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情况下,人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萧伯纳说,人生三万天,你有没有花三天去想你喜欢什么?第一次看见这句话的夏知心里一咯噔,曾经她一度觉得六十年就已经很长了,一个人活六十岁就很好。可是这三万天看起来却让人莫名心慌,仿佛这等于82年多的三万天,是让她二十岁就去死一样。她有花过三天去想自己要什么,却没有什么结果。脑海里的那个念头告诉她,你是会长大的,长大了想要的东西跟孩提时是不同的。
她索性不再想。
在沈表哥又一次给她送来一袋药时,迟钝的她终于有些反应了。她没有接过袋子,定定看着有些消瘦的沈表哥,无声地抗议起来。沈表哥知道她脾气怪,这一刻却莫名温柔起来,他一手拎着药,一手拉着夏知往饭店走,目光停在路上,而非夏知的眼睛上。
他的声音温柔而多情,像是在诉说着一个人满腔的爱意,深沉里透着克制,而克制中又传达出夏知听不懂的含义。那声音就像是偶像剧男主,霸道总裁哄他的小娇妻:“知知,每个人活着都会生病,每个人都会痛苦,病痛加在这个人身上,就相当于一种磨炼,能从中超脱的人必然会创造出另一番成就,因为他们超越了自己,你身体不太好你也知道,这些药就是让你调养,你看中药占了多数,只是帮助你去克服人生中的障碍,并不是因为你有什么毛病,让你去不停灌自己药。”他的声音多情到掩盖住说教的本质,更像是哄骗。在夏知没有回答后,他又仿佛自言自语:“吃药又怎么样么,许多时候吃药还证明这是能解决的问题,真的不需要吃药了,医生也没有建议了,那才是真正的生病,直接准备后事算了。”
这倒有些像安慰他自己。
夏知聪明,但是许多时候这种聪明是隐藏属性,不拿出来用的。没有了聪明的她就像个小智障,拿出手机百度一下,不就有了底吗?只是她的智商真的下线了。从何时下线的呢?大概是沈表哥和那个模特大高个女友,仿佛带孩子一样照顾她那三天开始的吧。她除了吃饭时自己张嘴嚼着咽下去的,连菜都是两人交替夹给她吃。
她茫然地跟着章霖,茫然地试穿这位嫂子送她的衣服,又茫然地吃着她买的各种零食,茫然地在商场在游乐场穿梭。她仿佛是个木偶,有人提着线操纵她,促使她做出一系列举动。但有那么一会,牵线人停了,这时候的她就失去了活力,在奶茶店的座椅上沉沉睡去。
柏舟没有联系过她。似乎她从来不认识这个人,也没有这个人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她木然吃着饭,喝着汤,没有对消瘦的沈表哥多问一句。跟沈表哥一起吃饭占据了太长时间,她进班时大部分同学已经到了。她的黄金豪华单人座位旁边站着许多人,让她有那么一点点慌张,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有些想逃跑,又不敢逃跑,也没有理由逃跑。就那样硬着头皮,才让步伐稳定如常。一个女孩子看见她来了,夸张地说道:“太厉害了吧,历史考了91分吧!地理也考了89!政治老师试卷没有改完,但是听说你是唯一一个选择题全对的!”她夸张的表情和语气加上笑容让夏知有些无奈,她并没有什么感觉,91和19都只不过是两个数字,不论哪一个来,都只是一个结果,还是由不得她选择的结果。
旁边的人都在看她,大家眼里的佩服似乎是真心的,此情此景似乎需要她做出什么回应,可是这一刻她确实是什么感觉也没有。她硬挤出一个笑容来,众人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似乎等待着她发表某种讲话,等待着她发表某种经验,可是她突然说不出话来,剩下的只有深深的,深深的恐惧。密密麻麻包裹着她,就像是行刑场上即将被处决的犯人,他不想死,但是刀已经扬起,明知会死,却无路可逃。那刀会落下来,可是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于是他的心,打鼓一样砰砰砰而杂乱无章地响动,有风刮到他脖颈上,吹凉他的冷汗,汗越发冰凉,心却越跳越快,每一条神经都是从未有过的敏感,每一秒钟都是从未有过的漫长,以至于这一刻刀落下反而是解脱。
风都是痛苦的。
幸而她的尴尬没有持续多么长,她眼里漫长的尴尬时光只不过是众人眼里的一小会沉默,像是说话之前的酝酿,是可以接受的停顿。众人眼里,这个脸色一直不好看的女生,突然弯下腰捂着肚子,转身向外跑去。她拉肚子已经持续了很久,似乎从沈表哥那里回来上课就已经开始,有几次上着课都忍不住举手出去。大家是可以理解的,似乎她那个极为勉强的笑容都寻找到了一个答案——她身体不舒服。
那一刻的恐惧深深在她心里扎下了根,在厕所里她的智商终于开始上线:既然最近发成绩单,评讲试卷,新课是不会上的。试卷解析听不听问题并不算太大,自己也可以订正反思,而刚才的情况极有可能再次出现,那么就要避开这几天。
她洗了洗手,接了一小捧水泼在自己脸上,凉意让她的思维更加清晰坚定。她没有转身回班,而是慢慢地走向了办公室。班主任扶扶眼镜,很善解人意地问她怎么了。夏知极其缓慢地开口:“老师我有点不舒服,一直拉肚子,想出去挂个吊针,在班里老是出去也影响其他同学的学习。”老师微笑着看着她,声音轻快:“没事,你写个请假条去吧,这次考的不错,回去别看书了,注意休息。”她点了点头。
出教学楼的时候,她觉得天有些阴暗。灰白色的天空,那样冷清寂寥,不像南方的天,湛蓝高远,仿佛一目千里,能够望到天空的尽头。明明不算太冷的天,她却有些发冷,在灰白的天空下,她拉上了白色校服的拉链,慢慢朝外走去。请假条还在她手里,一张薄薄的纸,有她的签字,也有班主任的签字,还有学校的章。这出去像是一种仪式,证明她是有原因可以暂时离开这水泥大块头教学楼,她完成了仪式所以可以出去。
这奇奇怪怪的想法有些好笑,逃离那份恐惧又让她轻松了许多,她渐渐放松起来,在公交站台等待着去医院的公交车。有片霞光突然闪耀在她的脑海里,仿佛绵延千里的霞光,温柔了傍晚,天边火烧一样的云彩,地上温暖的光芒,然后还有那个高高瘦瘦的,看起来十分斯文的男生。他的镜片似乎倒映出天边所有的云彩,闪闪发着光。
她拍拍自己的脑袋,仿佛她想到了什么奇奇怪怪而又不好的东西。
扎针前夏知专门去了趟厕所,常言道一回生两回熟,吊针上厕所的尴尬她也不是一次两次尝试了,总归是长了那么点记性。旁边坐了个大胖小子,出奇地安静,小大人一样不定时抬头看看自己的瓶到哪了。他认真的样子不像街边贴膜的,倒是有些像梁飞羽,圆滚滚的小粽子。夏知看看他旁边并没有大人,不禁多嘴问他:“小朋友,就你一个人吗?”
