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一个人的时候她已用尽全力,所以不必回头。
覃倾再一次出现在电视荧幕上,是在她息影十年之后。
那是一个知名的访谈节目,所有人都在好奇,节目组是怎样把这位早已退出娱乐圈的老牌影后给请来的。这些年来,不是没有节目制作人想过这个点子。可谁不知道,这一位可是比许多当红小花旦都要难请。
覃倾两个字,堪称一代人的记忆,在十多年前港台明星大行其道的时候,大陆女星的名字能闪烁在群星之中,已属不易。
节目现场座无虚席,主持人不无惋惜地问:“您真的没打算再复出吗?无数影迷都翘首盼着能在大荧幕上再看到您呢!”
她这样的年纪,在如今的娱乐圈,压根儿谈不上老,可身上那历经岁月侵染的气韵,却足以让新一代女星望尘莫及。
“爱某件事也好,爱某个人也罢,我习惯在那个时候就用尽全力。人生不过匆匆几十年,没有时间让你回头再来一遍。”
她嘴角带笑,眼里还如旧时那样光彩流溢,像是有星子揉碎在里面,带着清清浅浅的光芒。
底下的观众里,还有另一双眼睛,带着一点痴迷,还有一点痛苦的冷静,隔了众人远远地看着她。
这个人比任何人都要懂得她话中的含义。十多年前,他们在那间破旧的小出租屋里,他拥着她看《大话西游》,里头正好放到周星驰在说那句最经典的台词——
如果非要在这份爱上加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如今烂大街的台词,当年看哭了不知多少人,他将她拥得更紧,凑到耳边问:“哭了?”
她转身,一双眼睛扑闪着望向自己:“才没有呢!”
他笑,她就凑上来吻他的嘴角,细细的,像有只小爪子在心上挠。
她仰起头看着他:“顾星霖,一万年太久了,我只争朝夕!”
用尽全力,只争朝夕。
那才是覃倾要的爱情。
若是从他们最初的相遇说起,那还要将时间的指针往前回拨二十年。
那是一九九几年的中国香港,整个娱乐圈最辉煌的岁月,无论是大行其道的tvb,还是鼎鼎大名的港式电影,整个亚洲最耀眼的星光似乎都闪耀在了这香江畔。
进演艺圈是当初许多中国香港青年的梦想,当然也包括顾星霖在其中。但起初的时候他的运气不大好,参加无线的艺员培训班考试最后却落选了,只能四处去参加一些小活动。好在那时他肯吃苦,什么低贱的活儿都接。
后来也不知是谁,说他长得像钟镇涛,他记在心里,回去找了许多带子来看,刻意去学一些钟镇涛的动作。再后来他就被叫去表演一个模仿秀,和另外几个少年一起模仿温拿五虎。
凑巧的是,被他后来的经纪人看到,就这样入了圈。
他最开始是跑龙套,熬了几年才终于能接到一些戏份还不错的配角。遇到佳倩,就是在一部叫《云湾》的戏里。
周围的人说他能追到佳倩是撞了彩,就是撞大运的意思。
佳倩和他相比差得何止云泥,她家境优渥,在七十年代中国香港最动荡的时期就举家迁至美国。她从小长在海外,第一次回来时贪玩去参加港姐选举,一不小心就得了亚军,从此星途坦荡。
佳倩说要带他见自己最好的朋友,约了他几次,总是临了又被叫走。那时候他串着无数场戏,每日顶多能睡三五个小时。
后来佳倩就发了怒,留下时间和地点,说再放鸽子以后连她也不要见了。
那是在一个舞厅,他匆匆赶去,为此差点得罪了那位监制。在无线,监制高过导演,掌握着一部戏的生杀大权和小演员们的命运。
可佳倩却掌着他所有的欢喜,那才真是得罪不起。
他是在舞池里将人找到的,佳倩拖着他,穿过人群走向角落的卡座。
那里已经坐了一个人,灯光有些暗,她穿一身红色连衣裙,艳而不妖,似一支玫瑰亭亭,比这更抢眼的是那张脸。他没文化,不懂怎样用语言去描绘那种美,又好像无论怎样的词句都难以企及。
“覃倾!”
