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寒未退,晨光初起。.奉行平明即起的人们已然开始了新的忙碌一天。洒扫庭除,劈柴生火,搬进搬出,忙前忙后,身影频动,也让这个平日里岑寂冷落的偏宅后院不再平静,显出些热闹生气来。
院中空地上搭起一座露天灶台,架上了一口大铁锅,足足径有八尺,满盛清水。底下烈焰熊熊,塞满了的上好的硬木块炭也禁不住团团炽热火舌侵袭,不时发出“啪啪”的爆裂声响,正是柴足火旺。
紧挨着灶头锅边,乱摆着几个碎石砖块垒起一个石板台案,倒也四平八稳,宽有三尺,长有丈余,高低正好凑着锅沿边,业已冲刷得干干净净,未置一物留待后用。
再过去几步,就在靠近后墙便于退水的坡地上直直竖起两根立柱,距离有两跨之地,双双都是碗口般粗细,深深栽入泥土,实填紧压,稳若根生。距离地面有一人半高的地方,架着一根横木,光滑无结,实在上好的硬实木料,两端用拇指粗细的麻绳七缠八绕,紧紧地缚于立柱之上,最外又用更为结实的皮绳紧缠死结,万万再无脱落之虞。
胡管家踱着步子从院门内转了出来。他年岁不轻,已显老态,生得矍铄,面削体瘦,颧突颊陷,更显得目光锐利,透着股精明气息。现时间却有些心不在焉,有别平日。
立刻就有分派管事的仆役头领迎了上来,叫做刘二的,正是刘氏宗族自家后辈子弟,紧赶着上来请安。
刘管家只管问他:“都收拾停当了?”
刘二回道:“都准备好了。灶上架上伺候着,就等执刀的来了好动手。”
刘管家皱眉道:“老胡近来病懒,手艺却高,你应该早点支会他,不可迟延了。”
刘二道:“请了。只是老胡病沉体弱,可怜见的,瘦弱得一阵风都能刮倒,不堪差使了。”刘二有些感概起来:“壮壮实实好好一个汉字,大名鼎鼎的胡一刀!被病折磨得弯腰驼背,皮包骨,肉不存,就象突然间苍老了几十岁一样……”
刘管家关心差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那是请了别人了?”
“那倒没有”,刘二言归正传:“还是他家的差使!”
“嗯?”刘管家眉头皱了起来。这小子,今天怎么说话温温吞吞,不清不楚。
“嗨!”刘二嘿嘿笑着,大声说:“胡涂!”
刘管家瞪起了眼,完全没想到刘二放肆大胆,竟然敢说自己糊涂!这小子吃错药了?
刘二紧赶着解释:“姓胡名荼!他们家小子啊!就叫这个名字。”
“给孩子起这么个名字,他爸可也有够糊涂的了!”刘管家看起来还是有点不太满意。
“他爸胡一刀哪里会起什么名字,打他那里往上数六辈儿都没有一个识字的!”看起来刘二跟这老胡家还真熟悉:“还是请的个算名先生,随便翻开一本旧书就那么一指,正是个什么如火如荼,他们家小子就叫这个名字了不是,现在也就是他接过他爸的刀了!
“他们家小子?”刘管家问道:“那才多大点啊?我怎么记得那不过才是个小孩子啊?”
“可不是一个小孩子嘛,也就大不过十三、四岁,只是跟他爸一样,生来个头高些,看起来才不显得那么稚小。”刘二又感概起来:“穷汉家惯孩子,虽是日子不怎么富裕,没什么好东西,父母那可是加倍地当宝一样宠着,如若他爸身子一直健健康康,哪里轮得到他一个小孩子出来做什么事,这会儿本该正是他玩耍的大好时间呢!现今老胡这么一病倒,光是求医问药的花销就着实不小,又短了平日的进项,一家大小的吃穿生计全都落在了他这个小孩子身上了。天可怜见,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啊!”
刘管家还是有点不大放心:“他能成不?手艺怎么样?别给耽误了正事!”
“瞧您说的!”刘二笑道:“哪里有什么成不成的!这又不是考科场做文章,什么大事情!只要心狠手辣,没有不成的!肯定成!”
刘管家见他说的天花乱坠,也笑了:“如此这般,这边我就全交待给你了。一会儿胡家小子来了,你多帮衬点,别出什么乱子来。”
刘二只管点头,满口答应。
刘管家又严肃起来,吩咐道:“你也知道了,闲少爷、夫人多少年好容易才回来一次,小少爷却又得了怪病,我最近忙乱,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庄前庄后顾不上许多,安排给你的差使都要用心做好!”
刘二点头道:“老爷现在的官爵越来越显贵,福星高照,自是有上天诸方星宿保佑的。小公子长大了免不了要出将入相、封王拜侯的,如今这么点小灾小难自然是不碍事的,很快就会雨过天晴,这个小的可是敢打包票的!”
“可见你还有几分忠孝之心了”,刘管家看着刘二,笑了笑,说道:这一向忙乱,有件重要事情我忘记了其实应早点告诉你的。”
刘二一听到说起自己来,想到自己平日可是有点劣迹斑斑,倒有点不自在,小心翼翼地问道:“什么事儿?”
“好事”,刘管家说道:“乌家庄的庄头乌进孝有些子年纪了,托请乞归,已准了他回乡养老。这乌家庄的庄头一职急需一个得力人手补缺充任,我的意思是想让你过去全权负责。怎么样?”
刘二一点都没有预想到是如此好事,倒有些做梦般不敢相信:“您说的是……远在山阴的那个乌家庄?”
