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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蹇途》第102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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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然还没走出小区,浑身都湿透了,她感觉不到冷,只觉得心痛。在那个举目无亲的城市,她想象着他一个人醒来,发现这三十年的心血全部化为乌有,那种痛该如何承担。

风雨太大,雨伞都遮挡不住,雨水淋湿了她的脸庞,和她的眼泪混在一起簌簌而下。

她想起那一次她被204指派回公司会议室去取相机,也是一个风大雨疾的日子。她的雨伞被吹翻,他撑着一把硕大的雨伞突然出现,替她遮风挡雨。

她还想起在梅花园,那场暴雨中,他奋力划桨,将她带到安全地带。

难道那些真情流露的关心都是假的,都是在演戏?她不肯相信,这场爱情,就算起源于阴谋,但是最终,阴谋还是输给了真情。她相信,他对她,的确付出了真心。

这是她这几天冥思苦想后得出的结论。

她原本还想逃避,但是现在,她只想面对他,听他解释,然后,相信他。

悠然刚上了一辆出租车,吩咐司机去大通,司机很惊讶,说去不了,那边泄洪,都封路了,悠然急得要哭了:“那您还有别的方法去那边吗?我今天一定要过去。”

司机说:“去不了,泄洪后高速,省道和县道都有一部分被淹了,至少也要到明天,水退掉了才能过去。”

悠然的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司机问,你还去别的什么地方吗?

悠然说,不去了,我下车吧。对不起,把您的座椅弄湿了,这20元钱,算是我的一点补偿吧。

悠然失魂落魄的下了车,站在雨中一动不动。

司机把车窗摇下来一点:“姑娘,下大雨赶紧回家啊。”

悠然像是回了魂,朝他挥了挥手,撑开雨伞趟着积水转身往回走。

悠然走到路边一栋大楼的雨搭下避雨。

时间并不算很晚,但是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涉水而过的汽车。

悠然正想给那个保安师傅打电话,他却打过来了。

他说出的话,让悠然更加忧心如焚。保安师傅说,他刚下楼买了个盒饭,回来毕总就不见了。他去护士站问过,护士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悠然问打过手机没,保安师傅说,毕总的手机早没电了,他一时也没找到合适的充电器。

悠然说:“您再好好想想,他能去哪里?”

保安说:“毕总平时过来,都住在厂里,没听说在市里有房子,现在厂子被淹了,我真的不知道他会去哪里。毕太太,您看要不要报警?”

悠然说:“我先问问吧,找不到再报警。”

悠然也完全不知道毕胜会去哪里,现在是病急乱投医,她第一个想到的人是李兵。

电话打过去,表明来意后,李兵笑起来:“悠然,你都和我哥分手了,听说分手前你还当着省里市里一堆领导的面给他一个大嘴巴,你现在又来关心他,这不合适吧?”

悠然无心理会他的讥讽:“你不知道就算了吧,我找别人再问。”

“别急啊,听我说完啊。悠然,其实你们分手挺好的,他不是你的良人,我哥那个人,你不知道他以前私生活有多乱,你和他在一起,是他在玷污你。你离开他,我很开心。”

李兵的语气虽然平淡,但是骨子里却难掩刻毒。

悠然本来就冷,听到他这些话,更是觉得坠入冰窟。

“李兵,他是你哥哥,他再不好,可对你是真心实意的,你不能这么说他。”

“对我好?他对我千好万好,但是对你做了那样的事情,就罪不可赦。”

悠然不想再听他说一句话,以前她觉得李兵像太阳一样温暖明亮,现在,李兵就像毒蛇一样冰冷可怕。她毫不犹豫的挂断电话。

李兵没有再打来,悠然冷静了一下,想到李佳,立即给她打过去。

李佳很快就接了电话,等悠然说完,她才说:“你不用来找他了,让他安静的睡一觉吧,他都差不多四天四夜没合眼了。”

悠然的眼泪流出来:“那请你告诉我,他在哪里,在不在你身边?”

