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鹅毛般的雪飘飘洒洒，随风狂舞。远远近近都成了冰天一色了。

自上次陵王走后，两个多月便没再来过一次了。

以往莫侧妃还来我的院子走动走动，如今也不得来了。除了赵管家每日过来按照份例将物品交与外，一应其他人都不得来了。

全院子的人都被禁足了。我房里贴身服侍的四个人还好，没什么变化，可屋前屋后院里院外其他下人可就没这么好了，暮雨不止一次和容姑说，外面的人一日日变得懒散起来，做什么都不情不愿，招呼她们去取东西都是一副推三阻四的模样，全没了当日刚入府时的劲头，言语上也不如当初了。我只当没听见，继续缩在房中不问世事。

正午了，午膳呈上来，暮雨一看眼睛就红了，今日竟只剩了萝卜青菜。想当初小厨房做的膳食也称得上色香味俱全，精致细巧，各色荤食轮转着呈上来，后来慢慢的今儿缺了一道鱼，明儿少了一道虾，荤食越来越少，做得也越来越粗糙，再后来，索性就只做些小五荤，盘子越见越少，如今，连素食也只剩了两道。

三个小丫头伤心了，都躲出去了，屋里只剩了容姑一个服侍。我端起碗，就着那萝卜青菜一口口吃着。

容姑有些恨恨地说：“如今这下人是太不像话了，这样的膳食也敢端上来。”

我淡淡地说：“有饭有菜，也说不上过分。”

容姑声音里透着些落寞：“我们是下人，吃这些也确实没什么，可侧妃不一样，这不是要让你受委屈吗？”

我说：“哪里就委屈了，你们能吃，我自然就能吃。”

确实称不上委屈，当时在侯府，我也尝过饥饿的滋味，饿得过头了，也吃过下人都不吃的糠菜饼子，如今至少还有饭有菜，比那时强多了。

容姑说：“侧妃性子淡泊，心眼宽大，素日里不计较这些，本是好的，可如今不计较，就成了那些个下人眼中的好欺负了。”

倒不是我好欺负，只是她们看着我这个常日呆在闺阁中的侧妃无宠，便心生不满，我也懒得计较。

也不是我天生就性子淡泊，只是我觉得这样挺好，最坏也不过如此。

吃过饭后，我慢慢地走到那池子边，边上的鹅卵石已经被层层白雪覆盖了，看过去就是一览平川，找不出平日里时高时低起伏不定的石头了。

我的手放在手套中，摸着手套里搁着的手炉，倒也不觉得冷。

风越来越大了，刮着雪片只往我的身上扑过来。我沿着池子踱着步子，不知不觉走到了西厢房一侧，忽然听见容姑的声音，却是在教训小厨房的厨娘。

“你们小厨房的人可是越来越有出息了，今日这样的饭食也敢呈上来？”这是容姑的声音，透着些生气。

“姑姑可别生气，如今这院子里的食材吃紧。有这些，就不错了。”这厨娘的话里语气满是敷衍。

“你当我今日才到的王府吗？府里的规矩我比你清楚多了！庄子里每天都会派送新鲜食材到陵王府，各个院子的食材都是规定有分量的，这么可能只有白菜萝卜？那么多食材没了，你是偷偷吃了还是悄悄弄到府外头去了？”容姑的声音一下子硬了三分。

“哎，容姑，你话可不能这么说。今日雪下得这么大，那庄子弄不着东西，送来的食材就这么多！你说我私藏可要有证据，不然就是诬蔑我！”这厨娘大概也不是吃素的，声音比容姑还硬气。

“我瞧你当初也是个忠心的，看着你不错，才拉扯你来这里，你不知感恩也就罢了，如今倒是要我来瞧你的脸色了？”

“哎呦我的姑姑啊，你这哪里是在拉扯我啊？你这是在埋汰我啊。本想着跟着新侧妃，王爷恩宠，我们也有些好日子过。可如今这是什么日子啊？王爷几个月也不来一遭，还被禁足，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解除。摆明了就是个无宠的主。我们跟着她，还能有什么？容姑你说说看，王爷什么时候这么大发雷霆过？另外两位侧妃什么时候被禁足过？偏偏这一位啊，全赶上了。”

容姑大概是被怼了，半刻也没说话。

“我说姑姑啊，你想，你以前在王爷跟前伺候，那多风光多体面啊，连管家见了你都要让上三分，给你几分脸面，那些个下人都是上赶着来巴结你的。可眼下，你若是出了这个院门，谁还把你放心上啊。我们若是这个院门啊，那些个人都会绕着我们走，就怕沾了晦气。”

