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黑糊糊的东西扑来时，漪房感到寒冷铺天盖地而来，冷得深入骨髓，漪房一阵战栗，睁眼，华丽的宫室，高燃的红烛，朱红的墙面，朱红的梁，梁上翩飞的彩凤在儿臂粗的蜡烛映衬下刺得漪房眼生痛，自己正躺在宫室的中央，浑身湿透，粗布衣裳紧紧贴在肌肤上，透骨的寒冷不断从肌肤渗入。两侧十八名太监、宫女垂首而立，右侧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太监还拿着一铜盆，“应该是他泼的我一身水。”漪房心道。左侧俯首跪着的正是李平，回思前情，漪房心想：刚才是作梦吧！

“醒了吧？”一个妇人的声音从上面传来，慵懒中透着威严。漪房马上意识到上面有主子，翻身跪下，就这一时漪房偷偷瞄了瞄端坐上首的主子，她大约四十多岁，身着暗红的深衣，斜斜的倚在榻上，不胜慵懒。她就是那个杀韩信诛彭越，让高皇帝至死都不放心的吕后么？她是那个害死父亲，害得我们家家破人亡的吕雉么？

对上她刀锋般的目光，漪房觉得寒意陡然升起，面对这个自己恨了多年的仇人，漪房感觉到的首先是害怕，一种没来由的害怕。漪房飞快地沉下头，心里突突直跳，口呼：“奴婢…奴婢窦漪房给太后请安！”虽未见过，但漪房知必是太后无疑。偷瞄主子是犯忌的，刚刚那一扫而过的刀锋般的目光让漪房知道在吕后面前还是老实点好。

半晌，“倒是个乖觉的孩子！一个人在永巷做什么？”

“她今天的活没……”李平抢先回话。

“啪！”茶碗与木几的清脆响声响彻大殿，李平生生的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哀家问你了么？”淡淡的话语，未起一丝波澜，李平却吓得连连磕头告罪，地上已有殷红的血迹，漪房心里有丝丝快意。

漪房恭谨地回答道：“李公公安排奴婢舂两担米，奴婢尚未完成，因此在永巷舂米。”

“两担米？”吕后瞄了瞄下面跪着的略显单薄的小宫女，她做得了么？当然不行，吕后的嘴角扯了扯，这可是一个壮汉的劳力，更何况还被李平踢翻了一担，刚进宫就得罪了执事太监，这丫头还能在宫里活得了几年。“需要锁在里面舂么？”这话是问李平的。

“回太后，窦漪房这丫头懒散得很，头天来就偷奸耍滑，其她人都早早做完活，唯她一人才做了一半，因此奴才才惩她做完才能休息。奴才是怕她偷懒跑回房才…，不想即便如此她还是在里面睡觉。”

“睡觉？我是睡觉么？将昏倒说成睡觉，李公公你当真要置我于死地么？”漪房垂眸暗道，身下已是一片水渍，发间、眉梢水滴嗒落下。

又是沉默，茶杯盖撇茶叶时与杯缘的摩擦声轻轻传来，少顷，“窦漪房，你没什么要说的么？”

“奴婢…奴婢难已启齿！”

“说！”话语中已有不耐。

差不多是时候了，李公公是你先对漪房动手的，莫怪漪房了。少君哭着追车的形景在漪房眼前浮现，漪房瞥了一眼一旁的李平，我不能死，李公公对不住了！“奴婢…奴婢不是睡着了，奴婢由于没有干完活，一天下来水米未进，又累又饿，李公公又说了奴婢几句，后来奴婢就昏倒了。”

上面杯盖与杯缘的摩擦声停了停，而后又轻轻传来：“说了几句就昏了，说什么呢？吓成这样。”吕后的声音不徐不急。

“奴婢胆小，羞愧得紧，奴婢无脸见人。”漪房连连磕头。

李平吓得一哆嗦，脸色煞白：“太后，她…”