“在,他刚刚睡着了。”

悠然喜极而泣:“那麻烦你多照顾他。”

李佳不客气的说:“这句话,你现在似乎不应该和我说。”

“我知道我没资格这么说,可我还是忍不住,我今天一看到泄洪的新闻,我就忍不住。”悠然抽泣着说。

李佳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胜利也不肯说。但是我知道,这次他真的是被你伤到了。那天早上,他还高兴的跟我说,他几个小时后就要和你去领证,我还一直当他是在说笑,后来我看到报纸,才知道他为了你,真的豁出去了,公开和任家撕破脸。可你却不问青红皂白,不给他一点解释的机会,那种重要的场合上去就甩耳光,让他情何以堪啊。”

悠然懊悔无比:“我知道我做错了。”

“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如果胜利醒了,我会告诉他你打过电话。”

李佳说完就挂断了。悠然握着手机,哭哭笑笑,像个疯子,只有她清楚,自己此刻比什么时候都清醒,她现在别无所求,只愿他平安。

毕胜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多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悠然家门口。

门口的地上铺着一块蓝色的毛线编织地垫,中间写着“出入平安”四个蓝色的字。地垫虽然放在门外,但是看起来很干净。老式的黄色木门,油漆有些斑驳,门面上还有几道粗细不均的裂缝。木门四分之三的高度贴着一个大红的福字,红色已经有些褪色,但贴得很牢固,边缘没有翘起。想来贴这张福字的人,是相当仔细认真的。而当时帖福字的心情,也是带着美好的期盼与渴望的。这应该是中国很多普通家庭大门口最常见的场景,表达着普通民众对生活的一致期盼-幸福平安。

他梦见自己一次次在这扇门外彷徨,踟躇,每次举起手想要敲门,却总是在最后的关头失去勇气。

他梦见自己站在自己的钻石加工厂里。

整个工厂都淹没在齐腰深的水里,大部分的仪器都泡在水中,只有少部分用箱子和木支架垫起来。电话打了一个有一个,都说没办法,排不了水,现在水比城市还高,水能往哪里排。

路也被淹了,普通的货车都进不了,大通市的工程车乃至周边的工程车全都被调去抢险了,他从中衢调的工程车又堵在路上。最后,靠着人力,他们勉强转移了部分设备。

他梦见自己倒在水里,又爬起来,继续去抬设备,最后,他实在是心力交瘁,终于眼前一黑,倒在水里。

他沉入了黑暗而且带着恶臭的水里,水流湍急,他被流水冲着走,一路磕磕碰碰,满身都是伤,渗出的血水,很快消失。他拼命的游,却始终无法从水里浮起来。最后他精疲力竭,血也流尽,变成一具尸体,随着流水被冲走。

他宁愿变成一具浮尸,也不想醒来,因为醒来,只能对面他不想面对的人和事。

他还是在昏睡将近20个小时后醒来。窗外,雨过天晴,碧空如洗,阳光灿烂。

陪着他的,除了李佳夫妇,还有他们可爱的儿子孙海涛。孙海涛拿着一个绿中带红的桃子兴奋的说:“舅舅,看我刚去果园摘的桃子,这个最大,就给你吃吧。”

他伸手接过桃子:“这么小,还没全部红呢,能吃吗?”

“能吃,有点酸,有点甜,我爸爸说,自然成熟的桃子就是这样,比催熟的更好。”

“嗯,以后再不会大冬天吵着要吃桃子吧?”

