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考试结束的时间还早，叶红鱼出了考场，看了看斜斜高挂在头顶的太阳，想了想，决定还是在外面等候一会儿。

好在太府所在的位置并不偏僻，正门前就是一条宽阔的主街，寻常就很热闹，何况今日是一年一度考试的日子，那些在此地做了许多年的生意人们自然会抓住这样的机会，门外早早的就摆上了各色的摊位，茶摊，酒肆，搞点，餐食，应有尽有，一方面，是为了等候考完试的考生们出来光顾，另一方面，则更多的是为了这早早就来围观的人们准备的。

京都虽繁华，但一年到头来，这样人山人海的热闹场面并不多，除过除夕新年，祭天大典这些正统的节日，太府考试的日子，也算是头等的大事儿了。

更何况，这样的日子，人们总会多出许多谈资来，从四面八方赶来考试的学生，汇集了各大世家名门的英杰，还有许多平日里就不怎么露面的隐门家族，更别说那些虽然平日久居帝都，但寻常百姓几乎见不到的皇亲国戚，大家闺秀，故而，这考试的日子，对许许多多老百姓来说，可是极为重要的日子。

走出考场，出了太府的大门，叶红鱼也是被眼前宏大的场景吓了一跳，在考试场中极为安静，也听不到太府门外的喧闹声，谁也想不到，外面居然围了这么多人，只不过所有的人，甚至包括那些寻日里大声吆喝着招揽客人的摊贩们，此时也都是窃窃私语，故意压低了声音，这是这么多年来人们深藏在心中的信仰与素养，考试之日，不许喧哗，人们深深知道这样的道理，也都非常自觉的遵守着这样的规矩，这是对太府的尊重，也是对无数辛勤考生的尊重。

也是因为如此，叶红鱼才会被这宏大却又安静的有些诡异的画面给惊了一下，不止是她被吓到了，那些在门口正窃窃私语聊着八卦，无聊的等待着考生出门的人们也好似被她吓了一跳，最先见到她的几个人一愣。不知是谁出声喊了一句：“有人出来了！”

接着，周围的那些人皆是回过头，无数双视线看向她，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声喧哗，但很快就压抑住了声音，变成不大不小的喧闹声，无数的声音传了过来：

“真的假的？这是考生吗？”

“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姑娘，好像在京都里没见过。”

“是啊，怎么这么快就考完了……”

“不会是弃考了吧！”

“不会吧，要我说，除了那齐尚书家那个齐卫，还能有第二个弃考的嘛！”

话音一落，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声，想来对齐卫人们也是印象深刻呀，那篇美人赋，虽然被气得夫子连说了三个胡闹，他也差点被自己的老爹打断腿，但却是实在受欢迎的很，醉仙楼可是花了大价钱买了下来，还在自己的正厅了整整悬挂了一年才撤下来，甚至就连皇帝都看过了，还轻抚着胡子，笑着说了三个字，有意思。虽说一直没有通过考试，经过这一折腾，齐卫却也算是名扬整个京都了吧。

叶红鱼满脸黑线，忽然有些后悔提前交卷了，被这么多人当猴看的感觉可是一点都不好受。

眼睛扫了一圈，寻了处稍微还算僻静一点的茶摊，要了壶热茶，又要了盘瓜子，便坐了下来，准备在这里等周长安考完出来。

那小二殷切的上好了茶，笑眯眯的道：“姑娘辛苦了，今日的茶水是免费的，您可以尽情喝。”

“哟，”叶红鱼惊讶的道：“这倒是奇怪了，这做生意的，都是指着这样的大日子多多揽客挣银子，你们这可倒好，卖茶的却不收钱，倒也是稀奇。”