佳倩的声音将她的目光吸引过来,他同她的视线就此相汇。
很多年后,他试图回忆那一天,想要从蛛丝马迹里找出后来他们相爱的伏笔。可遗憾的是,那真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场相遇了。
就像后来某个中国香港的才子所写的那样——你站在命运的路口,眼看着风雨千樯。可在日记上,还以为是普通的一天。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此刻的眼前人就是日后的心上人。
见过覃倾的人总会一眼认出她不是港女,那股苏杭女子特有的娇柔妩媚太过明显。当然,那时中国香港普遍流行另一种叫法:大陆妹。
他听佳倩讲过,覃倾是在阳台上晾衣服时被楼下路过的星探看到的。她来香港之前就在大陆演过一些电视剧,有了些许名气,可大陆的娱乐圈到底不如港台这边景气,有电影公司的老板邀她来港发展,她便签了这边的公司。
后来,他在同行口中听到了另一个版本——
她是老板的情妇,所以大佬愿意出钱捧她。
这在娱乐圈已经司空见惯,以她那样的姿色,找棵可以傍身的大树并不难。可他打心底里还是对这样的女人看不起,更何况那时候中国香港人对大陆妹一惯的偏见和蔑视,让他对女友的这个好友更加不屑。
他甚至劝过佳倩,不要和那个叫覃倾的女人走得太近。
可命运就爱捉弄人,他在下一部戏里就正好要和她搭戏。
戏里她是女配,他却只是爱慕她的那些众多男士中的一个,戏份少得可怜,还全是对她的痴心告白。
一句句肉麻的台词简直要了他的命,更要命的是她的眼神,临水照花般清澈空灵,不小心看进去,接下来的台词就全忘了。
自那以后,他对她更加避之不及,每一次慌忙错开目光就像是落荒而逃。
那时他的眼里只有佳倩,老天让他遇到了她,他不能辜负这份幸运。
最初知道林大少在追求佳倩他没放在心上,林大少固然是鼎鼎大名的豪门少爷,物质能打动那些出身差眼界低的女孩,佳倩可不是那样的女孩。
八卦周刊波风捉影,他也只当是胡说八道。
直到他亲眼看到两人在车上拥吻。
他想找佳倩问清楚,可那时她连见他都不大愿意。好不容易在片场将她堵到,说着说着就成了争吵。
他一遍遍抓着她的手问为什么,可无论她说什么,在他看来都不算理由。她失去耐心后就让保镖来赶他走。
他开始消极怠工、酗酒,把自己搞得一团糟,仿佛这样就会让那个人不忍,会再次敲响他的房门。
覃倾找到他家的时候,他已经醉得一塌糊涂。她绕过客厅东倒西歪的酒瓶,将他最狼狈不堪的样子看在眼里。
“佳倩让我来……”
“你滚!”话未说完,就被他打断。
两人沉默对峙,她起身,却开始收拾起一片狼藉的屋子来。
他没有出声制止。
两人之间的关系说起来很奇怪,若说陌生,曾经在戏里来来去去不知对望过多少眼。可要说熟悉,除了那些台词又没再说过只言片语。
她开始频繁地上门,仿佛两人相交不浅,替他收拾好屋子,再煮一锅白粥。等到第二日他头痛欲裂地爬起来,一碗粥下去,闹腾不休的胃一下子就服帖了。
他不懂这个女人在打什么算盘,想着就当自己多了个免费的用人。
“根本不是她让你来的对吧?”这天,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她像是早料到他会有这样的疑问,转身走到他的身边坐下:“你不是一直问她为什么要分手吗?你要答案,她就让我来告诉你。”
“你知道黄梅戏里有一出《天仙配》吗?七仙女为什么会看上董永?那是因为他的生活对她而言新鲜有趣,可再有趣的东西,时间一久也会厌倦。要不是王母拿金钗隔开两人,他们肯定也不会真的白头到老。”
“顾星霖,”那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她的粤语说得不地道,可这三个字从她嘴里出来,有种说不出的好听,“门当户对不一定重要,可人往往都爱找同类。”
他不傻,听得懂她话里的意思。他和佳倩不是同类,他不过是她好奇时的消遣罢了。
其实哪里是不明白呢?这个答案他一早分明,只是不愿承认罢了。这样为难自己,是因为放不下那份爱吗?
