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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晚》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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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月朗如水,风静星稀。

云亭独自坐在屋顶上,几丝长发随风扬起,银色的光晕照亮了他的侧颜,一半暴露在月色下,惊为天人;一半隐藏在黑暗里,暮气沉沉。

云卿端着药从厨房出来,抬头便见他静坐在屋顶,端稳了药碗,脚下一跃翩然攀上屋顶,一滴药汁都未洒出来。

她踩着瓦片走到云亭身边坐下,将药碗递给他。

云亭接过,却只是端在手里。

云卿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喝,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哥哥,我把你房里的散尾葵给打碎了。”

云亭房里有一盆散尾葵,黄绿色的细长枝叶,看起来鲜明透亮极了,被云亭摆在窗前茁长成长了好些年头。

下午她将颜如玉的信交给云筝,云筝收了信,又摸了摸云卿的脑袋,叹息一声,道:“大哥房里的那株散尾葵长得不错,你去看看吧。”

云卿不明所以,走到云亭房里,对着那株散尾葵看得直发呆,走近了一闻才晓得端倪。散尾葵根部和盆里黑色土壤都散发出刺鼻的苦药气味。想来是云亭背着他们将药浇了这株葵,云筝早已洞悉,只是从来不说破。

云卿不多想,高高举起那盆栽,用力砸在地上。

云亭极轻极浅地笑了,半是光华半是阴影的面容舒展开来,仰起头将药一口灌了下去。

云卿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包糖,不由分说塞了一颗到云亭嘴里,又剥了一颗自己吃得津津有味。

云亭舌尖卷着那颗酸酸甜甜的糖,细细地品味着,含笑道:“你当我同你一般不中用,喝碗药也怕苦?”

云卿将剩下的糖仔细地包起,塞到云亭怀里去,“哥哥要是不怕苦,为什么不肯吃药呢?有了这包糖,哥哥就会乖乖吃药了,病就会很快好的。”

云亭眼中笑意更深了两分,他从不是一个爱笑的少年,人前人后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孔,却从不吝啬对她展颜。无论冷笑也好,讥笑也罢,那都比面无表情漠不关心要好太多不是吗?

他俩安静并排坐在房顶上,头顶上是皎洁月色,脚底下是阑珊灯火,而他俩不属于任何一种光华。

夜空中闪过流水般的光芒,云卿眨了眨眼睛,那光芒却越来越盛,一道一道地从她面前流逝,美得像是绽开的烟火。

云卿激动地拉着云亭的袖子,大喊道:“哥哥,哥哥,快看啊,是流星啊!”

云亭有些好笑地睨着她,“我看见了。”

云卿赶忙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前所未有的迫切虔诚。

她口中念念有词,云亭凑近了些,听见她默念道:“愿我哥哥云亭如月之升,如日之恒,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竹之茂,无不尔或承。”

云卿此生仅见过一次流星,仅许下一个愿望。

愿云亭如月之升,如日之恒,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竹之茂,无不尔或承。

云亭心口猛然绞痛,一条毒蛇盘踞在他心上,卷着他的心肺,一点点、一寸寸,越收越紧,鲜血淋漓。它耀武扬威地吐着猩红的信子,要把他生吞活剥,拆骨扒皮,要让他每一次呼吸都痛彻心扉。

云卿睁开眼睛,天空还是那个波澜不惊的样子,月亮高高地挂着,星星欢快地闪着,而流星像是从未踏足过。

云卿心里没由来的一阵空落,转头去看云亭,他的面容惨白,长眉死死皱紧,如同在忍受酷刑。

云卿静静注视着他,拉过他冰凉的手合在掌心,又将自己的脸贴上去摩挲,很久才开口:“哥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云亭感受到点点温热由她的脸颊滑落至他的掌心,终于让他升起一丝暖意。他轻声说:“什么故事?”

云卿整张脸都埋进他手里,声音闷闷地传过来。

“从前,天上有一个长得像云卿一样好看的仙女,她厌倦了天界枯燥繁琐的日子,来到了凡间。凡间有天上没有的美食美景,还有一个同哥哥一样好看的书生。”

云亭凝神听着,觉得这故事耳熟,笑着打断她:“你就这样拿我给你讲过的故事敷衍我?”

