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屋子里点起一盏烛火,摇摇曳曳,散发出一团惨淡黄光。
生机断绝,只凭借一口意气吊命的老人颤颤巍巍的坐到门槛上。自言自语道:“真是老了,竟然觉得有些冷。”
楚泽小心的端着烛火走到门槛旁,望着一旁的老邋遢,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老人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拍了拍身旁的门槛,缓缓道:“那小子不会有事的。剑气入体,反倒贯通剑体,只是天生剑体太过锋锐,过刚易折。”
语罢,老人忽然脸色一白,用手捂住自己嘴巴,重重咳嗽了几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再度轻声道:“不过事在人为,有你在他身旁应该会好上不少。”
楚泽把灯放在一旁青石之上,想要用手去抚老人脊背,帮他顺气。可手还没放到老人背上,就看到老人背上早已布满了细小创口,根本无从下手。
倒是老邋遢摆了摆手,示意楚泽把手放下。
“无所谓了。我李道之并非真正畏死之人,如今死得其所,没太多遗憾了。”
老人望着天上月亮,微笑道:“都说我李道之乃是春秋第一算,可笑算不清自己路,赵国路,春秋路。后来由玄道转入儒道,算了最后一卦,好歹算是应验了。”
老邋遢不再用手捂口鼻,因为鲜血已从他七窍开始流出。
楚泽声音发颤道:“前辈。”
老人依旧微笑如常,轻声道:“还有些时间,还能多说两句。”
“方才你那一剑,已得剑修精髓,但切记不要在五境之前踏上剑修之路。”
“你那一池水,一株青莲真是极好,但这一次伤及根本,必须修养些时日才行。”
“有些路,只是听过,从未走过,也没机会再走了。好在有你们年轻人在,我也乐得清闲一阵子。”
……
老邋遢絮絮叨叨,楚泽已是泪流满面。
老邋遢的声音越发微弱,几乎是喃喃道:“我一直不想和师兄争什么,什么钦天监,什么第一算,什么大荒楼。还是鬼谷后山的那一片野花最美,可惜看不到了。”
老邋遢终于低下了自己高抬着的头颅,眼神浑浊,却望向了一旁的楚泽,大声道:“大楚楚泽,此处有一颗儒道种子,问你可敢接下?!”
楚泽擦去脸上眼泪,同样高声道:“有何不敢!”
“好!”
老邋遢猛然抓住楚泽右手,早已全白的一头长发四散飞扬。
龙雀城头今夜三度雷响。
一条白雷当空劈下,直入楚泽百会。
一方孤单莲池,再生一朵白莲。
朦胧间,楚泽只听到一个老人放声大笑道:“天上人间,谁敢再低看我春秋一眼!”
一身麻袍寸寸灰,昔日故人去不回。
……
太阳照常从龙雀城头升起。
等到阳光穿过稀疏柳枝再度照亮长街之时,早已不见任何昨夜留下的痕迹,一切都像从未发生过那般。
昨夜在长街之上接连的两场大战,接连死去的两人丝毫未曾影响大夏龙雀这样的庞然大物运转。
当苏叁醒来的时候,楚泽正坐在一旁翻书。
迷迷糊糊之间,苏叁低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一旁的楚泽头也没抬,回答道:“大荒楼。”
苏叁挠了挠脑袋,缓缓坐了起来。他记得自己在倒下之前杀了那该死的西门霜,至于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全然不知,如今身在大荒楼,看来是性命无忧了。
过了片刻,苏叁像是清醒了一些,随口问道:“老头呢?”、
楼内寂静无声,楚泽翻书之声骤停,似乎被人定住了一般。
苏叁感到奇怪,刚想开口说点别的什么,只听见楚泽沉声道:“死了。”
“死了。”苏叁喃喃自语,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等到苏叁彻底意识到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的时候,他的脸色骤然一变,粗声问道:“死了?”
楚泽合上那本破旧不堪,在扉页上写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古籍,轻叹道:“真的死了。”
那个被苏叁一直看作是世外高人的老邋遢,那个喜欢拿着酒葫芦豪饮的老邋遢,那个喜欢没事抠脚丫的老邋遢真的死了,连灰都不曾剩下。
直到苏叁牵着瘦马,一步一回头的走过大夏龙雀城的城门,他依旧不敢相信昨夜发生的事情。
楚泽望着在朝阳下显得生机勃勃的龙雀城,心底响起昨夜那个中年男人说过的一些话,心底没由来的泛起一阵寒意。他拍了拍苏叁的肩膀,安慰道:“无论好坏,终究都是过去的事了,这个你留着。”
语罢,苏叁手中就多出了一个早已泛黄皲裂,泛着酒香的葫芦。
楚泽翻身上马,轻笑道:“若是不甘心,来日等到实力够了,我们便将这操*蛋江湖扎一个通透。”
苏叁摇了摇头,郑重的将葫芦系在腰间,没好气道:“我还没难过到需要你这家伙用玩笑来开导。”
楚泽脸色忽然变得郑重,压低了声音道:“你当真以为我在开玩笑?”