他放不下的,其实更多的是那负隅顽抗的最后一点骄傲和尊严吧。
她的话说完,就那么仰头看着他。眼里的水光倒映着他的模样,仿佛他走了进去,走到了她的眼里。
那样的目光,温柔得近乎悲悯。
“是我配不上她……”他避开她的眼,如堤溃般惊慌逃避。
她却缓缓摇了摇头:“不是的,你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差……”
她应当是还有话的,却都被堵在了口中。
被他突然印下来的双唇。
那个吻没有再被提起,仿佛当事人都将它遗忘了,是梦是真都不想去辨清。
但并不是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她望向他的目光出卖了她故作的坦然。
他却无暇顾及这些,他也不过是在逞败军之勇,他也在另一个人面前一败涂地。
他也是一个自私的男人,如果有人甘愿来填补自己的落寞孤独,总比一个人扛着好。
他贪恋她给的温暖,那就像是风雪里唯一的炭火。
如果说生命有四季的话,顾星霖的冬天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以前接的戏纷纷换了人,到后来处处碰壁,他本就没多大的名气,如今更是走投无路。最后还是经纪人点醒了他:“林大少发了话,要你在这边待不下去。”
原来如此,是大少爷不想再看到他这个人。
他算什么,一只小蝼蚁而已。那年头的中国香港,黑社会猖獗,林大少要是真发了狠,有得是办法对付他。
得罪林大少的后果是周围的人纷纷与他划清界限,除了那个叫覃倾的傻女人。两个人关系不明,她就那样没名没分地耗在他身边。她搬到了他那里,成年男女的关系,总是清楚不如糊涂。
可这样也并未打动他,他甚至还想着,大陆妹果然下贱。
到大陆去,其实是她提的。
“我们从头开始啊,大陆虽不如这儿,可大家都在往这儿挤,而且排资论辈,要出头太难,那边机会反而多一些。”
她一点一点跟他分析,其实他并没有听进去。那是他人生中最潦草的一个决定,反正这里是待不下去了,想着一条贱命,在哪里都无所谓高低。
这样的决定对她而言反而不是个明智的选择,她来中国香港两年多,大陆那边人脉生疏,这边才刚刚起步,又有人肯捧,大红只是早晚的事。
她竟然能舍弃得下,可问题也不止这一个。
“你走得了吗?你的合约呢?”他问她。
“裴先生是个好人,我去跟他说说,他会帮我的。”
一听到裴先生,他微微皱了眉,他当然对这个人耳熟能详。
这位裴先生就是砸下重金捧她的那个大老板,外界传言里的她的金主。
覃倾知道他对裴明昱有误解,外间对她和裴明昱也有诸多谣言。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他从未冒犯过她。在她的心里,他如兄如父。
她独自去见了他,年过四十的男人,并不见老。他有一半葡萄牙血统,眉眼深邃,更添风采,只是自从发妻过世后就戒了风流的习性,开始深居简出。
“你要想清楚。”他听完她的话,沉思一番后说。
她懂他的意思,女艺人最重要的是青春和机遇,两者她都耗费不起。她的美诚然是一种资本,可这个圈子里的美人太多,如过江之鲫。
他是她的贵人,可大陆他鞭长莫及,她也未必能再遇到这样的贵人。
她笑了笑:“我也知道,往后自己多半是要后悔的。但没关系,我受得起。”
他凝视着她,千般思量过心也终究没有表露半分,最后只是点了点头:“那好,你想去就去吧。”
抵达北京是在那一年的元旦,正巧碰上千禧年的盛大庆典,无数人拥向天安门广场。她牵着他一起,漫无目的地跟着人流,直到新世纪的钟声敲响。
“顾星霖,”她伸手环抱住他,像抱着一个巨大的玩偶,脸上是孩子般纯粹的笑容,“我们的新生活开始了!”