“姑娘那可是说笑了，我们老板说了，这一壶茶水也挣不了多少钱，权当是为辛苦的考生们有一点照顾。”小二憨憨一笑，道。

闻言，叶红鱼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微微摇头，抿了一口茶，不再多言。

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自然也就没有免费的茶水，这是每一个商人心中最清楚不过的事情，很多时候，看似免费的事情，往往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一壶茶水，就能给别人一点照顾，这一点点的照顾，也是滴水之恩，虽说也不会要你涌泉相报，但是有时候也不得不报，尤其是对这里的考生们来说，这些寻常人可能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的天之骄子，仅仅是能够被他们记住，日后也会多许多便利，舍小利而逐大利，这可万万算不得傻，只能说是极其聪明。

叶红鱼不拆穿，是因为某种程度上，她也算作是一个生意人，苍云城中的百花园，也是她用一盆花换回来的，甚至于，在别人看起来，这盆出去晃了一圈的花最终又回到了花斋的手中，实在是空手套白狼，但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免费的午餐，代价也更大，这可不是用金钱能衡量的。

周围的人时不时好奇的打量着她，也不时传来窃窃私语，在猜测她是不是弃考了还是什么原因，所以才会出来的这么早，叶红鱼懒得跟他们废话，只低着头嗑着瓜子喝自己的茶，不时抬头看一看太府的大门，看有没有人出来。

比起门外轻松的氛围，此时的考场之内，气氛肃然，日头逐渐升起，所有人的心情也逐渐额紧张起来，文章也写到了紧要的地方，他们知道，当太阳正挂在头顶的时候么就是该交卷的时候了，到了这个时候，是真才实学，还是虚张声势，一切都会见分晓。

当然，除过……

“老师，我没纸了。”又是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众人一脸黑线，这么久的时间里，这句话已经听了好几遍，他们也都已经渐渐适应，只不过在这个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他们心中都不约而同的要骂一声：这个白痴！

说这句话的，当然是周长安，那些监考老师的表情，已经由刚开始的惊讶，怀疑，而变化为，好奇，探究，他们甚至于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一看，这个少年的考卷之中，究竟写了些什么东西，以至于能让他这么埋头苦写，乃至于一丝一毫的停顿都没。

最初的时候，周长安还会停顿一下，那是因为没纸张的时候，他会抬起头叫一下老师，等待老师送来新的纸张，逐渐的，等到他写完，抬头看一下，甚至于都不用开口，都会有人自觉的送过来。

那是因为，在最前方，那些考官总是时不时的要扫过来一眼，看看他是不是还在继续写，甚至于，那个白衣的神官和白发苍苍的夫子，似乎也在看他，林佳音的视线也是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目中的光芒越来越惊奇，喃喃的道：“我真的很好奇，他到底写了什么样的文章出来。”

周长安自然不是在写文章，这世上，没有一篇文章，能像他写的这么长，这么复杂，这么深刻，甚至于，可以说，他写的也不是一本书，他写的，是这个世界，是从小到大，他从书中看到的世界！

某种程度上来说，正如叶红鱼说的那样，他确实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少年，从北方的大山深林中的草庐中走出来的少年，乃至于十六岁以前，他认识的人也没有几个，更别说知晓天下大事，南北形式了，若非有地图，他甚至于连自己住的地方在这片大陆的位置都不知道。

没有人会告诉他这些，甚至于他的师父，那个整日里只知道饮酒的醉醺醺的师父，偶尔能清醒一下跟他练练剑都算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更别指望他会交给他什么样的道理。

但是，也就是这样的师父，好像教会了他一切，就是那个外人看起来的酒鬼师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满满一屋子的藏书，从小时候的牙牙学语，到后来的识字断句，再到后来，留她一个人去面对那满屋子的藏书，时时刻刻的朗读背诵，日日夜夜的默写临摹，从刚开始的迷惑不解，到一点点的理解深入，再到后来的某一日，他似乎是抓住了某种技巧，将那些诵读默写了数年的书开始衔接到一起，那些历史，那些人物，那些民俗礼仪，山川大河，那些曾经被记录在一页页纸上，一本本书籍中的文字，逐渐开始生动起来。