孙海涛不好意思的笑道:“那时候已经不是冬天了,过了正月十五,就是春天了。”

他笑了笑:“不错,是春天了。”

他和她在那个春天的相遇,猝不及防,避无可避,从此,他和她的命运,被缠搅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

三个月后。

十月六号下午三点,国庆长假的倒数第二天。

大通市的出租车司机张师傅今天心情实在是好。昨天刚刚和老婆度过了结婚三周年纪念日,老婆就告诉他,自己有喜了,他要当爹了。今天上午生意一直很好,客人是前面下后面上,几乎没跑空路。到了下午一点多,更是送了一个长途客人到中衢机场。客人给的钱多,今天就算放空回去也是赚了,没想到又在机场拉了一个年轻的女客人。

女客人年纪很轻,留着齐耳碎发,穿着一条白色的中长连衣裙,衬衫式的领子,端庄典雅。百褶裙摆,飘逸灵动,露出来的半截胳膊和腿,就像刚上市的嫩藕,脆生生的。她的脖子很长,翘首顾盼的时候,犹如振翅待飞的白天鹅。她的脸,更是美得让人一见难忘。可能因为留的是短发,显得五官立体,标准的三庭五眼,四高三低。她的美,是符合标准的美,但绝不单调。她明艳中带着妩媚,妩媚中又有清纯。

张师傅的业余爱好是画画,一双眼睛比一般人更善于发现美女。他只看了两眼,就得出结论,这是个难得一见的美女。

女客人从机场到达厅出来,背着一个荷花粉的背包,穿一双白色平底皮鞋,一路娉娉婷婷走来。

那个荷花粉的背包,如果换一个皮肤黑,长相丑的人背着,那就是俗气,可她白皙的皮肤,俏丽的容颜配这个鲜嫩的颜色,十分的和谐。

他的车上有行车记录仪,他连忙把车子点火,希望能拍下这位美女的些许风姿。

美女本来走向前面的一辆出租车,忽然回头看了他的车牌一眼,突然走了过来:“师傅,你这车,回大通吗?”

美女不仅人美,声音也特别好听,清脆悦耳。张师傅一喜:“当然。”

“师傅,打表走还是一口价?”

“打表走是150,有发*&票,一口价是100,没发*&票。您可以自己选。”

“一口价吧。谢谢您。”美女说完拉开后门上了车。

上车后美女说:“麻烦您去大通临江工业园。”

张师傅说:“你要去那里?那里7月份被水淹过,原来的工厂都迁走了。现在水退了,长了一大片茅草,从沿江大堤看过去,就像一个大草原。”

美女说:“7月份那边泄洪保大通市和大通港,你们当地老百姓怎么看?”

张师傅把车开出去:“那就是个幌子。当时完全可以炸掉两个水库开闸泄洪,淹的都是传统的泄洪区,没人也没什么庄稼,损失小,炸临江工业园那段堤坝,据说是堤坝刚刚修过又出了问题,有些领导怕上面查起来,干脆就借着泄洪的名义炸掉搪塞过去。”

美女问:“老百姓都这么说?”

张师傅从后视镜瞥了美女一样:“美女,你是不是上头派下来调查的记者啊?”

美女说:“不是。刚看了份报纸,正好提到那边七月份泄洪的事情。”

张师傅打开话匣子就管不住,说违规泄洪造成落户临江工业园的数家工厂受损严重,买了地的人如今想转手都转不出去,不少人倾家荡产,多年心血打了水漂,如今外头都在说大通投资环境恶劣,当地政府吃人不吐骨头,寒了投资者的心,不少已经进驻还没死掉的企业打落牙齿和血吞,忍痛撤走,原本打算进驻尚在犹豫期的企业也立即改弦易辙,当地人期盼的解决就业,提高工资水平的美梦彻底破灭。

张师傅说,最可惜的就是那个钻石加工厂,据说要是正式运转了,能成为中部最大的钻石加工中心,最大规模可以有500个技术熟练工,平均工资水平可达10万以上。我们好多亲戚都想去那边上班,那个厂也初步挑选了一些人准备送去南都培训,结果一场大雨,什么都泡汤了。

美女这次没说话,转头看着机场高速外的田野农宅,神情落寞。

后来,无论张师傅在说什么,她都很少说话,最多用嗯,哦,回答一下。要是别人这么敷衍,张师傅会很生气,觉得不够尊重自己,可是换成了这位美女,张师傅却并不这么觉得。他感觉,这位美女,一定是因为自己的某些话,想起了某些往事,或者某个人,因而失神。他能理解。