他站在鼎沸的人声中,突然有些发蒙。什么时候,他和她,竟变成了我们?
俯首看着她的脸,映着身后盛大的灯火,迷离中带着令人心安的温暖。他的心蓦地一动,然后回抱住她。
那时两个人站在时间的路口,丝毫不知将会被命运带去哪里。
最初自然是艰难的,她从前攒下的那点小人气早已消耗殆尽,两个人甚至要去北影厂外蹲守,自制的名片像雪花一样塞出去。
她还好,那年头古装戏开始走俏,她去试戏,只要一穿上戏服就能让人移不开眼。可他却不行,尤其是普通话说不好,一开口人家就摇头。
她去横店拍戏,他就跟着,到处闲逛,期望命运能从指缝间漏下一点幸运。
转折也是在横店,那会儿这个小镇刚建的影视基地规模尚小,后来蜂拥而至的剧组还不见踪影。
他认识一个自称是嵩山少林寺俗家弟子的人,古装戏的风靡需要大量打戏,可有名气的武指都汇聚在中国香港,那个叫王冬的年轻人说,他们可以成立一个小团队,拉些龙套演员做替身承包打戏。
中国香港的打戏闻名世界,王东让他谎称自己以前混迹中国香港娱乐圈的时候拍过不少动作戏。
“中国香港不是有成家班吗?内地也可以有啊。”王东兴奋地跟他商议。
他们靠着这样的把戏,竟真的越做越大,他也开始真正拍起动作片。
反倒是她遇到了瓶颈,第一次见她流泪,就是在横店的那间出租屋里。那个冬天出奇的冷,她半夜回来时冻得满脸通红。
炉子上烧着热水,他替她搓着红肿的手,正要说话,就见两颗泪珠从那粉白的面颊上跌落。
问她原因她支吾着不肯说,可还能是为什么,做这一行,潜规则就是明规则,她既有姿色,自然就会有人起念头。
从前是她运气好,遇到贵人,可现在什么都需要做交易,角色和戏份都需要用东西去换。她没有背景,又想守住清白,自然要吃不少苦头。
他没敢再问,却更加拼命。
记得有一场戏,他要从三楼高的地方跳下来,防护架没装牢,摔到地上的时候,嘴里、耳朵里全都是血。医生说再差一点点脊椎就撑不住了。
这样的伤自然是瞒不住她的,她什么也不顾,直接从剧组跑到医院照顾他。
“咱们别做这个了吧,”等他醒了,她哽咽着劝道,“哪一行不能谋生呢?你看这横店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又有几个是真的拼出了头的?”
演戏当明星是她的梦想,否则当初她也不会只身赴港,不会受了那么多委屈还是不愿放弃。可如今却因为他想要放弃。
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她到底看上了自己什么。她不是个糊涂的人,不会把人生当儿戏。离开中国香港,放弃演戏,这些决定做起来都那么轻易,哪怕会断送锦绣人生好像也无关紧要。
“我和王冬凑了些钱,准备开家公司。横店现在势头很旺,大陆的娱乐圈也慢慢做了起来,我们可以学着中国香港那些公司一样,投资影视。”他将她的手握住,“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覃倾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来的那么多钱,她不太过问这些事,只知道他越来越忙,有时候在两人缠绵过后,他吻着她的额头,无比希冀地谈起未来。
“以后我也让你带资进组,想演什么就演什么,拿奖拿到手软,红遍两岸。”
“到那时有得是年轻小姑娘往你身上扑,你还会记得我?”她趴在他的胸膛上,嘟着嘴故意激他。
他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你至系我心肝碇。”
那是从前他们在中国香港曾一起演过的那部戏里的台词,那个一心爱慕她的男人最爱说这句话:你才是我的心肝宝贝。
他们刚来大陆时她让他说给自己听,他嫌太肉麻说不出口,在她的软磨硬泡之下说得多了,后来就拿这句话哄她,百试百灵。
果然,她一下子就笑了起来,却又轻声叹气:“当初那部戏里,你的角色是那些男人里最不起眼的一个,总是死乞白赖追着我跑,怎么到后来变成我被鬼迷了心窍?”
