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二年十月，春季。

我透过玻璃幕墙，看着地面上缓缓朝登机口开来的飞机。

这个庞大的飞行物，把很多人带回了家人身边，也把很多人从家人身边带走。

每次独自走进关口，我都要努力地憋住眼泪。笑着跟家人说再见时嘴角上扬的弧度不能太大，转身后不能再回头，泪水就不会夺眶而出。

我坐在闸口的长排椅上等待登机，默默数着这是第几次离别。

五年前，我第一次独自乘坐飞机从香港飞去英国。大约十三个小时的航程，飞机颠簸一下，我便提心吊胆一次。我专心地害怕着，连以往坐飞机时最期待的娱乐系统都没碰一下。

从那以后，我在飞机上偶尔看到了面部紧绷、表情忐忑的乘客时，总会想起那时的自己。

我早已习惯了飞机上的杂音和飞行时的颠簸，看两部电影，用两顿飞机餐，再闭上双眼小憩一会。我把在飞机上待半天的时间安排得井然有序，过得比在家里还要充实。

那些我无法安排的人和物也成为了我登上飞机后的三大疑问：我旁边坐什么人？飞机餐是什么？有什么电影？

这些疑问都会在飞机起飞后的十分钟内解答，我想得到的最佳答案是：没有人，好吃的，想看的。命中机率微乎其微，我常常事与愿违，但也得到过理想中的答案，虽然仅有一次。

正是有了那一次后，我开始期待会有下一次。于是，我的人生中增添了好几回无谓的失望，直到我不再期待。

我发微信到我们六个人的群里：“我在飞机上啦！明天见！”

他们几乎同一时间秒回，我看着手机屏幕的对话框接二连三地蹦出讯息，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

我按了关机键，抬起头无意间往右看，旁边的人正咧着嘴看着我笑。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难道我刚刚笑出了声，他在笑我样子很傻？

他瞪大双眼，抿着嘴唇，尴尬地似笑不笑，眼睛快速地眨了眨，怯声怯气地说：“我不小心看到你和朋友发微信，觉得好温暖就忍不住笑了，不好意思啊。”

我暗暗地松了口气，笑着说：“没事。”

下飞机后，我拉着行李走出海关，恰巧看到了刚刚坐在我旁边座位的男生。他正紧紧地拥抱着另一个男生，应该是他的男朋友。早上六点到机场接机的浪漫，画面甜蜜到让人羡慕。

我停留在原地，以旁观者的身份见证着一对陌生情侣的幸福。

男生转身拉行李箱时看到了我，对着我粲然一笑，我冲他摆了摆手。

他的男朋友帮他拉着小行李箱，回头看了我好几回。

我突然想起了方一，他以后谈恋爱时，或许也会这么谨慎地提防着跟男友有过交集的每一个人，无论男女。

在伦敦的第一个星期，我每天日夜颠倒。晚上磨磨蹭蹭到凌晨两三点才上床睡觉，在床上躺到了天亮才有困意，一觉睡到下午。

第二个星期开学后，我依然每天晚上精神抖擞，但却要每天早上八点起床，疲惫不堪地去上九点或十点的早课。

甜点旁边新开的咖啡店“起点”成为了我每天的必经之地。

在开学的第三天，我困倦到接近崩溃，买了一杯美式咖啡。它意外地让我一整天神清气爽，且晚上躺在床上一闭眼就睡到天亮。

从那以后，我果断地爱上了美式咖啡。

夏梦莎看我喝得津津有味，拿过去尝了一口，瞬间紧皱双眉。她用力地把嘴里的咖啡吞下后，赶紧喝了一口她的热巧克力，却被烫到龇牙咧嘴。她急忙拿起林智凌剩下三分之二的大杯冰茶，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

她沉重地放下只剩下半杯冰块的玻璃杯，叹了口气，坚决地说：“我再也不喝美式了。”

林智凌呵呵笑着说：“跟你们在一起有趣多了。”

“大学同学很无聊吗？”季懿问。

“很闷啊。”

我若有所思，淡然地说：“想像一下二十个智凌姐姐在同一间教室，是挺闷的。”

“好尴尬哦。”夏梦莎摆出苦脸。

林智凌拍了下我的手臂，羞涩地低下头说：“白痴啦！”

