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与约沉下心再想,一时无甚头绪。
她抬头再看,只见况寥负手长身而立,目光在墙上的地图上睃巡,他倒是气定神闲,一副胸有成竹模样。
她亦去打量那地图,正望着,一个令她自己都觉得讶然的想法在脑中乍现,她狠狠地呆在原处,竟将自己吓得脊背生热。
不不不!这不行!
——可是……苏与约眼波流转,心大力地跳动,双手渐渐转暖。
她愈想愈觉得这个法子……并非不可取。
“王爷……”开口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颤,她定了定心神,目光正对上他望过来的黑眸。
“嗯?”况寥轻声哼道,又见她一副踟蹰的模样,哑声笑道,“你说便是。”
“臣以为……”她深深一吸气,双手一攥,“可出兵固永、安清二县,以彼国之粮养彼国之民。”
此句一出,况寥浑身发紧,双眸亮可鉴物。
他竟是未曾料到——
她与他,不谋而合。
“……王爷?”苏与约抬头悄悄看了他一眼,却见他正目光炯炯地望着她,嘴边噙一丝浅笑,颇有种势在必得的意味。
“你说说看。”况寥稍一扬眉,眸光定定,心中竟有一种无法言明的快意。
她被他这么望着,忍不住垂了眸,双颊满是臊意,软了声音道:“固永、安清二县乃幽昌国边境重镇,今逢雪难,朝廷没有道理弃之于不顾,然而流民却是如此——想来那县衙里怕是积存了不少好东西。”
况寥嘴角一勾,两步踱去她近旁,沉声又问:“你以为,该如何做是好?”
苏与约被他这低哑撩人的声音一问,差些个儿不知道该说什么才是,指甲用力一嵌,才躲闪着视线颔首道:“不如奏请出兵。皇上既是不赞许大皇子的做法,如此臣想着,若是奏请出兵,皇上大抵是会允的……”
说着,她倒觉得有些发虚,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偷偷望他。
况寥一愣,稍稍退了两步,不自意浅笑出了声,望着她的黑眸中探究之色愈浓。
方才她在城楼上那般哭,又求请救助流民,他本觉得她当是极为心软之人才是,而如今却说了这话——
他到底还是小瞧了她。
“王爷?”苏与约懦懦地睁大了眸子望他。
他心中一动,手指蓦地张开复又拢起,垂眸长叹,冲她无奈笑道:“不够灵活。”
说罢走至沙盘前,又道:“时间不足。再者,两国谈和不过一年时间,若贸然出兵于我朝不利。”
苏与约闻言似有所悟,轻轻点了点头,又见他招手,遂也走过去,看着他在沙盘上四处指点。
“我欲带二十轻骑袭固永、安清二县粮仓,速战速决,只是——”清冷的声音一顿,他皱眉缓声道,“运粮之事,尚欠了些人手。”
苏与约听他这般说,兀自思量,这安州城中守城将士本就不多了,去了二十良将,城中还得有人看着。而这冰天雪地的,到哪去找……
她一怔。
复又前思后想,她最终定下心来,拱手将心中所想一一道来。
况寥听罢,轻笑出声,点头道:“甚好。”
苏与约闻言应下,不自意眉梢嘴角皆扬。
二人打定了主意,见天色已晚,遂草草用了饭,趁势分头忙活起来。
苏与约就着夜色一口气跑了城中数处仓库,将囤积的事物一一核对,见知县所言“无用”之物正称了她心意,遂大大松了一口气。
返回衙府的一路上,苏与约一边走一边打着腹稿,满脑子都是天明之后,面对那些个流民,她该怎么说、怎么做……
蓦然间足下一顿,双眸睁得极大,倒似是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一般,她满面惊异。随行的将士见她神色不对,连唤了她数声,她却是充耳不闻。
飘絮一片片悠悠而落,不远处衙府门口的灯火在这雪夜中更显得暖意融融。
她紧锁了一路的眉头一松,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她长长舒出了一口白气,氤氲缱绻。
双眸渐渐眯起,嘴角展露一丝纾缓的笑意,她不由得低声呢喃:“原来——是这样啊……”
·
回至衙府时,已是寅初时分,苏与约见书房中灯火犹然,知是况寥尚与众将士商讨出兵之策,遂未去打扰。
北地天色难明,见离日出流民骚动尚有些时候,苏与约遂入了里间,着人收拾出来了两间卧房,就其一间欲歇息上一会儿,然大大小小的事自始至终在心中翻搅不断、挥之不去。
是以,她只得稍稍眯了一些时候,一听得窗外阵阵鸡鸣,她便勉力爬起身来,穿戴齐整洗漱罢,拎了灯火,便向着书房慢慢寻去。
甫一至书房前阶下,只见房门蓦地被拉开,那人正欲从房中出来。苏与约见此足下一顿,那人闻声抬头,两股视线一凝便胶在了一处。
相看片刻,她面上一热,匆忙颔首,屈身问安道:“王爷。”
况寥抬手免了礼,就着寒气深深一吸,才教自己混乱的思绪平复了几分。他侧身着人进了屋,半合了门回身望她,张口声音喑哑:“可歇息过了?”
