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然回到家中,只对妈妈说了一句话就不曾再开口说第二句话:“妈妈,我和他断了,彻底断了,您可以放心了。”
李静华本想多问几句,可看到女儿一脸生无可念的样子,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吃过晚饭悠然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李静华知道她需要时间和空间去平复心情,因此没有去打搅。
她坐在自己的卧室,捧着丈夫的遗像,说:“远扬,希望我们的女儿早点走出来。”
悠然洗过澡,给自己后脑勺抹了药水消毒后,就一直坐在床上,呆滞成一尊石膏像。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悠然感觉自己像被架在火刑台上的犯人,五花大绑不能动弹,天空下着倾盆大雨,可周围的人不断吆喝着往自己脚下丢柴火,熊熊大火燃起,雨水也浇不灭,烈火将她烧得尸骨无存,骨灰随着雨水被冲得不知所踪。
外面又开始下雨,先是如泣如诉,后来干脆成了歇斯底里。不绝于耳的轰鸣声一直持续着,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她看了看手机,今天是七月一日。三个月前的今天,她和毕胜浓情蜜意,她记得,她伏在他的膝头,对他倾诉她对他的仰慕,他也吐露对她的挚爱。那是她还期盼着和他生一个像他一样英俊,聪明的男孩。才不过短短三个月,就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这个手机还是他送的,那个背包也是他送的,自己的身体的每一处都被他亲吻爱抚过,自己的心,每一个缝隙都被他填满,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空间去容纳别的人。为什么老天要对她如此残忍,给了她最美好的爱情,却只有短短三个月,就像一场梦,梦里是天堂,无限美好,梦醒后如坠地狱。
老天为何要对她如此残忍。如果可以重来一次,她希望他们从来没有遇见过。
手机的屏幕上忽然跳跃着他的名字,她看着手机界面上他的名字,手指死活不敢往接听键点击。仿佛一点下去,就会看到血水四溅,人头落地。
今天上午他离去前回首的那个眼神,像一根针,一瞬间就刺破了她的五脏六肺,释放了她满腔的恨气怨气。现在,她的心里只有恐惧,不敢面对他,不敢再听他说一句话,她怕他一开口,她又会相信他。她更害怕的是,她怕自己错怪了他。
见她不接电话,他发来一条短信:“我就在你家楼下,你不下来我就上去。你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她看到这条短信,心中愈发惊恐,她下了床,慢慢靠近窗边,将窗帘撩开一条缝隙,往楼下看去。
楼下的绿化带旁,停着一辆车,车里没开灯,昏暗的路灯被一层层的水帘包围,投射过来的灯光昏聩不明。微弱的光笼罩在这辆黑色suv的周围,让悠然诡异的觉得这是一口棺材,隔着这狂风骤雨,隔着这湿冷黑暗,就像隔着人间和地狱。她迈不出去,他走不出来。
悠然就静静地看着,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蓦然,车里闪出一丝幽蓝的光,接着,出现一个猩红的亮点。再接着,紧闭的车窗被打开一条缝隙,那个红点出现在缝隙中,很快被暴雨湮灭。
他想抽烟。
自从那次在钻石加工厂,他答应她戒烟之后,他就真的说到做到,她再也没有在他身上闻到过一丝一缕的烟味。即使在他被迫和任意订婚,被她怨怼的日子里,她也没有在他身上闻到过烟味。此刻,他又开始抽烟了,是不再履行对她的承诺了吗?
他关了车窗,无论是蓝光还是红点,再没有出现,他终究还是决定继续履行承诺吗?
悠然的泪流得更加汹涌。
忽然,他推开车门下车,顶着风雨跑向楼栋入口。车灯一闪,他锁了车,他是要找自己吗?
悠然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要不要给他开门,要不要见他,见了他说些什么?不开门,他会继续敲门还是会踢门,甚至砸门?
