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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香》第4章 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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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驾!”两骑快马自远方疾驰而来。为首一人玄色衣冠,眉梢刻着常年军旅的沧桑,若有人注意到他腰间悬挂的麒麟玉佩,当识得他就是雍国国主的亲弟弟、骁勇善战的襄公嬴玹。

嬴玹已经两日两夜没合眼了。祁钺将军护他走水路南下,行至蒲隧遇袭,几个亲随全部战亡,只拼死保得他和祁钺。两人被迫弃船上马,拣着僻静小道夜不停蹄地往江国方向赶。

行至一处山坳,嬴玹猛地勒马停下,他望向前方一处山头,几只林雀正四散飞起。

“吁——”祁钺在他身边停下,“公子,怎么了?”

嬴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心,前面有埋伏。”

“慢慢往后退。”嬴玹将手按在剑上,蓄势待发。

左右两侧的丛林里起了轻微的骚动,像平静无波的水面忽然投入了一颗石子,只听一声令下,数十名甲士箭一般冲出,挥刀朝嬴玹二人扑来。

“是龙骁军的人!”祁钺惊呼,“公子快走,我替你抵挡一阵!”

龙骁军乃仅听命于雍王的王军,平日里随护王驾,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高手中的高手。雍王此次连龙骁军都派出,可见急于置他于死地。嬴玹心知不能硬拼,一边御剑抵挡,一边见隙与祁钺道:“刚刚来路上有一座浮桥,往那边退,过河拆桥。”

两人边战边退,然而敌众我寡,力不从心。渐渐地,两人皆负了伤,退路却已然被封死。

嬴玹与祁钺抵背而战,染红的衣襟上早已分不清是敌人还是他自己的血。他忽然感到很可笑,他嬴玹征战沙场无数,多少百死一生的局面都挺过来了,如今却要死在自己亲兄弟的手下。嬴玹眼中似有烈火燃烧,他长啸一声,一剑横江把冲在前面的三名甲士逼退,然而执剑的手再无更多气力,一招出后,长剑拄地,仿佛将死的苍鹰,羽翼已折,只剩目光依然凌厉如电。

看着眼前剑光再度向他刺来,嬴玹认命般地高昂起头。

“锵——”那一剑却未能落下,在千钧一发的那刻,另一道剑刃把它挡了回去——

一名男子从斜刺里蹿出,挥剑替他挡了那一击,又顺手用剑鞘敲中那几名甲士的手腕,铛铛几声,长剑尽数跌落。

嬴玹讶然看向来人,见他戴着青铜面具,出招之时却还不忘朝他眨眨眼:“武艺不错,不过比我么还差那么一点。”

又几名剑客加入战局,男女皆以面具、轻纱遮面,不知是哪一路人。为首一名女子手执七尺绫罗,仿若长袖曼舞,蹁跹之间,暗香起落,奇香入窍似刀,甲士们一个个闷声倒地,却连她一片衣袂也不曾碰着。

“撤!”龙骁军领将见情形不对,忙发令撤退。

赶来救援的自然是月麟和枷楠等人。月麟刚与先行的几名手下会合,恰碰到嬴玹二人遇袭。当下月麟见龙骁军撤去,便向嬴玹施礼道:“听香阁阁主月麟,见过襄公。不知公子伤势如何?”

嬴玹虽在王室,却也听闻过江湖上“北流云,南听香”的说法。流云香馆和听香阁皆以制香为名,借此形成不容小觑的势力网——流云香馆以商贸起家,控制着雍国半数以上的香料香材乃至药材的供应,而听香阁则以神秘著称,与江国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及显赫家族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这两派原本在雍江两国各自为营,但自从雍江联盟、互通商贸之后,近几年来两派势力分别往南、往北渗透,已呈犬牙差互之状,因此听香阁阁主出现在雍国境内,倒也算不上什么稀罕事。嬴玹想着,当下血衣一振,拱手道:“多谢阁主相救,一点皮外伤,没什么大不了的。”分明是狼狈至极的境地,他举止投足间却丝毫不乱,岿然有王者之风。

一旁祁钺疑惑道:“你怎知我等身份?”

月麟笑道:“公子身上麒麟佩,与雍王的盘龙佩本是一对,皆由当年的熙王后、如今的熙太后赠予。月麟虽算不上博古通今,但这点见识还是有的。”

祁钺还想说什么,却被嬴玹打断:“若不是人家今日相救,你我二人早成亡魂,又何须多问?”

“公子好胸襟。”月麟赞许道。她看了看将晚的天色,“此处不宜久留。前方就是娄林县城,公子何不与我等一同前往休整,再坐下详聊?”