苏与约闻言心中一紧,点头应了,又看那人一宿未眠的倦容,只觉得心里颇不是滋味,抢了话头道:“臣听闻日出之后流民方至城门闹事……尚有些时候,臣着人收拾了卧房,王爷可要歇一会儿?”
况寥不是听不出她话里的关切之意,然却是心中有事,望着她不言语,侧身负手在背,低声问道:“都查过了?可布置好了?”
她低了眉眼道:“查过了,都安排妥当了。”
“我不能与你同去,万事小心,莫出城门,可清楚?”他浅声嘱咐,说罢见她面有迟疑之色,略有不快,未多想便压身上前,双目紧紧地盯着她不移开眼,语气随之重了两分,他重复道,“可清楚。”
苏与约被他这么一凑,脑中一空,待觉得双耳滚滚发烫了,才反应过来将身子后撤了些,点头应是。
他直起身子,端视她的面庞许久,蓦地冷声道:“你的立场,可分得清?”
苏与约闻言一懵,一时半会没想明白他为何这般问。
思忖片刻,只好以为是他在提点她,面对异国流民莫忘了自己身份,躬身回道:“是,臣乃天独国人。”
况寥听此,神色一僵,抬手揉了揉眉头,长叹了一口气。
是了,倒是他自己累糊涂了,这般没头没脑地问她,她又怎么能回他?
他怔了片刻,挥挥手让她去着人备早膳、任她去做别事。
直待苏与约离了屋子,他回过身,取了案上早已凉透的茶一气饮下,搁了茶盏,双手一撑桌沿,却是浑身卸下劲来,眸色深邃,半晌未动。
·
天色将明,苏与约易了一袭松绿朝服,细细簪发整冠,更擦脂抹粉,红唇如炎,看上去像是平白添了一些年岁,她神情一冷更是隐隐含威,教人轻易欺负不得。
赶至北门,刺入破败不堪的城门的束束寒风刮得她面上生疼、衣摆翻飞不止,将士士兵手握刀枪立于门前严阵以待,此时门内用以撑门的木架尽去,稍有不慎便可教外头的流民冲进来。
苏与约长身立于门前,静默不言,身旁护着两个让她颇为眼熟的将士。她只觉得牙关被自己咬得死紧,双腮阵阵发酸,不知可是冻得,她四肢正微微打着颤。
东南天吐露些许曦光,门外喧闹之声渐起。她沉心静听,外头仍是一片熙熙攘攘的杂音。
还没、还没、还没到时候——再等一下。她反复提醒自己。
蓦地,只听得城外雄浑的一声大吼——“来!”
她浑身一震,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知县,只见那知县点了头,她眸光一暗。
苏与约深深吸了一口冷风,声音从胸腹中鼎力而起,字字铿锵:“不得伤人!开城门!”
高亢的喊声一落,城门应声而启,立于两旁的士兵秩序井然地列阵而上,门外本聚集起来欲要撞门的流民没料到里头的人竟然会把城门打开,一时间没了主意,面面相觑,又不自主去看那为首之人。
苏与约抬步走至城门下,前面的士兵稍稍让出了一条路,让她好看清城门外那些流民的模样。
苏与约在那些人脏污难辨的面孔上一一扫过,抿唇睁大了眼,勉力撑出了清冷泰然的神色。
为首那男子身形高大壮实,一看便是习武之人,又见其身上挂着破旧的兵甲,苏与约隐约能辨出那是幽昌士兵的旧服。
那男子亦是盯着她打量,面上显露几分错愕之色,他虽说料到这城门迟早要打开,却从未曾想到过这派出来谈判的人竟是个女子!
流民一时沉寂。
“冲……”流民中有人回过了神来,微弱发声,颤了颤又喊道,“冲进去!”
这一煽动,饥寒交迫头脑早是不怎得清醒的流民纷纷高声叫嚷——“冲进去!冲进去!”,叫喊声此起彼伏,震天动地,然而见着城门内手握兵刃的士兵,却又没人敢当真冲上前来。
为首男子闻声眉头一皱,转身扬手大喊:“安静!安静!”
这声音同方才叫喊“来”的声音如出一辙。喊了有三四声,流民才噤声,待那男子说话。
听流民那般一闹,苏与约心有几分惧意,脑中也有些发乱,本以为趁他们尚在召集人手时开门,大抵可以找得为首那人商谈,却不曾想到流民大多已经饿得发疯发狂,自是不管不顾地冲进来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此一想,芒刺在背,后怕不已。
那男子踏两步上前,在距苏与约两三丈远处停了步子,死死盯着她,目光生寒,冷冷道:“我要见熙王爷!”
苏与约镇定自若,也上前两步,客客气气地扬声道:“敢问阁下何人?”
那男子本就是听闻了熙王北上治雪,又知其威名,就想着能否撞门将人逼出来,再求请其救助,可谁知如今那熙王不仅是避而不见,而且竟放了个女子出来周旋!
幽昌国人向来轻视女子几分,如今见了苏与约,只道是熙王派人来羞辱他们的,那男子一时气不打一处来,便怒道:“女人家,叫那熙王出来见人!”
苏与约闻言顿时心头火起,黛眉一竖,厉声道:“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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