“小姐，你怎么出来了？也不披个大氅。这么大的雪，可要小心寒气。”暮雨一边唤我，一边把大氅披在我身上。

那西厢房后面房子中的帘子一下子就挑开了，容姑和那厨娘走了出来。

厨娘讪讪地笑了一下，说：“侧妃怎么到我们这下人的住处来了。”

容姑的脸上难堪得很，我说：“没什么，我随便走走罢了。外面风大雪大，回房吧。”

我踩着厚厚的积雪，每走一步，便有沙沙一声响，留下一个脚印。

回到屋内，容姑端着茶过来了。我懒懒地靠在炭炉旁，瞧着那炭火，一半黑一半红。想来这赵管家还是待人很好的，也不曾因为我无宠而少了炭，缺了衣，这些御寒的物件，都是照着份例给足了的。

容姑瞧了我几回，才上前对我说：“这些个下人口无遮拦的，侧妃不要往心里去。”

我自顾自地瞧着炭火说：“我没事，倒是容姑，你不要往心里去。”

今天听那厨娘的话，话里话外的意思倒是我连累了她们。

容姑神情倒是有些急了：“侧妃可别这么说，主子的事，哪是下人能编排的。如此妄议主子，可是僭越过头了。”容姑瞧着我半天没什么动静，又过来说：“我有几句话，侧妃也可听一听。”

我正眼看着容姑说：“容姑你说吧，我好好听着呢。”

容姑微微笑着说：“其实吧，我们王爷有些事素来就是不太懂的，平日里也是严谨惯了的，外头那些公子哥的花言巧语那一套也是学不来的。这本没什么，可落在有些人眼里，就是不解风情，就是木讷了。”

我有些疑惑地听着容姑的这番话，陵王不解风情？木讷？这与我何干？

容姑见我不说话，又接着说：“可有些事吧，夫妻之间闹闹脾气，也就是当时一时气不过，想要理论一番，过后其实也就没什么了。但王爷吧，他心眼实，没那些个花花肠子弯弯绕绕的，女儿家的心思他一时半会想不明白，也就拧在那里了。”

陵王想什么想不明白了？

“所以吧，王爷就算当时再置气，如今也过了这么久了，早就消了。只是没个台阶罢了。只要侧妃认个错，让王爷有个台阶下，也就好了。”

我想了半天：“容姑的意思是，要我去向王爷认错？”

容姑愣了一下说：“也不是这个意思。两口子吵架嘛，明明心里都不气了，可又拉不下这个脸。就等着对方先示好。”

我啼笑皆非，容姑绕了这么大大圈子，就是想告诉我这个？她觉得我和陵王是小两口在闹脾气，所以要以过来人的身份提点提点？

我带着疑惑问：“容姑是说我该去向王爷示好？”

容姑笑着说：“王爷终究是王爷，这些事是做不来的。就只能是侧妃来做了。侧妃是女子，偶尔示好一下也没什么。全当是台阶了。”

我有些哭笑不得地说：“容姑，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这个人，素来最不会做的，就是示好了。”

我在李府时，瞧着那些个姨娘，一天到晚使出浑身解数向父亲示好，就为了父亲多去她们的院子。为了争宠，放下身段放下尊严一味讨好他人，我是打心眼里瞧不上这些个手段的，一向鄙视得很。

如今要我去向陵王示好？荒唐。我可不指望着他来我的闺阁。

容姑却还是没有放弃：“侧妃也不必亲自去。待明日我熬一盅汤，搁上些补药，再送去拢云堂，就说是侧妃亲手熬的。王爷见了，自然就能顺着台阶下来了。”

我说：“多谢容姑了，只是院子里的人都在禁足，你如何出得去？”

容姑赶忙说：“这倒无妨，我是府里的老人了，就算是出去了，王爷也不会将我怎样的。”

我颇觉得好笑，又不想灭了容姑的兴头，便顺口说：“随容姑吧。”

第二日，容姑天不亮就起来熬汤了，熬到快中午了，才熬好。我披着大氅，看着渚云将那铜盅中倒入热水，再将装汤的瓷盅放入铜盅中，容姑将这些再小心翼翼的放在托盘上，稳稳当当地端着出去了。

我记得，当时，在折梅园，我也是日日天不亮就起来熬汤，每一味药材，每一道食材，都是我亲手挑拣的，熬汤时，我守在炉子旁，须臾不离，从不假手于人，每天的汤在午膳时分准点无误地送到若凝的面前。日复一日，从不间断。可那么多道汤送过去，也不见若凝回心转意。容姑这一盅汤就能让陵王怒气全消？怎么可能。

我站在长廊里，长廊里挂着的那串风铃好像被冻住了，不管风怎么吹都没了声响。我看着整个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容姑走过留下的一串脚印，一个接着一个，印在雪地上。白茫茫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