苏叁转头看向楚泽,发现楚泽一脸坚定,当下一愣,然后便莫名笑了起来。
“那就扎个通透,谁怕谁了!”
两匹瘦马被赏了两巴掌,迈开原本如小媳妇般的碎步子,大步的在龙雀城外的官道上跑了起来。
“老邋遢死前说把葫芦给你,想让你到时候报一个‘酒剑仙’的名号,好让这老头死后也沾光呢。”
“真的假的,老邋遢还真识货呀!”
“哈哈哈!这回真是我开玩笑,骗你的!”
“楚泽你大爷!”
老年意气,少年意气,这一刻尽化春秋意气,与那疾驰马蹄,重重踏在大地之上,以江湖人都未曾想到的方式,一头扎进了江湖之中。
龙雀城原本为位于大夏东境,而后春秋九国灭亡,大夏如鲸吞一般吸收接壤各国的土地,逐渐由五州三道扩张到了九州五道,龙雀城也不再成为边境国都。
自龙雀城东门出,一路往东百里,便能见到北地第一大江“湟水”,延湟水上游行个两天左右的光景,便是江北玄道第一山“终南”。
若从终南山渡湟水,再向东三百里左右,有一个极为有名的废城——原先申国的国都,不鸣城。
当年春秋大乱第一战,就将申国覆灭,深知自己犯了天怒人怨的申侯下令死守不鸣。
结果不鸣城被围城六个月,城中二十万户皆死绝,等到各路人马入城之时,只看到一幅饿殍遍地、寸草不生的可怖景象。
易子而食、生啖人肉都算不得稀奇了。皇宫破时,连申侯周围都是干干净净,连肉渣都不剩的人骨。老申侯端坐龙椅之上,摇头冷笑三声而死。原本近二百斤的武夫,死时不到百斤,骨瘦如柴。
自此之后,不鸣城变成了人尽皆知的鬼城。终南山上的道士三度下山,备份一个比一个更高,最后都没能够镇住这座鬼城。最后只能够在城外设立一个大阵,防止恶鬼逃窜,便任这不鸣城这般去了。
不鸣不鸣,自此再也不鸣,繁华不再,有冤难鸣。
楚泽和苏叁下了马背,望着面前涛涛湟水,心中自有感慨万千。
一路乘马行了七日,路上住过荒山野地,住过破庙旧观,也住过简陋茅屋。苏叁这才意识到那些从传奇话本小说里听来江湖,其实大都是删减过的江湖。等到自己真正行走江湖才发现,江湖也有吃喝拉撒和柴米油盐。
楚泽看着苏叁失神的样子,不由打趣道:“怎样,苏少侠,看到大江有什么想法?”
在路上楚泽给苏叁起了一个“苏少侠”外号,苏叁恼了几日,便也由楚泽去了。
苏叁没好气的白了楚泽一眼:“能有什么想法,难不成我能够一剑把这江水斩断不成。”
楚泽站在江畔,滚滚湟水势若奔雷,就算只看着湟水流动,心中仿佛也能生出一股豪气。
“去!”
没等苏叁再说话,楚泽伸出右手,瞬间朝着滔滔江水递出一剑指。
苏叁只看见一团水花溅起,湟水还是那个湟水,没被楚泽一指截断。而他看向一旁楚泽的时候,楚泽脸色也没有尴尬或者羞恼,只是微微摇头之后,便再度恢复了微笑。
“你是不是骑马颠傻了?”
苏叁望着楚泽额头,就想要伸手去摸。
楚泽抬手打掉苏叁伸出的手掌道:“有志向总比浑浑噩噩要好,现在我不能一指断江,十年之后未必不能,十年若不成,那便二十年,一指不成,那便两指,总有功成之日。”
苏叁看着楚泽坚定的面庞,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他知道楚泽这话是对他说得。
虽然出了龙雀城,真的来到了江湖之上,可苏叁到现在还没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些什么。那个大夏龙雀城的家早已不再,至于当年的北魏苏氏距离苏叁又太遥远。此刻的苏叁要说是个江湖游侠,倒不如说更像个孤魂野鬼。
楚泽见苏叁不再说话,接着道:“怒气也好,侠气也可,意气也罢,人活在世上终究需要一口气。”
一口气。
苏叁深深吸了一口气,想到了自己死时依旧尽力想要保持站姿的父亲,想到了宁可保住春秋种子不惜身死的老邋遢,又想到自己身旁背负着如山重担的楚泽。
“我要那一口剑气。我要那天下学剑人中再无西门霜,我要那天下不平之事皆可一剑斩之,我要那苏叁剑成之日有脸去去北魏上坟。”
少年语罢,一双眼通红,可他就这样仰着头,一滴眼泪也没落下。
“我陪你!”
可没等苏叁想要一把抱住楚泽,借楚泽衣衫擦掉眼泪鼻涕。一旁的楚泽忽然重重一踏,一把跳入了奔腾湟水中。
空中还回响着楚泽戏谑声音:“不过这次,你还是先在岸上好好看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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