浓郁的香气游龙般在房间里驰骋。人被这种气味密密匝匝地包裹着,却不厌烦,反倒有种莫名的安心,四肢百骸都似深陷在棉花里那般舒坦。

身上的毯子滑落,嬴玹一惊,昏沉的迷雾倏地从脑中散去。他睁眼环顾四周,见祁钺侍立在侧,月麟正自顾自喝着茶。看他有了动静,月麟婉然笑道:“公子醒了?可觉得舒服些?”

嬴玹方才记起他们已进了娄林县城,到客栈安顿之后本想叙话,自己却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实在失礼……我睡了多久?祁钺,你怎么也不叫我一声?”嬴玹责备道。

“是我不让将军打扰公子的。奔逃了这么些天,也是该好好休息休息。”月麟用香著拨了拨三脚錾花香炉里还未燃尽的香丸,道:“这安灵香和了细辛、沉水、鸡舍诸味,用于镇痛是再好不过的。公子若觉得好用,尽可拿些去,夜间燃上一枚,可睡得安稳。”

嬴玹哂然笑道:“玹乃常年征战沙场之人,对于皮肉之伤早已习以为常。倒是此香若是能给战中伤员使用,确是再好不过。只可惜……”只可惜兄弟反目,君臣失和,手中军队皆有他人接管,这大雍江山还有他嬴玹什么事呢?想到此处,嬴玹不禁黯然。

月麟见状,说道:“我曾配了一味香,但却一直没有找到香主。今日看来,公子或许能品出个中滋味。”言罢,点头示意冬青:“把我香匣中的‘云烟’取来。”

冬青取来新香换上,点着了,青烟丝丝缕缕地升起。

首先拂向鼻端的是绿乳和香草的气息,雀跃如同少年,诉说着往日的温情。嬴玹仿佛看到当年那对亲密无间的兄弟,自明媚阳光中策马扬鞭而来。身后那人,是深受父王与母后宠爱的雍国世子嬴珝,更是爱护偏袒他的长兄,是时常争执吵闹却很快和好如初的好友。虽然嬴珝的骄横跋扈是他所不喜,但同母胞兄,自己从来都当他是最敬爱的兄长,更从未想过要和他争什么。

香丝一转,年华随逝。零陵香与柏木如同漫长征途上随风而起的沙尘,带着无奈与痛心席卷而来。父王百年之后,世子嬴珝登上王位,他也因累累战功得封为襄公。成为雍王之后的嬴珝宠信佞臣偃丘,拜其为相,日日声色犬马,渐渐怠于朝政。与此同时,嬴玹克定北燕十三州,所到之处皆布义施仁,朝野声望渐长。

常年在外的嬴玹深知战乱之害和百姓颠沛流离之苦,回朝之后数次上谏轻傜减赋,以安民固国,得到朝中多数大臣的附和。

然而,朝中风向越是倒向他,雍王越是怀疑他结党谋逆。此时的争闹再不同于少年,只需一点点挑拨,就能引燃致命的dao火suo。香过九分,甘松与广木带着戾气横冲直撞地闯来,终于如同一把冷酷狠绝的刀,斩断了手足亲情。

嬴玹扼腕的手掐出一道深深的印痕,他闭上双眼,任痛苦与失意在心底慢慢沉淀,平复了心绪之后,方道:“阁主此香好是好,只是太过绝望。”

“不,故事还没结束呢。”月麟摇了摇头,抬手轻拂,香趁着风势燃下去几毫,天木与龙脑的气息便踩着青烟飘了出来。

嬴玹眉头一挑。香的尾调是意外的开阔大气,仿佛站在峰顶云端,俯瞰着广袤河山。香气撩动着他埋在潜意识里的禁忌与渴望,竟令他有种振臂高呼的冲动。

月麟静静地观察着嬴玹的表情,提醒道:“浮华万千,皆是过往云烟。公子,凡事还得朝前看。”

嬴玹抬头看向月麟,这柔弱女子的目光温和却笃定,仿佛有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月麟与他对望一瞬,淡淡地收回目光,问道:“公子将来作何打算?”

嬴玹自嘲地笑道:“雍国看样子是待不下去了,去江国吧,或许效仿庄子,一间草屋,一亩薄田,能在山林间终老此身,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月麟听他此言,拍案而起,厉声道:“公子怎能如此天真!雍王昏聩,不思朝政,致使奸臣当道,百姓罹难。西面许国养精蓄锐十年,早已是虎视眈眈;反观雍国,安于太平,国力渐衰,他日交战,如何能与之匹敌?在此危急存亡之际,公子身为王裔,不思救国,反倒要撒手归隐、消极避世吗?”