他翻身压住她,又掀起一场狂风暴雨。
她在意乱情迷之时只听他在耳边一语双关道:“当然是因为我这么厉害啦!”
他的第一笔投资很快传来好消息,那部小成本电影成了黑马,让他赚得盆满钵满。
他们换了住处,他的应酬越来越多,开始和那些从前眼高于顶的导演、制片称兄道弟,也让她的片约纷至沓来。
“当初是谁对你说,女明星不陪导演睡就别想混出头的?”他搂着她,意气风发,“你把他叫来我面前再说一遍试试!”
她伸手圈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开始吻他:“嗯,我承认你厉害了。”
她的名气渐渐大起来,成了各路媒体追捧的对象。只是那些娱记的嘴向来歹毒,每每提及她,总要冠上“花瓶”的名号,再是一阵嘲讽。
见她不高兴,他就笑着劝:“这是在夸你漂亮呢!”
她却较真了,买一摞摞的书回来,说是要充实自己。
有时他夜里回来,见她拿着书在阳台上的躺椅上睡着了。他一抱她却又醒了,兴致勃勃地跟他聊自己看了什么。他也不懂,就听她在耳边叽叽喳喳。
她看到有趣处,也不管他是在书房里谈生意,一股风似的跑进来。他忙将她箍在怀中,像应付淘气的小女儿。
那一段时光,是他后来最不敢回想的记忆。
影视投资和玩股票一样是高风险,只是太多人被花团锦簇的表象迷了眼,他尝到了甜头,压上全部筹码又投了几部。
可这次运气似乎已经用光,一部戏拍完后禁播,另一部资金链断裂,一夕之间,别说血本无归,筑起的债台已经是天价。
他整个人都垮了,甚至一度找不到人说话。她在圈子里看过不少这种事,因为投资失败而跳楼的不是没有。
抵押的房子被收走了,又搬回了出租房。他如行尸走肉一般,有时候甚至突然发起狂来砸屋子里的东西。她一张口他就让她滚,推搡之中她撞到桌角痛得浑身哆嗦。
就算是清醒的时候他也让她走,说不想连累她。
两个人就像站在被洪流包围的礁石上,孤立无援,她想不到任何出路,甚至连裴明昱,都早在几年前将产业转移到国外与她断了联系。
“顾星霖,我告诉你,”争吵到精疲力竭之后,她无力地看着他,“你要是想不开,我就跟着你去算了。”
他空洞的双眼终于有了一丝波动,脸上是痛楚难当的神情。她扑进他的怀里,他愣愣的,许久才伸手环住她,埋头在她的颈侧,那温热的触感,一路烫到了她的心上。
可天无绝人之路,命运并没有将他们彻底抛弃。
偏有那么巧的事,覃倾被国内知名导演看重。而她靠着片中的女配一角,竟在国际电影节上拿了奖。
那时能在国外拿奖的女演员凤毛麟角,她的名字一下子响彻全国,身价一时陡增,片约和广告接到手软。
那两年里,她拼命拍戏,什么广告都接,到处出席活动,帮他还了债,还助他继续投资。
是的,她红了,如今应酬不断的人成了她。
饭局一轮接一轮,导演、制片人、投资人……无论是谁都得堆起一脸笑去应付,去周旋。
被揩油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那个曾经在寒冬的夜里因导演冒犯而落泪的姑娘,如今面对再难堪的局面也能含笑应对。
偏偏他没有资格去指责她,将她推到如今这种地步的人正是他自己。是为了将他从人生的谷底救起来,她才站到了悬崖边。
有的路,一旦踏上就不能回头,他和她都知道。
大概老天也在慢慢弥补他,当初禁播的那部片子重新过审。至于资金链断掉的另一部,他和导演决定重做预算继续拍下去。正因为如此,他成了这个后来被称为国内最有灵气的年轻导演的伯乐。之后为报知遇之恩,那个导演为他拍了一系列叫好又叫座的片子,成了华语电影界的一块招牌。
他的眼光其实一直不差,公司活过来后,他签下几个年轻的艺人,并购了一家经纪公司,再涉足广告业,做得风生水起,后来在大陆娱乐圈呼风唤雨的传媒集团便是在这时初具雏形。
只是如此一来,两人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有时候见了,也很难聊到一块儿去。
