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艘载物船高低不同,周潼身后的亲随将两船铁索相连,小心地送周潼过去,靴子堪堪踏上铁索上架的长板,忽然船身一晃。
容渺眼见着周潼脚步不稳,身子一偏就要栽向海中,这会儿风浪不小,一旦坠入水里,再要攀上来,就十分困难了。
好在周潼身后的亲随还算机灵,虽得命令不许跟过来,仍时时注意着周潼的动向,那亲随猛地跃起,蹿出老远,一手抓住铁索,一手拉住周潼。
容渺心中石头落地,想到自己此刻身份暴露,顾不上理会周潼,连忙拉着唐兴文往麻包堆后的船尾躲避。
周潼吼道:“混账,还不给我站住!”
“呜呜!”
两声急促的号声传来。
把周潼扶回原船的亲随脸色一变,“不好,大人,有急情!”
这时一个小兵气喘吁吁地攀过来,“大人!将军急命众部集合,前方发现水匪!”
周潼面色一沉,向已不见人影的货船望了一眼,咬牙道:“回白虎舰上去!”白虎舰是众部议事的楼船,守卫千余人,在船队前方。
士兵来传信,他再折回去,这一来一去只怕已误了不少军情。他这府上荫袭的军职,怕是更不牢靠了。想到自己还曾想立些军功再开口替岳丈求情,当时姨妹的表情多有轻忽,不由面上一红,他的确太没轻重了。
周潼一走,容渺跟唐兴文就钻了出来,这时候遭遇水匪,倒是稀奇。王四已投靠曲家,成了广陵王的走狗,周轩又是广陵王亲指的大将,利益息息相关,水匪与周轩对上,该避开才是,怎会打了起来?难道是东海另三派水匪跟着搅局?可海上生意做的好好的,胡乱插手朝廷中事,对上官兵,这岂非违背水匪一味求财的本意?
唐兴文亦陷入沉思,两人默不言语,只唐兴文将腰间长剑攥的更紧,旦有危急,就挺身护容渺周全。二人陷入龙阳的流言,令唐兴文近来颇为尴尬,常常避着容渺,不敢太过亲近。那些打趣二人、不堪入耳的下流话,唐兴文只怕污了容渺的耳朵。她一个千金小姐,沦落到军中,跟这些脏话连篇的粗汉混在一处,何等委屈,何等为难?唐兴文深悔不该任她胡来,该早将她送去余姚才是!
“你看!那是什么?”容渺忽然一声惊呼,将唐兴文拉回现实,顺她手指方向看去,黑暗的海面上,隐有几点亮光。由远及近。
若在平时,水面反射月光,揉碎的月影幻化成各种形状。可此刻,乌云沉沉,不见月色,何以会有反光?
“不好!”容渺陡然扯住他的袖子,“是火光!前方水匪是诱饵,后面这载有火箭的船只才是主脑!来人是冲着粮草而来!”
上万人的水师,没了粮草,不需对仗,两天便会锐力大减。烧粮草,向来是两军交战时最事半功倍的手段。虽那光亮甚远,根本什么都看不清,容渺却为自己这一猜想变了颜色。
唐兴文望向自己手臂上攀着的那双素手,干了半个来月粗活,又是练剑,又是拉弓,早已不复从前的白嫩光滑。
“唐领卫!快去通知我姐夫!”容渺见他呆住,怔怔望她的手,抬手推了推他,“唐兴文!”
“不,通知我姐夫已来不及了!快通知传信兵,吹号角、放火弹,快啊!”
不管周轩是否广陵王的人,不管广陵王是否害了父亲,她终是南国人,北国此时侵占她的祖国,引水匪烧南国粮草毁南国兵力,她不能坐视不理!
唐兴华闻言,不是没有怀疑,那光亮,根本看不真切,距离那般远,如果示警出错,延误军情,两人唯有一死。可万一她猜测不错,又当如何?
略一沉吟,唐兴华跃上船舷,气沉丹田,令声音远远传开去,“后有埋伏!水匪为烧粮草而来!”
“水匪来烧粮草?”前方刚集结成队的水兵听闻,一声接一声地将消息传开去。紧接着,三长一短的号声响起,是尾船方向有急情的指示。
周轩立在白虎舰上督战,前方先锋船舰已冲入敌营,与敌船当面对抗。剿灭些许水匪,对官兵并非难事,可半个多时辰过去,凶猛巨大的舰船行进得越来越没章法。
周潼此时才匆匆凑上前来,观望片刻,愕然道:“他们用的是琉球人的投石机关?”
周轩脸色阴沉,横目瞪他一眼。
还用他说?若非为夺得那些新巧武器,舰船会与敌方周旋这许久?一旁从人小声说了,周潼方尴尬地一笑,拱手道,“将军英明。琉球人的投石器射程远,威力大,若能得到几台加以研究,对我方……”
话未说完,听得周轩低声问道:“适才你擅自离船,去了何处?”在行走的战舰间来回穿梭,本是极为危险的事,船与船之间传讯,多靠长短声不一的号声,周潼作为周家嫡子,这般轻忽自身安危,令周轩极为不悦。
这时,三长一短的号声传来。周潼怔道:“糟了,中计了!粮草!”