云卿不理他,自顾自地说道:“仙女同书生有很多烦恼,比如仙女寿命很长而书生寿命很短,比如严苛的天条不容许他们结合,但是这些都成为不了他们之间的阻碍。他们会经历很多风雨,最终等到雨过天晴,一起看细水长流。”

她讲的分明是一个还算唯美的爱情故事,他却像听了一个荒诞不经的笑话,眼里毫不掩饰的鄙薄,嘴角也不可抑止地上扬出讥讽的弧度。他冷笑道:“阿卿皮又痒了是不是?这是从哪里看的尽荼毒人的话本子?”

云卿从他手心抬起脸来,抱着他的手靠在他身上,无赖地说:“这是我自己想的,待我拣个空档儿,把它写成一本书,编成话本子,再找一个说书的,成天说这个故事,让它成为像牛郎织女一样人尽皆知的传说。”

云亭压下眉眼,抚平她领口的褶皱,淡淡道:“好姑娘,你敢去写这种乱七八糟的话本子,仔细我折柳条抽你。”

云卿往云亭怀里缩,挑起他一缕黑发握在手里,有恃无恐般道:“等我写出来,那也死而无憾了。”

可是那也只是一个故事而已,天底下不会真有这样的事,云卿也没有仙女那样好看。

小时候他说,等她长大了也许会是一个比仙女还好看的姑娘。她让他不要再长得更好看,她怕仙女也配不上他。

如今他果真没有变,依旧是那副清如谪仙的模样,她却没能长成比仙女还好看的样子。

时光倒回到这天下午。

云泽同顾遇之湿漉漉地从河里爬上来,两人都冻得瑟瑟发抖,嘴上却仍不肯消停。

云泽所到之处一片水渍,道:“徒儿啊,你如此不尊师重道,是会引起天怒人怨的。”

顾遇之也没好到哪里去,嘴唇发白,道:“那也是你先遭报应,我不过替天行道罢了。”

云泽颇觉他收的这个徒弟牙尖嘴利,摇着头叹息地回房换衣服了。顾遇之却叫住他,问道:“师父,那个白衣的姑娘是谁呀?”

云泽未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来:“我五妹,你师姑,云卿。”

顾遇之浑身发冷,跑到厨房里想要借点儿火来烤暖身子。这回在厨房里熬药的却不是云筝,而是她师姑。

顾遇之礼貌地叫了她一声:“师姑。”

云卿吓得差点儿把手上的药罐子给甩出去,左看右看,确定周围除了她俩没别人外,才问道:“师姑?你在叫我?”

顾遇之点了点头。

云卿当了小半辈子人家小徒弟、人家小妹妹,未曾想到有一天自己的辈分瞬间拔高了一层,优越感油然而生,也不管自己还比她小两岁,摆出长辈特有的和蔼微笑对顾遇之招手,道:“瞧你浑身都湿透了,快过来烤烤火。”

顾遇之稍作犹豫,而后慢吞吞地挪到她身边。

云卿将火扇得更旺些,火光照得顾遇之不多会儿就暖和了。

顾遇之看着炉子下炽热跳动的火焰,那温暖的橘红色迷离了她的眼睛,扰乱了她的心神,她想,这样的生活其实也不赖,一直就这样待在这里其实也不赖。

可是云筝却从外面进来,瞬间又把顾遇之从不切实际的恍惚中拉回到现实。

他对顾遇之微微颔首,便走向云卿。

云卿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道:“二哥,这是颜姑娘让我转交给你的。”

顾遇之在听见“颜姑娘”三个字时,略显涣散的目光敛起。

云筝讶异地抬了眉毛,云卿立即举起右手对天发誓,郑重道:“二哥,我绝对没有偷看你的信,否则就让我被天打五雷轰!”

云筝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接过信,道“你遇上颜姑娘了?”