走红是把双刃剑,名利加身的同时,狗仔也像苍蝇一样围了上来,恨不能将人的祖坟都刨出来。
他是在出差回来时,在娱乐报纸上看到了那个铺天盖地的消息。
影后覃倾,靠着陪睡才拿到那个后来让她蜚声国际的角色。
对一个演员而言,最大的灾难莫过于此。可对于覃倾而言,一切都抵不上顾星霖的态度。
[觉得这里改成别人嫉妒她,对她的陷害吧。]这些年她受的诋毁并不少,要在这个圈子里混就得忍受这些,可这一次却不同,除了报道里有完整的细节,那张图里的女人的侧脸和她简直如出一辙。
那张图不是合成的,她也无法证明那不是自己。显然是有人精心谋划,她倒下了,自然会有人来取代她。
她不知道他差点气疯了,也不知道他经历的绝望挣扎,只知见面时,他的脸上只剩下冷漠。
他不是不懂这一行里的险恶,可当初那个机会来得实在是太巧了。在他们最无以为继的时候,老天掉了一个馅饼,那个大导演选人是出了名的挑剔,却刚好将她看中。
他见过太多为了机会而放弃原则的女明星,他从一开始就害怕她有一天会被这潭浑水给染了。
“不要再拍戏了,以后就待在家里吧。”他甚至不敢再听她的解释,他怕她说“我那样做都是为了你”。他最不敢面对的,是这一切都是自己将她逼到那种地步的。
“星霖!”他起身欲走,她叫住他,可想说的话凝固在嘴边,最终也只是无言。
那时虽没有后来那样发达的社交网络,可人言可畏,积毁销骨,媒体的污水和漫天的骂名让她甚至不敢出门,不敢见任何人。
比起狗仔和记者,她更怕见的人是他。若她还有一分足以辩驳的余地还好,可谁都清楚那些事并非空穴来风。
他在一次醉后终于吐露了心声,双目猩红,看着她的目光里竟全然是恨意:“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怎么可以……”
她垂着头,仿佛连生气都被抽走。
他不信她……
覃倾找不到证据去为自己洗清嫌疑,或许她永远都将背负这身污名,受着世人的误解。
可他不一样,如果这个世上还有最后一个人相信她,他应该就是那个人。
她在这浑浊的圈子里苦苦挣扎,当初受了多少委屈也不肯妥协,被换角、受打压,最艰难的时候她也告诉自己,他们还有幸福的未来,所有的艰难她都可以忍耐。
可有一天,连他都不肯信她了。他不知道自己转身离去的时候,熄灭了她的世界里的最后一盏灯。
她彻底崩溃,是从他身上发现其他女人的痕迹时。
她想要质问他,可等他回来已是半晚,且一身酒气。她冲上去想抓他的胳膊,他皱着眉一把推开。
“别碰我!”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大吼,仿佛在躲什么脏东西。
她的手垂落下去,想要问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她看到了他刚才的眼神,那深深的厌恶根本掩藏不住。
他已经,开始厌恶她了……
那之后他越来越明目张胆,就像她当年说的,有的是年轻小姑娘往他身上扑,昔日的那些誓言原来早已变成了戏言。
原来,曾经相爱的两个人真的会在某一天变成相互折磨。
那些回不去的曾经,终究还是被他们遗落在了命运的路口。
他向她求婚,是在知道她患上抑郁症之后。
如果她再傻一点,或许就可以不计较,偏还剩了最后一丝清醒,去拒绝这份施舍。
她搬离了与他同住的那套房子,因为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抑郁症发作起来时的样子。
她突然就想到当初,裴明昱对她说,你要想清楚。
那时她是怎么说的?她说后悔她也受得起。
而她到底是高估了自己……
只是她没想到会再遇到裴明昱,他到大陆投资,看到那些消息,这才想办法找到了她。
“覃倾,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了?”这是他见到她后说的第一句话。