周轩沉吟道:“莫慌,郭蕴,传令下去,调五牙船往队尾应战。”
五牙船是舰船中攻击力最强的战舰,防御周全,有各种投石、放箭机关,寻常几十艘小船来袭,一艘五牙船应对足矣。
“将军,来不及了!”后方奔来一传令小兵,气喘吁吁道,“敌军后面埋伏的小船极快,货船上守备不足,又刚下过雨,所有粮食棉花等物全在舱外晾着……已中了百来支火箭……”
周轩闻言,眯眼朝后方望去,只见楼船的高帆缝隙间,红光一片,显是火势正迅速蔓延。
周潼慌了,“伯父,这如何是好?深海行船,一时麻痹,起步急切,准备不足,以致今日之险!”
慌乱间,顾不上伯父脸色如何,已将己方种种弱点直指出来,是就事论事实话实说,却也是明晃晃地当着众将士面前打了伯父周轩的脸面!指责周轩练兵不严,队伍军规不肃,且缺乏谋略。
不待周轩暴怒,后面又传来四声长长的号声。
众将均是一怔。
瞬息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四声长号,寓意是危急解除、取得胜利!
周轩顾不上应答周潼,挥手道:“五牙船继续往队□□进,护持众货船。郭蕴,你随五牙船去,亲自督战!”
郭蕴知道周轩这是不信后方不经将领指挥便击退了敌船,毕竟那些守卫粮草的都是些杂工跟残兵。万一是鼓号士兵慌乱间弄错了信号,耽误的可不是小事。再说,即便敌船退去,粮草却已尽毁,又有何胜利可言?
郭蕴随船来到队尾。只见昏暗的海面上,散落着几片抢眼的火光。而队尾一阵欢呼之声,铺天盖地地传来,一个人影被众人抛起抛落。
五牙船近前,货船上喧哗声低落下去。一个小头目远远瞧见船首立着威风凛凛的郭蕴,兴冲冲地大声道:“禀告郭副将,我等誓死守卫军粮,幸不辱命!”
旁边另一个小头目将他一推,“关你什么事?全是郑南郑什长的功劳!”
郭蕴黑脸沉沉,见队尾几十艘船均与平日不同。零星的几只火箭,正在被扑灭。
他下令射出铁索,攀上货船,举目四望,“怎么回事?敌军何在?难道那示警号声是误传?”
“非也!”有言语伶俐之人上前,施礼禀道,“不敢有瞒军情,副将大人容禀,适才后头遣来二十来条快船,隐在暗处,只数点小小火光,这位……”
他说着,朝那郑南一指,“这位郑什长眼光毒辣,一眼就瞧出对方是载火箭的战船,朝我们粮草而来。示警之后,便当机立断,令我们扯下船帆,浸入海水中泡的透湿,然后铺盖在粮草之上,火箭射来,竟一时不能引燃,迅速被我们扑灭。”
他越说越兴奋,也难怪,一众老弱病残,靠一己之力,在没有强力武器跟兵力的支援下,保住了粮草击退了敌船,他能不兴奋么?
“众什长与郑什长通力配合,才免去这一场横祸!”
郭蕴听了,虎目四顾,“谁是郑南?”
人从中,一个圆滚滚的人被推出来,郑南一头冷汗,话都说不清楚,连连磕头,“副、副将大人,小、小人就是郑、郑……”
郭蕴狐疑地打量他一遍,这副经不起风浪的模样,会是那眼光毒辣、当机立断的谋划之人?
郭蕴长于战场,如何瞧不出猫腻,不由面色一沉,喝道:“直起腰,从实说来!”
郑南被吓得一哆嗦,腰背又软了几分,几乎站立不住,他不住看向身后某处,面色大为惊惧。
众人不解地看向这位适才带领他们取得胜利的英雄,目中均有困惑。刚才郑南的表现不可谓不阳刚,大声呼喝,说一不二,瞬间镇住了全场,竟迫使其他同僚不得不听命于他,与他一同走向这场胜战。
此刻郑南是有苦说不出,那个被他经常欺负打骂的罗胜,刚才悄悄捏住他的后颈,另一手一用力,徒手折断了一截铁戟,吓得他脸都绿了。性命被掌握在人手里,唯有从命。
命人鸣号、示警、下帆入水,反攻敌船,均是那罗胜主张。如今众人以为他是英雄,却不知这真正的英雄另有其人,若是他夺了这天大的功劳,那罗胜心生不忿,悄悄弄死了他,或是像折断铁戟一般折断他某根骨头……
郑南脸上冷汗涔涔,一张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要争功劳,也要有命享才行啊!
他本是个不思进取的什长,手下却只有六七个人,直到罗胜齐跃仇清这三个被贬斥下来做粗工的人编进他的队里,这才成为货真价实的什长。现在罗胜这尊大佛显然不好惹,前期已结下那么多梁子,还未知今后要怎么跟他清算。这么一想,他还哪里敢独自居功?