”是有点远”,刘管家点了点头,还怕他推脱,好心劝告着解释:“这乌家庄可有**个庄子,在不小的一初产业,在咱们家也算数的上去处,有山有水,有林有田,不少产出五谷粮面,更有牲畜鱼虾成千上万,每年里收益可观,少说也有几万两进项。这庄头实在是个肥差,抢着去的人还排着队呢!”
“愿去!愿去!”,刘二听的明白,只管眉开眼笑:“小侄能有机会为六叔您出点力,尽尽孝心,哪怕什么远不远,愿去,愿去!这又实在是个美差,可见六叔确实疼我,肯提携我,说不尽的千恩万谢,日后一定要好好孝敬您老!”
刘管家虽不在意他的空口奉承,倒也高兴:“你要愿意去,等交接完了这里的差事,这几日好好收拾收拾,就早点出发。那边千头万绪,事情不少,都等着你呢!”
刘二满心欢喜,看起来比刘管家要热切多了:“没有什么收拾的,那边若要紧,我明日就出发!”
刘管家岂会轻易放他,少不了又嘱咐道:“去了那边,山高皇帝远的,都是些乡下农家田户,再也没有人管得了你,你可要自己拘着点性子,不要妄作胡为,惹事生非。不要到了你年关时节,短了庄子上的财物供奉银两进项,那时候再跑来打官司!”
刘二连称不敢,越发巴结着伺候刘管家离去。
“嘎吱”声响,虚掩的后院小门被推了开来,进来个白白净净的男孩,年岁尚小,娃娃脸,大眼睛,削肩膀,高个头,愈发显得细胳膊细腿,像个营养不全发育不良的豆芽菜。再看身后还背着一个厚粗布的大口袋,鼓鼓囊囊,压在小肩膀上,看起来沉甸甸得不轻松。手里还拿着个一人多半高的长杆挽子,木柄杆头上安装着一个明晃晃冒冷光的铁钩子,甚为尖锐。
“荷”,刘二看到胡荼这般装束,笑嘻嘻迎了上去:“你小子可来了,全副武装啊,东西都带齐全了?”
“刘二哥今天兴致不错啊”,胡荼心里想着,稚气未消的眼睛了满是羞怯怯的笑,冲刘二点了点头,把肩上的背囊卸下来放在旁边的低桌上,打开紧紧绑缚的几个搭扣,平平展开摊开在桌面,里面漫漫装着的尽是些刀具铁器,后背砍刀、剔骨尖刀、剥皮薄刃、长长短短各有用处好十几把刀,又有尖头圆股铁挂钩若干个,其他铁刮子铁尺子零零碎碎的也有不少,都是收拾得当,起明放光一大堆,可见平日主家爱惜。
刘二凑过去,胡乱翻看着,口中赞叹:“荷,家当还真不少啊!”
“齐了”,胡荼活动了下自己有些发酸的肩膀,望着刘二,等待着下一步的指示。
“就是这个!”
“啊……”,胡荼惊讶的叫喊起来,激动,兴奋。
顺着刘二的指引,看到的正是一个令人不能不震撼的庞然凶物,体壮如猛牛,通身玄黑,又被老树的太多松脂油腻腻厚实包裹,在山间打磨得明亮泛光,正似顶盔贯甲。巨大狰狞的丑陋头颅上鬓毛参差,杂乱不齐,根根都似针如铁,硬硬地直立不伏。长鼻,大嘴,獠牙,耳如蒲扇,正是那山间野猪,困毙于此。
胡荼虽说做得了几日屠夫,只是行走乡间,见惯了不少绝大肥猪,却都是些家养俗物,一天到晚吃了睡,睡了吃,早失去了洪荒天袒的暴烈血统,无知无趣,只在污秽横流的方寸圈墙之地打滚厮磨,一身肮脏,一生呆蠢,到头来也不免脖颈冰凉一刀,舍了一身肥腻,只堪配做盘中血食,尽馔了他辈口腹,倒还被嘲被笑,万千鄙夷。
如今见了此等凶物,自然大是惊叹,同等蠢物中也有此等不凡异数!想它被困之前当是何等的壮烈胸怀,行走于深山老林,追月逐风,擒豺狼驱虎豹,何等威风荣光,万兽拜服,唯我称王!就看那森森獠牙便非寻常,长有二尺,如利剑,似钢刀,明晃晃,寒颤颤,常饮猛兽血,能骇人胆碎!
胡荼还是胆大,伸手就板住了那凶物一双威猛獠牙,却不似金铁般寒僵凉手,倒如美玉般有几分温润,这就小孩性子发作,掂不得轻重,偏好嬉闹,双手用尽周身力气向下猛按,只顾乱掰混摇。
他有几分力气?那如何扳的动!那凶物一对双刃天生浑然长成,自小多经历练,远胜刚铸铁造,生存厮杀全然依仗的就是它!能穿巨木,能崩硬石,撞山也不能损伤丝毫!任凭你有几分用力,它只管巍然不动。
胡荼整个身子都快要压上,还想再加力施为,突然直觉惊醒,若有一股危险而阴寒的气息逼近,心生惶恐,就如猎物被猎手的瞄准目光狠狠凝视!
举目看去,猛然发现那凶兽原本似闭非闭的一双骇人金睛已圆睁睁瞪若铜铃,瞳目竟在缓慢变成一条细缝,旋转着竖立起来,金色的熊焱一闪大盛,阴森诡异的气息一拥而出,虚空中一阵波纹荡漾!
恐惧!胡荼头晕眼花,胆颤心惊,一时如坠无边黑暗,身体中的力气也为之一散,腿脚发软,摇晃不稳地腾腾退出好几步,险些跌坐在地,汗若浆出,情绪剧烈波动,仿佛由虎口脱逃的弱小羚羊,对于无法抵抗的威赫,发出了内心深深的恐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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