云卿有些欲言又止,半晌,还是道:“确切来说,我们遇上相思门了,颜姑娘是相思门右使。”

云筝的眼眸暗下来,像被乌云笼罩的天空。他沉思着什么,捏紧了手中的信,看向炉火上的药罐,说了句并不相干的话:“大哥房里的那株散尾葵长得不错,你去看看吧。”

顾遇之觉得自己不便在此听他兄妹二人交谈,便先一步离去了。

云筝拆开信,上面只有五个字:警惕顾遇之。

那日之后,云卿找到了人生目标,她要写一折话本,话本名字都想好了,就叫《瑞霭非烟》。书里要有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天界仙女,要有一个才貌双全的凡间书生。

只是云亭有言在先,这项宏伟目标须得背着他进行才是。

云卿打定主意,便废寝忘食地坐在案前奋笔疾书。

紧闭的门有了些声响,云卿立即做贼心虚地抽出本书挡在纸张上,手上毛笔慌得掉在地上,落了一路的墨滴儿。

看见走进来的是云泽,云卿松了老大一口气。

他拾起地上的毛笔,将灰尘吹走,看向云卿的眼睛里尽是促狭的笑意。他道:“吾家有妹初长成,养在深闺春心动呀春心动。”

云卿也笑,笑里藏刀:“三哥呀,我拿针把你嘴缝上好不好?”

云泽立即瞪眼:“死丫头,没大没小的!”

他故作威严,嘴角却惯性上扬,震慑不了人一分半毫。

云卿惦记她的文学巨著,无心同云泽插科打诨,站起来直把他往门外赶。云泽扒在门框上不肯出去,反而把云卿往门里推,仔细地将门关上,像在躲避。

他见云卿瞪他,只得说道:“好妹妹,好妹妹,容我在此躲一躲。”

云卿正想问他又怎么着谁了,门外便传来顾遇之的失声呼啸:“连云泽!你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的连云泽继扎马步一事后又重新想到了招惹顾遇之的花样。

顾遇之每日绕着山头跑十圈,每跑一圈便在山脚做下记号,云泽趁她跑远时,将她的记号或改或擦。平时一两个时辰便能跑完的路程这次愣是累成狗也没能跑完。顾遇之心里疑惑,便假装向山上跑,实则躲在不远处一探究竟。

如此守株,便逮着了云泽这只猥琐的兔子。

云卿听完,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无奈道:“三哥,你有一天要是死了,就是活活被自己给贱死的。”

云泽摸摸鼻子,十分不赞同道:“老五啊,大人的事情你不懂,哥哥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对她好。”

云卿“呵呵”一笑:“若是有谁用如此方式对我好,我一定把他炖了做补汤。”

顾遇之的想法约莫同云卿相似,她在外敲响了云卿的门,“师姑,你看见我师父了吗?”

云泽立即看向云卿,目光里哀求威慑兼而有之,云卿也看着他,两兄妹大眼瞪小眼。

顾遇之久久得不到回应,失望转身。

云卿突然大喊:“师侄啊!你师父在我房里!”

云泽再要来捂她的嘴已是来不及了,顾遇之破门而入,手上还高高举着一把砍柴刀,二话不说冲云泽劈过来。

云卿拿上纸笔,将房间留给那对闹得人仰马翻不得安宁的男女,爬上院子里的花树,借着繁盛茂密的桃花瓣掩住身形,坐在树枝上接着进行她的文学创作。

云筝此时走过来,照旧坐在桃树下,一把琴放在膝上,信手拂去散落在琴弦上的花瓣。

云筝所弹奏的琴声犹如他自身一般,似空谷幽兰,似芝兰朗月,像从高至低、由远至近的流水,汩汩涓涓,轻拍在心口上;又像风在撩拨着树叶,沙沙作响,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云卿听着听着,便靠着粗壮的树干慢慢地睡过去了。

手上写了一半的宣纸像一片枯叶悠扬地飘下,落到云筝怀里。

琴声便在此暂停,云筝拾起那张纸,看了两行,笑意如同涨潮时的海水在眼中泛起。

他轻声念道:“只见那少女一张艳若桃李的脸在樱花中若隐若现,粉嫩的花瓣、粉嫩的面容,让书生呆呆地看得痴了......”

树上丝毫不与“粉嫩”二字沾边的云卿丝毫还未察觉,兀自睡得香甜,只差没流下一道口水来。

(注:“如月之升,如日之恒。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竹之茂,无不尔或承”出自《诗经·小雅·天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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