他们在历史的长河中，寻找着自己的位置，那些画卷，在他心中的那个世界里，一点点的拼凑出来，那些人物，也开始流淌起来，穿越历史的长河，走过画卷之中的许多位置，直至消散无影，然后又会有新的人物诞生出来，那些人物，有的惊世绝艳，才华横溢，留下许多令人惊艳的遗迹，有的骁勇善战，征伐天下，绘画出新的版图，有的明于人伦，察于世事，探索着生命的奥义。

这样的世界，既是书中的世界，也是真实的世界，更是周长安脑中的那个世界，九州七海的大陆，他都没有游历过，但好在，他在自己心中的那片大陆游历着。

所以，所与人都会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文章，能够写这么长，当然没有一篇文章能够写这么长，甚至于看他写字的趋势，就算是要写本书，也未必要写这么久吧。

但是周长安不会觉得奇怪，甚至于他相信，当有人看到他写的东西的时候，也不会感到惊讶，要将他脑海之中的那个世界描绘出来，仅仅是这一摞纸又怎么写的完呢。

所以，他写的很专注，很流畅，甚至于有些忘我的境界。

以至于，他写的忘记了时间，当身边的人都陆陆续续的胶卷的时候，他还在埋首奋笔疾书，那些书写过的纸张裸在一起，甚至都快要和桌子一般高了。

考官们惊讶的看着他，有人甚至看了看那个计时的沙漏，想要看看他能不能敢在午时收卷的时候，写完他的文章。

日头逐渐挂上高空，考生们陆陆续续的开始交卷，场中开始有些微微的喧闹起来，喧闹的风头过后，开始有人注意到了周长安，那个依旧一动不动埋首在纸页之中，巍然不动的身影！

监考的考官已经拿出了沙漏，摆在了正前方的石桌之上，这是意味着倒计时的开始，此时的场中已然没有多少人了，遥遥看过去，已然不如方才那般皆是人海，此时差不多只剩下了茫茫的一片空桌，就连齐卫，此时也是笔尖一顿，停止了书写，他抬起头，微微眯了眯有些眩晕的眼睛，接着，仰头看了看头顶的太阳，心满意足的露出微笑，突然觉得心情大好。

当沙漏的最后一粒沙落到沙漏的底部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正中间的那个身影。

那个消瘦，端正，整洁，认真的青衣少年的身影。

石桌上的考官们站了起来，那个白衣的神官站了起来，夫子也站了起来，交完卷准备出场们的考生也都停止住了脚步，人们都知道时间到了，该是交卷的时候了，所以他们的视线都看向了那个人。

少年依旧没有动，他甚至不知道时间已经到了。

考生们露出惊讶的神情，考官们也都眼神复杂，甚至就连夫子，视线也都露出深沉，白衣神官的斗笠遮住了他的神情，只有林佳音，微微挑起了眉，露出感兴趣的眼神。

那个少年的身影很消瘦，很单薄，面庞还很稚嫩，甚至细细看去，还会发现这个少年的眉眼其实很漂亮，只是此时那漂亮的眉眼却是极其认真，那个稚嫩的面庞露出的是少年人身上少见的认真，以至于太过认真，那双眸子也显露出不符合年龄的深邃。

远远看去，那个小小的身影被埋没在成片的桌椅之中，几乎就要看不见，可是实际上，所有人都看到了他，周长安此时此刻并不知道，他正在被成千上百只眼睛关注着，他也并不知道，那个从遥远北方的深林草庐中走出来的少年，一直想要被世人看到的少年，此时，就在世人们的注视下，描绘着他心中的世界。

其实，若是他知道，也并不要紧，其实在他心里，他宁愿那个看着他的人会是叶红鱼。

但是他知道她不在这里，她早就离开了，只不过，他并没有一丝一毫的难过，因为她临走的时候，跟他说过，好好写，我会在外面等你。

于是他的心中感觉到了无比的安心，于是，他写的更为认真，更为仔细，他的大脑也转的更加迅速和深刻。

此时的他，仿佛就是矗立在茫茫桌海之中的那座大山，纤瘦，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