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蜿蜒的村民队伍到达影林的边缘时，太阳已经偏西。

拉着篷车的马匹焦躁不安地四蹄刨地，打着鼻响。整支队伍里除了这些牲口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声音，即使是伤者也屏住了呼吸，强压下自己因疼痛难忍而引起的呻吟。偶尔有几声抽泣，那是失去了亲人的村民难以遏止的悲伤，他们终于到了这里，可有些人却再也看不到了，他们已经永远回归了恩雅的怀抱。

影林，南方的禁忌之地，多少年以来一直无人踏足的死亡之地。

在人们的传说中，影林栖息着各种罕见的怪物，但是杰洛特知道，里面不过是一些作为打手和雇佣兵的人狼，作为管家的美杜莎，以及影林和深林堡的统治者——三鬼婆。其他的，都是一些无害的生物。

难民们静静地待在原地，等候着下一步行动的指令。临时自卫队的成员经过狼丘一战减员严重，剩下的按照矮人的吩咐在队伍里来来巡视，安慰着难民们，同时警惕那些快被恐惧冲昏头脑的家伙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

杰洛特依旧坐在篷车里，这一次的伤远比在苦艾林重的多，“血肉”的剑锋几乎是擦着他的心脏过去的，只要偏上一丁点，即使是巨龙也只有回归恩雅的怀抱去了。他靠在用相对柔软的羊毛织品堆起的软垫上——这是薇妮的杰作，她还抱怨这些东西不够柔软，把矮人气的直吹胡子——眼睛看着半空中的太阳慢腾腾地朝下磨蹭。

“大家伙”矮人欲言又止，不是他不想问，而是被薇妮凌厉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还要再等一下，影林之路只有在血月的照耀下才会开启。

杰洛特朝矮人投去一个保持安静的眼神，手里把玩着一枚徽章。这是从魔山的随身包裹里拿出来的——“我看你昏过去了，就帮你捡尸体咯。”薇妮如是说——纯银色的盾形徽章上没有任何花纹，两道刻痕在上面组成了一个“X”的形状。

盾形代表守护，没有底色代表抛弃自己的家族，姓名和荣耀，没有花纹表示绝不对王室以外的任何人或者势力效忠。而那两道刻痕的意思是——背信者。

一个背信者，一个背叛了古老誓言的铁盟卫，这可并不多见啊。

在泰莫利亚内乱中，死于各种意外和阴谋中的王室子嗣众多，魔山很有可能就是那时候失去了自己的效忠对象，也可以说失去了自己的主人——在他眼里，铁盟卫不过是一群被无形的枷锁锁住的奴隶而已——很有可能是被毒死的，要暗杀有铁盟卫贴身保护的王室成员的难度不亚于单挑一头成年巨龙。

魔山没有像其他铁盟卫一样选择了殉葬，而是逃了出来。

要知道，铁盟卫的古老仪式已经将他们和主人的命运轨迹牢牢联系到了一起，失去了主人的铁盟卫是无法独自活下去的——至少在魔山出现以前，杰洛特的记忆里是这样的——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他确实做到了。

杰洛特揉了揉有些发胀额头，将徽章丢回口袋里，虽然这枚“背信者的铁盟卫徽章”可以增加一级龙炎剑术等级，2点力量和1点敏捷，但是他并不准备佩戴。就算想戴也没用，徽章只对通过了心誓仪式的铁盟卫有效果。

夕阳已经落在狼丘起伏的丘陵之后，血月格尔多纳斜斜地挂在影林直刺云霄的云榛树树梢后面。云榛林在血月下密密匝匝的影子笼罩了难民的队伍。

时间到了。杰洛特吃力地直起身来：“薇妮，能不能扶我起来？”

新月猎鹰小姐好看的眉毛挤到了一起：“大蜥蜴，你最好还是躺着。”

“听听小丫头的话吧，大家伙。你的肺叶上被开了道大口子，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只要告诉俺们该怎么走就行了。”矮人推了推已经断了一只角还瘪进去一块的牛角盔。

杰洛特微笑着摇了摇头，这个表情如果忽视他因为疼痛而有些抽搐的嘴角，以及额头上的冷汗的话那就更好了。

“我会带你们进入影林，这是我的承诺，巨龙的承诺。”

铁树填补了云榛之间的空缺，它们漆黑粗壮的树干相互争夺着空间，扭曲的树枝半空中组成了一片密不透风的树顶，而盘根错节的树根则在地底相互追逐角力，露出地面的树根仿佛一条条盘踞其间的巨大蟒蛇。

杰洛特仔细地辨认一株株形态各异树木，直到他发现了自己的目标。

那是一株白树，它有着像骨头一般惨白的树皮，斑驳扭曲的树干，以及深红色、手掌形的树叶。它们随着夜风摆动，在血月的光辉下，仿佛无数沾满鲜血的手掌，那血似乎要滴落下来。