最后,张师傅放弃了和美女讲话,而是放起了音乐。

音乐是晚班司机留下来的,晚班司机比他大了个八九岁,两人喜欢的东西也不一样,就有一首歌,他还挺喜欢,领悟。

“我以为我会哭

但是我没有

我只是怔怔望着你的脚步

给你我最后的祝福

这何尝不是一种领悟

让我把自己看清楚

虽然那无爱的痛苦

将日日夜夜

在我灵魂最深处

我以为我会报复

但是我没有

当我看到我深爱过的男人

竟然像孩子一样无助

这何尝不是一种领悟

。。。。。。”

泄洪被炸开的江堤已经重新修好,坚固结实的水泥顶面和亲水面,背水面的斜坡则铺满绿悠悠的草皮。曾经被水完全淹没,积满大量淤泥的柏油路此刻看不到一点昔日狼狈不堪的痕迹,只有路的右侧,原本星罗棋布散落着一家家工厂的那片广袤的平原区,不过三个月时间,这里已经长满了一人多高的杂草,大多数是细长条锯齿形的叶子,有些草还绿悠悠的,有些草已经发黄,锯齿形的边缘出现破洞,预示着它们即将走向死亡的命运。这是一片荒无人烟的草原,旧日的痕迹已经全部被掩埋,找不出以前工厂的丝毫影子,那些铁围栏,钢筋铁皮厂房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高高的输电塔依旧矗立在原地,像是一个个称职的守卫者,一如既往的守卫这片土地。

悠然陡然生出一种沧海桑田的凄凉感。

凭着记忆让她出租车师傅在某个有岔路的路口停下,付了车费,沿着被两侧的杂草遮盖了一半路边的水泥路往这片速成的草原深处走去。

下车前,出租车张师傅再三强调,这里没有人,不安全,让她就坐在车上,他带她看看就可以。但是她十分固执,说想自己一个人走走,看看。

张师傅无奈,只好留下自己的电话给她,并再三叮嘱,万一遇到紧急情况,一定联系他或者打110报警。

悠然存下他的手机号,表示感谢。

悠然记得,她前面几次来这里,坐车从沿江大道右拐,行驶一段再右拐,很快就能到钻石加工厂的大门。

在车上觉得路程很短,真的步行才发现,要走很久。悠然差不多走了20多分钟,才找到钻石厂的旧址。

大理石门柱和传达室,写着钻石厂名字的标牌不见了,伸缩门不见了,围绕工厂的铁栅栏不见了,轻钢结构的厂房更是无影无踪,更别提厂房里的那些机器设备。就连那些水杉,也都不见了。

眼前只有连绵不绝的草,和草丛里的星罗棋布的红砖断块及大理石的碎片。

就像他的人,突然从她的世界消失,杳无音信,这里的一切,也几乎被铲除干净。

悠然蹲下来,拾起一块大理石的碎片,感受着它的坚硬,冰凉和破碎,看着周遭的荒凉与孤寂,潸然泪下。

她在原地呆立了一会,正准备离开,忽然发现前面一大片的草都超垂至路面的方向卧倒,她往前走了几步,惊讶的发现,这片卧倒的草地一直向里延伸到几十米开外,并且扩大成一大片平地。平地中间,停着一辆黑色的奔驰suv,车头与她呈120度角,车头靠右一侧,斜倚着一个全身黑衣的男人。他的左手撑在引擎盖上,他的右手夹着一根烟,他抬手,将夹着香烟的食指和中指放到嘴边,深深吸了一口后,右手垂下,停在身侧,他抬起头,望着湛蓝的天空,鼻子慢慢喷出一缕缕轻烟。

他背着光,背着她,他看不到她,可她却把他看的一清二楚。那样修长提拔的身姿,那样优雅帅气的吸烟动作,除了他,还能是谁,更何况,那独具个性的车牌,除了属于他,还能属于谁。

被压倒的草犹如在地上铺上了一层地毯,她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踏着这层地毯,缓慢而坚定的朝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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