“继续说，窦漪房。”吕后的声音依旧不徐不急，没有丝毫涟漪，刚好将李平的话打断。

“是！大家干完活散了，奴婢还没有舂完两担米，奴婢就一人在…在里面舂米”永巷――吕后的心病，漪房知趣地避开这个字眼。“入夜，李公公来了，他说…他说…”漪房瞥了一眼李平，欲言又止。

“看他做什么，快说！”吕后身边的大太监催促道。

“他说…他说那里闹鬼，是来给奴婢壮胆的。”短短一句话，漪房费了很劲才说出来，后果怎样，她不知道，她在赌，赢了，李平死；输了，她和李平都得死。

“当!”杯盖与茶杯撞击的清脆响声，漪房注意到李平微微颤动，他在害怕，漪房暗笑。

“闹什么鬼？”吕后缓缓问道，透出丝丝寒意。

“女…女鬼，无手无脚无眼的女鬼…”漪房抬眸偷偷看了看吕后，摇曳的烛光，衬着她的脸忽明忽暗，看不清她的神情。“李公公说，有个女子被人砍了双手、双脚，剜去双眼，刺穿双耳，割去了鼻子和舌头扔在永巷的厕所里，让她口不能言，眼不能看，耳不能听，鼻不能闻，手不能舞，足不能行，就这样整整折磨了她一个月才死。死后那女子怨气不散，夜夜在永巷徘徊。奴婢胆小不禁吓，就…就昏过去了。”漪房低低说道，声音虽小，却已飘进每个人的耳中。“永巷”这时我不能避讳你，只有说出来才能刺激吕后，刺激越大，我存活的机率才越大，漪房暗暗叹了一口气。

静！

安静！

太后怎么没反映，等等！再等等！

“咯…咯…咯”这种声音在静谥的大殿分外刺耳。漪房扫了李平一眼，他的身体巨烈地抖动着，牙关之间不断冒出这种声音。不止他的，还有漪房的，她在等，等吕后的行动，等自己的生死判决，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冷得漪房心都揪在一起，牙齿止不住的打颤。

“啪！”接着是杯子碎裂的声音，“来了。”漪房暗道，高悬的心反而放下来了，事已至此，生死由命吧。

“来呀！把李平给哀家拖下去……”吕后拍案而起，怒气冲冲地叫道。

李平一下就慌了，连连磕头，磕得地板“嘭嘭”直响，绝望地大叫道：“太后，太后，饶命呀！饶命呀！奴才没有说过，奴才真的没有说过，是那丫头造谣诬陷奴才的，奴才…奴才绝对没有跟她说过戚夫人的事……”

“戚夫人？！戚夫人么！！”漪房闭上眼睛，心道：“李平呀李平，你如果还有一线活命的机会，如今已被自己亲手葬送，你自己找死，怨不得别人。”漪房原本心里的一丝愧疚烟消云散。

“杖毙！”一字一字从吕后牙关中蹦出来，森冷、肃杀之气弥漫宣德殿①。

侍立一旁的太监将手脚乱舞的李平拖出宣德殿，少顷，殿外，板子打在人体的沉闷响声和李平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听得漪房一阵阵发怵。

“窦漪房！”漪房闻言身体却不自禁的巨烈抖动了一下，心想：“要发落我了么！”心又不自觉的提到噪子来。“交掖庭狱看管，听候发落！”

“谢太后！”漪房伏地谢恩，随太监退出宣德殿。一股血腥味冲鼻而来，熏得人几欲作呕，李平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浑身鲜血淋淋，体无完肤，双目突出，头发散乱，早已没了气息，血却犹自往外渗，几个太监抬起李平尸体到宫外处理，另外几个小太监正端着铜盆一遍遍仔细冲洗着地面的血迹。

漪房暗道：“李公公，你打量我当真不知戚夫人的事么？你千不该万不该拿这事来唬我。永巷闹鬼的事在宫人间流传已久，太后岂能不知，她一直在忍，她在等，等一个杀鸡儆猴的机会，你却急不可待地跑来当这只鸡了。”

注：宣德殿－－长乐宫所属殿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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