她一下子六神无主。她走到卧室门前,手握着门把手,可那扇门仿佛有几千几万斤,她拉不开。她握着门把手,再次一动不动。
客厅的大门始终没有任何动静,她终于拉开卧室的门,轻轻走了过去,她站在客厅的大门旁,想象着门外,他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静静的站立着,等候着。
客厅里只有墙上的时钟哒哒走过的声音,即使外面暴雨声如雷,可这哒哒声在黑暗中却异常清晰。她还能听到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他还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越来越烫,头越拉越疼。
她终于无法忍受这诡异的黑暗,和这黑暗中一切的声音。
她猛地向下压下门把手,推开大门。门口空无一人,冷风和急雨从过道的窗户,嗖嗖的灌入,潮湿和冰凉扑面而来。
悠然连忙走到厨房,从厨房的窗户往下看,楼下毕胜的车,已经开走了,昏暗的灯光下,只有漫天匝地的雨水。
这个晚上,悠然不知道何时睡去,昏昏沉沉中,她抽他耳光的前后场景不断的循环播放,没有声音,没有颜色,没有背景,只有他们两个人,像一部黑白电影的片段。
第二天早上九点多,下了超过12个小时的暴雨暂时停歇。
李静华发现悠然还没起床,心中觉得有些异样,过去敲门也无人应答,推开房门进去,就看见女儿神志不清,满脸通红的躺在床上。她伸手一摸悠然的额头,滚烫的温度把她吓得不轻。她连忙去卫生间取了毛巾用温水沾湿。
擦拭过几次,悠然终于醒来,声音嘶哑疲惫的喊了一声妈妈。
李静华让她躺着不要动,去厨房取了水过来。
悠然挣扎着坐了起来,一口气喝光杯子里的水,靠着床背喘气。
悠然浑身酸软,头晕眼花,李静华给她做的稀饭面她一口都吃不下,只想喝水,喝了就想睡。李静华见她脸颊潮红,眼神无光,心中担心,非要她去医院。
可悠然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想要找对门邻居帮忙,方想起今天是周一工作日。李静华急得六神无主,打算打120,被悠然阻止,她说等一会,等一会她就能走。
悠然勉强吃了几口白米粥,撑着爬起来。李静华想要扶她,被悠然避开。她只肯牵着妈妈的手。
她说,妈妈你不能扶我,你自己的伤口还没好全呢。我自己能行。
李静华只好小心翼翼的跟在女儿身后。
去诊所,不过几百米的路,对悠然和李静华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一夜暴雨过后,到处都是积水,小区门口的低洼处,积水超过十厘米。母女两没有穿雨鞋,只穿着平跟皮鞋,只能脱掉鞋子涉水而过再穿上鞋子。
路边堆着刚刚清扫过的垃圾,还有不少断树枝被清理到一边,没有及时拖走。
天空还是十分暗沉,像一口倒扣的铁锅,黑黝黝的。
诊所的医生看过悠然的情况后,认为是后脑勺伤口感染引起的发烧,他对伤口进行了消毒处理,又开了药让悠然去输液,并再三叮嘱,她这种情况,伤口不能沾水,否则要拆线重新缝合,会影响头发生长。
李静华十分担心,悠然却反应漠然,呆滞。
没有他欣赏的眼光,她是长发飘飘还是光头秃头有何区别。她的美丽,她只愿为他一人绽放。
既然他非良人,她是枯萎是衰败又有何干。
输液室人不多,只有两位六七岁的老人一边看电视新闻一边聊天。放的是都市频道,但是不是新闻时间,正在放广告。
两位老人在议论这场暴雨,一个说我们这里好,地势高,没啥事,别的地方,可是淹惨了。
另一个说,是啊,我小儿子今天去上班,到处都堵,到处不能走。半个小时的路程硬是走了一个半小时,好在老板通情达理,说今天特殊不扣工资。
悠然闭着眼睛,老人们的话有一搭没一搭的传进耳朵里。
李静华时不时看看输液速度,时不时瞅瞅女儿的脸色,心中满是忧虑。
电视里开始重播早间新闻,头一条便是中央大员视察我市南云口地铁车辆段的新闻。李静华一眼就从新闻里看到了陪同在中央大员身旁的毕胜。