比约定时间迟到了半小时的方一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双眼泛光地盯着季懿拿铁上的拉花，欣喜地说：“拉得好好啊！”

“你去厕所的时候别说这句话。”方一身后的男生边放下一杯咖啡边说道。

“你男朋友？”夏梦莎兴高采烈地看着方一。

方一露出了厌恶的表情，无可奈何地说：“我弟弟方正义，他约了朋友。”

“弟弟好！”我们四个乖巧地异口同声。

方一差点把嘴里的咖啡喷了出来，看着夏梦莎说：“他比你大。”

“弟弟不是在美国读书吗？”季懿问道。

“他说他要和我在一起。”方一边说边强颜欢笑地看向方正义。

方正义边傻笑边说：“你不介绍你朋友给我认识吗？”

“我刚刚不是介绍了吗？”

“你介绍了我，没介绍他们啊。”方正义满脸委屈地看着方一。

方一轻叹了口气，看向夏梦莎和季懿说：“夏梦莎、季懿，单身，可以考虑。”又看向林智凌说：“林智凌，单身，也可以考虑。”再看向我说：“陈恩顺，单身。”他停顿了一下，微微皱眉，语气凝重地说：“就别考虑了。”

我狠狠地瞪了方一一眼。

方一连忙补充道：“不是你不好，是他绝对经不起考验。”

“什么考验？”我问。

方一压低音量说：“不上床啊。”

“那就不上床啊。”方正义语调平平地说道，又疑惑地问：“为什么不上床啊？”

“她想结婚再上床，她认为婚前性行为会让生小孩成为结婚的原因，而不是爱情。”方一一本正经地看着方正义解释道。

方正义看向我，诚恳地说：“我们结婚吧！”

我淡定地看着他，假装认真地考虑了几秒，“你不是我喜欢的型。”

这小子竟然跟我拼起了演技，他露出了遗憾的表情，又低下头沉思了片刻。他抬起头深情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你、是我、喜欢的、型。”说完后还微微抬起下巴。

我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地说：“你《爱情公寓》看多了吧，以为你是曾小贤啊。”

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尴尬地说：“我学的是吕子乔。”

“想追胡一菲你得学曾小贤啊笨蛋！”方一调侃道。

方正义突然怔住，看了下手机时间，不慌不忙地边站起身边说：“我迟到一小时了。”转身后又特地回头对我笑着说了一句：“我是说真的哦！”

方一轻轻地推了他一下，不耐烦地说：“快滚啦！”又表情严肃地看着我低声说：“他是真的对你感兴趣。”

“一见钟情，好浪漫哦！”夏梦莎陷入了自我陶醉中。

“他挺帅的啊！可以考虑！”季懿格外兴奋。

方一一脸忧郁地盯着面前的咖啡发呆。

我把手搭到方一的肩上，斩钉截铁地说：“放心！我不会对你弟弟下手的！”

“我没在担心这个，你喜不喜欢他都没差。我在烦别的。”

“怎啦？”

“我骗我爸说我读商科，被他发现我读设计，刚打电话来骂了我一小时，气到说不会再给我一分钱，连学费都不给。”方一垂头丧气。

夏梦莎大吃一惊，不知觉地提高了音量：“说说而已的吧！不给学费这么夸张！”

方一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了起来，嗞嗞两声后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我妈。”他边说边朝门口走去。

“我有他的勇气就好了，我也想读设计。”季懿撅起嘴嘟囔道。

“勇气是要付出代价的啊！”我说。

“也是啦，我爸妈一定也会让我自生自灭。”

“没事，姐养你。”

季懿走到我身边搂住我，娇柔地说：“恩顺最好了。”

方一从门外冲了进来，欢喜到一句话口齿不清地快速重复了三遍：“他们帮我交学费！他们帮我交学费！他们帮我交学费！”

我们都被方一的欢乐傻样逗笑了。

季懿赶紧把活泼乱跳的方一拉到座位上坐下，以免引来更多惊异的目光。

“世上只有妈妈好啊！”我感慨道。

方一激动地拿起了面前的咖啡，咕噜咕噜一口气把它喝完。

放下杯子后，他目光呆滞地看着空杯，又抬起头看了看我们，有气无力地说：“刚讲电话时看到门口贴的招聘，运气好的话，我就要成为瑞秋*了。”

*瑞秋：《老友记》的主角之一，曾当过咖啡店员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