杰洛特让薇妮扶着自己靠近那株白树，矮人和几个临时自卫队的村民更在后面，它们面色跟白树的树皮一样惨白。

他绕着白树转了一圈，在树干的一侧找到了一个宛如人脸形状的结疤。惨白的人脸张着没有牙齿的嘴，似乎在大声咆哮，它没有鼻子，在眼睛的位置上有两个窟窿，里面是已经凝固的树汁，在血月的照耀下，变成妖异的红色，凝视着眼前这些闯入者。

不知名的怪鸟在影林深处发出几声鸣叫，仿佛属于那些只在噩梦出现的生物，又好像是白树上那张诡异的脸发出的狞笑。

村民们纷纷哆嗦着，四处张望，握着长剑的手指关节已经发白。

矮人费劲地咽了口唾沫，将扛在肩上的斧子拿到手里，不安地转动着斧柄。微微颤动的大胡子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杰洛特微微一笑，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邻居大哥的带领下进入影林探秘时，自己的表现似乎比这些村民好不了多少。倒是薇妮的表现让他颇为意外，新月猎鹰小姐小心翼翼地搀着他的手臂，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慌张和恐惧。

杰洛特示意薇妮扶自己蹲下，地面上堆满了落叶，他用手扒开上层血红色白树叶子，露出下层腐朽的黑色泥土。他抓了一把揉碎，送到鼻尖，轻轻地闻了闻，随即在薇妮的帮助下站了起来，拍了拍手。

他已经找到了影林的秘密入口。

“波夫，让大家跟上，一个跟着一个，并行的宽度不要超过篷车的宽度。”他对已经没有口水可咽，口干舌燥的矮人说道，“告诉他们，千万，千万不要随意乱跑。”

矮人点了点头，带着其他临时自卫队员，拖着斧子转身去组织难民的队伍。

蜿蜒的队伍在血月下前进，如果说进入影林前还只是从老奶奶的睡前故事里了解了影林的可怕，那么进入影林的时候，所有人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一种名为恐惧的东西正随着呼吸钻进他们体内，缠住他们的手脚。从进入影林的那一刻，他们感到自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仿佛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血月下同样的影子，在影林里却显得更阴暗，更深沉；同样的林声，在影林里就更诡异，更不详。

头顶上，格尔多纳的身影被铁树的树枝和高耸的云榛割裂地支离破碎。而脚下，枯枝被踩断时的声音清脆，仿佛被有人在耳边轻巧地折断了谁的骨头。夜风掠过树梢，树叶沙沙作响，好像有无数冰冷的手指沿着自己的脊椎慢慢向上抚摸。

狼丘已经被甩在身后，而前路却笼罩在一片迷雾之中，谁都不知道在前进的方向上，等待他们的将会是冰冷死亡又或者是温润的希望。他们只是紧紧跟着前面的步伐，慢慢地朝前挪动，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就连拉着篷车的马匹也一样，它们低着头，喷出白色雾气，无声地向前迈步。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杰洛特在薇妮的搀扶下每前进一段距离就停下来寻找白树。它们是影林中唯一的通路，只有在血月的照耀下，树干上人脸形状的结疤上的眼睛才能指引那些为寻求雇佣兵服务而来的人到达深林堡。

这是仅仅流传于北地上层少数几个显贵之间的秘密。

三鬼婆提供服务完全可以衬的上她们索取的巨额报酬，而且她们更喜欢主动寻找雇主，而不是在影林深处的深林堡里等待那些在他们眼里毫无价值的任务上门。

“我们到了。”杰洛特松了口气。

在难民们的面前，数量众多的白树排成了一个粗略的圆形，团团围住了一大片空地。

无数惨白的人脸朝向圆形的中心，眼睛部位凝固的树汁在血月下宛如一颗颗血红的宝石。

“嘶”村民们在步入空地的同时，不约而同地猛吸了一口冷气。

“该死的！俺不喜欢这！”矮人嘟嘟囔囔地跟在杰洛特身边，“那些该死的脸！让俺觉得好像在冬天的腾石河里游泳，俺的背上一直都像有什么东西在爬。”他扭动着身体，抬起头看着杰洛特，“大家伙，俺真的不喜欢这里。”

杰洛特被薇妮扶着回到了篷车上躺下。

“波夫老伙计，只有在这里才不用担心你们的灵魂会被献祭给混沌。我向你保证，这里安全的就像我家的后院。”

薇妮悄悄地翻了个白眼：“波夫，让大蜥蜴休息一下吧。”

“好吧好吧，俺还要去盯着那些混球们，希望他们今天晚上别被吓得尿裤子。”

杰洛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自己这些人的行踪不可能瞒过那三个老鬼婆，他现在需要眷恢复体力养足精神，那三个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太婆可不是容易打交道的人。

他感觉到薇妮轻轻地为他盖上了毛毯，他依旧闭着眼睛：“薇妮，你很勇敢，你做的很好，你父亲会在天上注视着你，为你感到自豪。”

“因为我们拥有同样的信念啊，大蜥蜴。”新月猎鹰小姐正拉着毛毯的手微微一抖。

信念吗？杰洛特的嘴角翘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有信念的人才能走的更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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