嬴玹身子一凛,仿佛被刺到痛处,握拳的手又紧了几分。

月麟见他动容,语气稍缓:“世道纷乱,战火未歇,生于斯世,何人又能够置身事外?”

嬴玹语气沉重地道:“若无佞臣偃丘,雍国当不至于到如今地步。”

二人兜兜绕绕,对于那呼之欲出的话题,嬴玹却始终不提半个字。月麟知他谨慎,却从他的漫不经心中察觉到了微妙的暗涌,她心下已有分寸,索性便开门见山了:“雍王德行如何,公子自知。没有偃丘,也会有赵丘李丘。说句不好听的,长此以往,雍武王辛苦打下的基业,只怕要被他败光了。”月麟上前一步,盯住嬴玹,一字一句道:“此处没有外人,容月麟坦言一句:雍王无能,君何不取而代之?”

嬴玹眼中亮光一闪而过,随即隐没。他忿然起身,拂袖道:“阁主好大胆子,竟敢说出如此大逆之言!玹岂是背主叛国之人!”

月麟振袖冷笑道:“国之将亡!死守着愚忠有何用?!雍王不仁,逼你入绝境,何谈背主?公子既为王裔,除昏君、续庙堂,皆是为国家计,又何言叛?”

嬴玹听言,垂眼沉默良久。须臾,才缓缓道:“嬴珝毕竟是我胞兄,他薄情,我却不能寡义。况且母后尚在,我不想让她在有生之年看我兄弟二人相互屠戮。”

月麟见他语气似有松动,立马追劝道:“公子是有情有义之人,我亦不是劝你抛弃亲情,但只一句话:家与国,孰轻孰重,望公子量衡。”

祁钺见状单膝跪下,诚恳道:“士为知己者死,公子于末将有知遇之恩,无论公子作何选择,末将必当刀山火海,任君驱驰。”

嬴玹闭目沉思,空气里残余的香气将他心中的杂乱沉淀下来,让他看清自己隐藏于最深处的欲望。他捏了捏拳头,却终是摇头苦笑道:“我如今大势已去,手中无一兵一卒,只怕是痴人说梦罢了!”

“若我说有办法帮公子达成所愿呢?”月麟如执棋对弈,一步一步稳稳地落子,将对方驱入彀中。

嬴玹果然微露惊异,挑眉道:“你能有何方法?”

“向江王借兵。”月麟早已想好,与他说道:“江国向来与雍国交好,若以利诱之,必能……”

“阁主莫再说了!”月麟尚未说完,不料却被嬴玹抬手打断了,他皱眉道:“我当阁主有何良策,却原来是向敌国借兵攻我雍国!玹纵然受死,也绝不能如此引狼入室,置我母国安危于不顾!况且许国这么多年一直盯着雍国,就盼出个什么乱子!若我挑起内斗,使许国趁虚而入,因此毁我社稷,玹岂非千古罪人?”

月麟哑然无言了一晌。她只道嬴玹有duo权的野心,却未料他将邦国安危看得远比一己志向要重。贤君子之美称,倒是名不虚传了。月麟快速思考着,斟酌着语句道:“公子,许国现在正与南越国交兵,战事胶着,许国无暇西顾,恰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我——可保许国不插手此事。”月麟见嬴玹似在踌躇,又道:“至于江国……只要江王答应借兵,我自有办法使公子不受其钳制。只是战争在所难免,公子长期征伐,当知以战止戈之理。”

“公子!”一旁的祁钺劝道:“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嬴玹心下思量,听香阁在江国的势力盘根错节,若得她相助,至少暂且能得自保,至于duo位之事,月麟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只是……他摇摇头道:“江王性狭寡断,我如今单枪匹马的,只怕他不会轻易同意借兵。”

月麟听他话语,知他已被说动,心中暗喜,盈盈下拜,道:“公子若下定决心,就不怕没有机会,听香阁愿尽心为君效力。”

嬴玹将月麟扶起,看着她道:“说起来倒不是玹多疑,只是阁主一者不露真容,二者不用真名,却又如此平白无故相助于我,玹未免好奇。若要今后全然信任,不生嫌隙,还望相互坦诚为好。”

“公子说的是,这倒是月麟失礼了。”月麟笑吟吟地说罢,并无犹疑,伸手将面纱摘了下来。

面纱之后是一张与她声音一样温婉的脸,玉肌丹唇,略施粉黛。虽算不上沉鱼落雁,却别有一番气质,像一块天然去雕饰的美玉,像一支余韵悠长的好香,更像一首意蕴内敛的禅诗。

月麟解释道:“听香阁掌握的秘密太多,仇家无数。为求自保,阁中之人皆不以真面目示人,还望公子谅解。至于姓名,不过是一个符号,为便于江湖行走,我每隔三两年便要一换,倒也无所谓真假。”

嬴玹笑道:“倾城之貌,不能示人未免可惜。”他既定了心思,决心一搏,便将话说开了:“阁主助我,可有所求?”