他一哭,众人皆垮了脸。好好地英雄怎么这会突变狗熊?
郭蕴提脚就踢,“混账,问你话呢,哭什么!”
“大、大人,小人不敢居功!适才那些计策,都是……都是……那罗胜想的……”郑南滚在地上,抱住郭蕴大腿。
唐兴文本不愿暴露自己于人前,所以拿住郑南,把现成的军功送给他,熟料这人如此没种,到手的功劳都不敢要。
此刻他只有走上前来,深深一躬,“小人罗胜,不敢与什长争功,发现险情之人确是小人,但应对、谋划、组织护船、下令反攻的,均是郑什长!小人不过应命行事,恪尽职守罢了,全赖什长领导有方,决策果断!”
场面为之一静。
唐兴文身穿粗甲,腰横长剑,虽是最低级的兵士打扮,却掩不住通身正气与英武。放眼这货船之上,尽皆形容猥琐、老气横秋、身有不足之辈,他犹如鹤立鸡群,浅水之蛟,一出现,便知不凡!
郭蕴何等精明人物,见过郑南惊惧的模样,又见此人风采卓然,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捏着颌下胡须,疑惑道:“我在何处见过你?”
郭副将曾嫌弃过容渺一介女流踏上战船,与唐兴文等均打过照面。
此时不待唐兴文答话,已有嘴快之人道:“罗胜原在周参将营下效命,刚编入郑什长之下不久。”有佩服郑南立功者,自然也有看不得他得进好处之人,几句话就将“罗胜”的底细卖了。
聪明一些的人自然想得明白,周参将颇有智计,手下人自然也是不俗,那郑南平时奸猾懒散,何时用过脑子?只怕适才这功劳,全是罗胜让给他的!
郭蕴听闻此语,沉吟片刻。
罗胜之名,的确十分熟悉。原来是周潼的人,安插在此处,难道是周潼早已预知敌情,特派心腹来解此困?反复念了几遍罗胜的名字,突然又想起近来那龙阳的传闻,难道是为了掩饰罗胜的身份,刻意将这位正经的高阶亲随打到尘埃里去,以求达到某种掩人耳目的目的?
郭蕴笑了笑,态度亲切不少,怕拍罗胜的肩膀,“干的不错!”
“尔等听令,即日起,升什长郑南为屯长,总领粮船全部人等,择日载入军册!罗胜谏策有功,免除粗使之劳,辅屯长郑南操练军士,不得有误!”论功行赏,在郭蕴的职权范围内,能做的也只有这些,朝罗胜意味深长的一笑,抛去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大步踏回战舰。
郑南一屁股瘫坐在地,哭得更厉害了。
罗胜不言不语,走向容渺,眸光直视在她面上。谁会相信,今晚解除这险情,全赖面前这少女之智!
他庆幸他只犹豫片刻,就依从她所言,替她出手控制了局面。是为救粮草,更是为救她!大火来袭,她在船上,安得无恙?
容渺垂头无言,似乎一切跟她毫无关系。心中不是不喜,这大概是镇北侯出事后,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有用,并不是一无是处。
片刻,海面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郑闹慢吞吞地走过来,向他求教,“后头的敌船已被咱们派下去的小舟包围了,罗老弟你看?”
“悄悄还有没有活口,那些中箭受伤一时没死透的也捉回来。”
唐兴文见他实在慌张,一脸谄媚笑容,不得不出言替他做主。
后方舰船已搜寻完毕周围海域,一人在船下小舟上大声禀报,“抓获俘虏十余人,如何处置?”
众人向下方望去,只见一艘小船上,绑缚着数名俘虏。
众人推郑南答话,郑南痴痴无语,只得将眼光纷纷投向罗胜。
唐兴文已大出风头,不愿再多露脸,预备不理。
这是,忽闻下首一人道,“咦,这位,恁地面熟!”
这声音一起,引得唐兴文朝他看去。
只见众俘虏中,一魁梧光头,不见半点被俘之后的颓败,正仰头大笑,似乎不是被俘,而是乘游船寻访挚友。
这是曾出手帮他们赶走刺客的大和尚?
唐兴文脸色大变,急切地朝容渺望去。然后快速道,“将这干人等带入尾船舱内!待前方水匪尽除,再献与将军!”
众人面面相觑,皆知不合规矩。唐兴文冷声喝道:“郑屯长!”
“是!”郑南即刻应命,满头冷汗,“是,是!你、你们!还不听罗爷的话?快把这些俘虏带到舱里去!”
俘虏被一一送上尾船,其中一人郎风霁月,举步从容,笑对铁索,甚至还对将他拉上大船的士兵低声道了声谢,浑不似战俘。
容渺避去的脚步一顿。
这人,不是绸缎铺前遇过的那位公子?
而那和尚……容渺朝他一望,登时怔住。
释风炯炯双目,电般注视着她。
此二人曾见过她的真容,若被当众叫破身份……容渺一颗心,猛地沉了下去。
而唐兴文却疑虑重重,大和尚是敌是友,怎会混在水匪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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