曾经姹紫嫣红的人生,如何沦落成了满眼的断壁残垣。
“当初放你走,或许真的是我错了。”他喃喃道。
在他的怀里,她终于再一次哭出声来。
访谈接近尾声时,主持人忍不住提及覃倾的婚姻。
当初她嫁给那位姓裴的商人震惊了许多人,他大她实在太多,甚至她嫁给他时前妻留下的一双儿女早已成年。她放下一切随他去海外定居时,没人看好这段婚姻。
“我这辈子最感激的人,就是我的先生。”她淡淡地说着,眼底是掩饰不住的幸福,“他也曾觉得自己的年纪与我相差太大,觉得无法亲手给我幸福,可事实证明,年龄差距并不算什么。”
她和裴明昱在一起是在他带她出国养病后几年,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她累了,倦了,他给了她一方港湾。
只是她并不知道,她在加拿大那家医疗机构疗养的时候,顾星霖曾追到蒙特利尔去。
她走的时候只发了一封邮件给他,还是秘书将信息报告给他的。等他再去找时,人已杳无踪迹。
她从来都是如此,为爱可以抛下盛名浮利,说走就走,一旦决定抽身,也绝不回头。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想尽办法查到她的去向。可等他赶过去时,见到的只有裴明昱。
哪怕这些年他已功成名就,可眼前这个人多少年前就已打下自己的商业帝国,岁月积淀下的成熟高下立见。
“多年前我曾给过你一个机会,”裴明昱看着他,缓缓道,“你也是个商人,应该明白机会有多难得。一旦错过,就失去了资格。”
那样的话让他无可辩驳,沉默良久才开口:“我想……见一见她。”
“相信我,对如今的她而言,远离她就是你能给的最大的仁慈。”
以裴明昱的身份和手段,若不让他见,他也无可奈何。但裴明昱只用这简单的一句话,就让他一败涂地。
他从不知过去自己拥有了一份怎样的幸运,随意挥霍,不知珍惜。她爱他,他曾对此深信不疑,但他忘了,爱也会有枯竭的一天。
他被她惯坏了,曾经反复问她到底为何会爱自己。但如今都不重要了,她已经把这份爱收回去了。
“你放心,你没能给的,我都会弥补给她。”
那是裴明昱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如今她在镜头前,说到“我先生”时,眼中的那片宁静和暖意,无不证明裴明昱当初说的话都做到了。
如今她说,爱一个人的时候她已用尽全力,所以不必回头。
突然想起那一年,她坐在窗边看书,他轻轻地靠过去,看到书上那一首小诗——
不爱那么多,只爱你一点点。
别人的爱情像海深,我的爱情浅。
她皱眉嘟囔:“什么啊,干吗只爱一点点。”
他笑着,叫她“傻猪猪”,港片里的男主总爱那样叫女主,情侣间再亲呢肉麻都嫌不够。
“爱是有限的,像一支蜡烛,太强烈的火焰会让它很快燃尽,一点点星火才能燃得很远……”
她不同意,要和他争辩。而让一个女人闭嘴的最好办法是接吻,于是他就那样做了。
谁对谁错,岁月自有定论。
若他能在那时用尽全力去爱她,是不是就可以和她一样,耗尽一刹那的火花,在转身后放下。
可他办不到,既无法在过去清晰地看清自己的心,更无法在如今斩断过去。那些在过去一点一点涓流汇聚起来的爱与遗憾,让他泥足深陷,无法自拔。
或许这就是惩罚吧。
他只能笨拙地,蚕丝自缚一样地裹挟着自己,沉沦在这场爱里。没有终点,永不能解脱。
那就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
所以时光缓缓流去,经年之后,他也只敢在人群里再偷偷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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