在一群年过半百的中年男人中,年轻的他实在是太出色了。他带着谦和而不谦恭的微笑为领导做讲解列车微机控制系统并做演示,他仪态大方,举止得体,面对领导,他表现出足够的尊重,但绝无一丝谄媚。
这样的年轻人,如果李静华是第一次看到,必然会觉得是个人才,而且是出类拔萃的人才,只可惜,这只是他的人前的伪装,骨子里,他劣迹斑斑,无可救药。
李静华紧张地看了一眼悠然,发现她还是紧闭双眼,似乎睡着了。她暗暗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新闻,关注点都在这场暴雨上。市里各级领导如何重视防洪防汛,市里哪条路严重积水不能通行,那个小区严重积水影响群众生活,消防如何正在积极排水,路政如何确保交通尽快恢复等等。最后一条新闻,让一直紧闭双眼的悠然猛地睁开眼。这条新闻的标题是,“中衢城市圈大通临江工业园严重积水,数家入驻企业连夜排水堵水”。悠然看到,工业园已经成为一片泽国,不少工厂前的绿化树都泡在半人高的水中,很多工厂在厂房门口用沙袋筑起了一道防水墙,厂房里的贵重的设备尽量垫高或者转移。
镜头晃过好几家厂家,最后聚焦在璀璨钻石加工厂。记者说,这个厂刚刚开工一周,因为处于整个开发区地势最低洼的部分,积水特别严重,工人们已经用木支架和木箱垫高了少部分机器,但是还有大部分机器泡在水中。
镜头晃过疲惫不堪的工人的脸庞,悠然看到几张叫得出名字的面孔,唯独没有看见毕胜。
镜头最后,是航拍的泡在水中的整个厂房。
虽然她恨他,可她从没想过,他会遭遇这样的大事。他才开始满怀信心的准备翱翔蓝天,可还没振翅高飞,翅膀就被折断。
悠然的心,想被人剜了一刀般痛起来。
她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就算他是个人渣,她都无法停止爱他。
这场暴雨继续下了两天,新闻已经开始打出中衢危急的口号。降水不断刷新历史记录,横穿中衢市的文江水位超过警戒线,不断创历史新高。与此同时,中衢市上游的大通市,市内几处江堤出现险情,大通市岌岌可危。而临江工业园,也在积水中泡了整整三天。
方柔柔得知悠然发烧,抽空过来看她。悠然问起陆阳的情况,方柔柔说还好,隔天换药,目前看伤口表面正常,没出现感染,体温正常。就是林树爸爸始终没有脱离危险,林树为了案子的事情在工厂,公安分局和医院三头跑,林树妈妈每天对着陆阳哭哭啼啼。
悠然叹息一声,不知该说什么。
这天晚上又开始下雨,姜妍给悠然打来电话的时候,悠然正在房间看书。姜妍忧心如焚的问悠然,知不知道钻石厂被淹的事情。悠然说知道。
姜妍问毕总怎么样了,她今天一天都联系不上他。
悠然说,他忙着抢救机器,可能手机忘了充电。
姜妍觉得悠然的语气十分奇怪,她似乎太淡然了,一点也不着急的感觉。但她又觉得可能是自己多疑了。
她说,如果是这样就好。
悠然说,就是这样。
姜妍不知道,悠然用了多大的毅力克制住想要哭的冲动。
又是一夜暴雨。早上雨方停,拘留所打来电话,让悠然去办理无罪释放的手续。她联系了徐律师,徐律师说他已经在过去的路上。
悠然打了辆出租车,避开积水路段赶过去时,徐律师已经将所有的手续替她办完,将无罪释放证明书给了她。悠然捧着那张薄薄的纸,激动得泪流满面。
悠然没有看到李佳,她办理取保候审,是李佳帮她出了5万元的保证金。悠然对此心存感激。
徐律师说李主任最近很忙,没有时间亲自过来,已经委托我办理了。
悠然请他代替自己向李佳道谢。
徐律师却说,你应该感谢的,可不止李佳一个人。
悠然听出他的话外之音,没有说话。
徐律师说,有人会为你做很多,可并不代表他会全部对你说。
悠然犹豫再三,始终还是没有追问。不是她不想知道,是不敢知道。
徐律师叹息一声,也没再提。
徐律师提出送她回家,被悠然婉拒。她自己打了一辆车回家。她感觉自己像是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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