月麟就怕他不问,此时一笑,将早备好的台词说了出来:“我之所以相助公子,无非是因为公子值得相助。他日事成,望能为舍弟讨一片封地,世代享侯爵之名。”

嬴玹点头:“若真能成事,这是你应得的。”

月麟盯着他笑了笑,淡淡地吐出一个字:“好。”

她想要的……当然不止是一片封地一个侯爵那么简单,谎话从头说到尾,不过是为了让他安心,让他觉得这是一场由他嬴玹主控的公平交易罢了。

嬴玹叹了口气,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向月麟道:“我应你举事,前提是不伤国本。若他朝致使社稷危难,玹必引颈自戮。”

月麟知他所言非虚,郑重应了,道:“时候不早,公子且歇下,明日我们便启程前往江都会稽,到时我会想办法探探江王的口风,若条件谈得恰当,借兵之事也并非登天。”说罢,月麟便与冬青一同告辞了。

见二人出去了,祁钺向嬴玹道:“他们这帮人的底细我们都不清楚,公子觉得可信吗?”

嬴玹叹了口气,摊开双手道:“你我现在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好怕的?不管他们出于什么目的,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只有闯一闯了。”

从屋里出来,冬青先回房添置炭火,月麟见妘辰与枷楠正在廊外追闹,枷楠像躲瘟疫一般躲着妘辰,嘴里一边嚷嚷道:“不、答、应!不答应不答应就是不答应——”

月麟好奇地上前,“你俩在闹什么?”

“哎月麟你来得正好。”枷楠一溜烟儿躲到她身后,叫苦不迭地道:“这小家伙看中枷楠我武艺超群英俊潇洒盖世无双,硬是要拜我为师。”

月麟微微诧异,转念想到大概是救嬴玹时,躲在一旁的妘辰看到了枷楠的出手。她好笑道:“人家这么崇拜你,你还不乐意?”

枷楠撇撇嘴,“你知道我这人最怕麻烦。”

妘辰跑到月麟跟前,扑通一声跪下,“阿姊,你叫枷楠收我为徒吧!他说要你答应才作数。”

月麟瞪一眼枷楠,后者无辜地道:“他是你带回来的,当然你说了算。”

月麟伸手扶起妘辰,道:“你有心学习是好事。不过你枷楠兄长虽然剑法奇巧,却喜欢剑走险招,要他教你只怕会误人子弟。等回到会稽,阿姊给你介绍一位老先生,让他教你念念书。你是妘恪大人唯一的血脉,需得自个珍重,就不要整天想着舞刀弄剑的了。”

妘辰失望地垂下头,恹恹地应了一声。

“什么误人子弟,你这么损我,就不怕我一气之下,一走了之啊?”枷楠不满地发牢骚。

月麟昂首望天,慢条斯理地道:“当初是谁要死不活的被我捡回来,伤养好了还死皮赖脸赖在阁里不肯走的啊——”

“哼,你就欺负我说不过你。”枷楠扁了扁嘴道。

月麟将妘辰推去房间休息了,方与枷楠道:“我想……让紫椴去许国。”

“紫椴?他不是一直在许国吗?”枷楠一时没懂她的意思。

月麟摇了摇头,“紫椴他这几年一直以雅香斋主人的身份留在云梦为我收集许国的情报,但现在形势变了,我的意思是,让他找机会成为许国的谋臣,获取许王的信任,以便为我们牵制许国的行动。”

枷楠眉头微皱:“你是真的决定要帮公子玹夺取王位?”

“当然。”

枷楠眉头又紧了些,“我总觉得公子玹并非可以随意驾驭之人。你就不怕将来失控?”

月麟盯着枷楠,“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路。”

枷楠仔细地看了看她,而后轻松地笑了起来,“好在无论将来怎样,你还有我。”

月麟的目光却垂了下去,“你既知我无法给你回应,又何苦……”

枷楠摆了摆手,自顾自地笑道:“不说了不说了,不是讲好不用跟我说这些话的吗?我是上辈子欠你的,我开心,心甘情愿。”

月麟清亮的眸中诸多色彩如流星滑过,却终是默然无言。

在哀伤夜色里静立的两人,并没有注意到身后转角处一闪而过的人影。隐没在黑夜中的那人,带着同样的哀伤,静静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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