大抵是夏知长得太过于和善无害,小朋友戒备地瞅了她两眼,终究还是放松了警惕。他声音清脆,底气十足,不像是生病来治病,倒像是来表演相声的:“我妈妈去拿药了,我很棒的,自己可以做好,我是小男子汉!”
夏知笑起来,眉眼弯弯看着他:“小男子汉扎针有没有哭啊?”这一下打开了小男孩的话匣子,从他得了班里劳动小标兵到他如何带领班级合唱团赢得比赛,又到他如何打针不哭,坚强不屈,夏知心里默默点评,这孩子能侃,以后是个当出租车司机的好苗子。
小孩子的妈妈来到时就看见一脸笑意的夏知在跟自己宝贝儿子聊天,儿子笑眯眯仿佛得了奖。孩子真心的笑容感染了她,她对夏知也生出许多好感来,过来看看儿子的手,对夏知微笑了起来。
妈妈的到来让孩子找到了归宿,他一心扑到母亲怀里,不再做那个小小男子汉,而是苦巴巴望着妈妈问还有多久才能好。空荡荡的大厅并没有几个人,母亲的到来让孩子完全松弛下来,沉沉睡倒在母亲怀里。刚才的热闹仿佛都是假象,这一刻的沉默才是真实。母亲低头温柔地看着孩子,目光里透着天下所有母亲都相同的爱意,绵长地看着怀里的稀世珍宝。
她有些羡慕,想起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想法:众生皆苦,都苦她便不算苦。可是有了对比,有了映衬,她如何不算苦呢?欢笑散去,她突然肚子疼起来,凭空而生的内急让她有些慌乱,她慌忙站起来,用手扶住支撑杆朝厕所走去。内急的冲动以及不能立即解决的问题是最让人痛苦的,病了可以吃药,这种事似乎是不能让人逃脱的尴尬,不能控制不能解决,那样的人生,她想一点点都觉得不能忍受。
这一刻她也无法忍受。必须小心拿着支撑杆,扎针的手必须保持平稳,于是她走路不能放快,可是又那样急迫。她几乎快要控制不住,可是最后的羞耻心告诉她,一定要撑住,要坚持。她的脚在坐着的时候麻了起来,这一刻脚麻却必须走路的痛苦,坚持的痛苦,忍耐的痛苦齐齐而来,这又是一种无法说出去的痛苦。
短短的路程显得遥远而漫长。
终于蹲下的她终于忍不住掉下了眼泪,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哭,这种事并没有什么好哭的。她几乎算个大人了。可是那种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感受那样清晰,是身体在支配她促使她去解决,而不是她去控制身体。尽管人有三急,事出有因,她却像是陷入了一个怪圈,不管怎么走,都是逼迫自己。明明这也不是她的错,她偏要给自己痛苦。
也许是她太惨了,也许是柏舟感知到了她的痛苦,她的手机响了起来。救赎一样响了起来,像沈表哥拯救她的那次,柏舟打来了电话。她顾不得手上的针头,划动了接听。柏舟的声音一如既往沉稳而好听,带着南方人特有的温柔,他声音听不出悲喜,听不出情绪,只是好听地传来:“夏知你在哪?怎么接电话了没上课吗?我家有事我陪我哥去了h市,现在没我的事来a城看看你。”夏知的哭声未散:“我在医院,你过来行不行。”
柏舟立刻回答:“是市医院吗?你在哪里,我马上到。”
她又想起来萧伯纳那句话,人生三万天,你有没有花三天去想自己喜欢什么?假如三万天,那太长了,八十二年。老年人是无法控制自己的生理的,他们像回到了没有任何能力的孩提时代,还没有学会控制自己,管理自己。那样的人生活着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即使世界再美好,没有能力享受,这份美好与自己又有何关联呢?
最好的就是在尚且强壮的时期,比如60岁。身体机能尚在,一个人能活得体面。毕竟60岁退休,国家都肯定了这是个年龄的转折点。
她明白了。两万一千九百天。花两秒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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