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美国之前,我和季然刚吵过一架。
我和他,高中相识坐同桌,他擅长数理化,我擅长语史地,是后来学妹学弟们口中的学霸情侣,我们谈了十年恋爱,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从两个高中生谈到一个会计师一个小说家,如同人人必将死亡那样毫无疑问的是,我们深爱彼此,但同时,爱不是解决一切的良药,我们会吵架,激动时候甚至会动手,姑姑还在世的时候,说我们两个是都当惯了天之骄子,脊背上那根骨头一样硬,没有俯首弯腰的基因。
这次吵架,自然还是为我的工作。
我是一个小说家,有人觉得这是神秘优雅职业,但长辈们更多的认为这是无业游民——为了搜集素材,我一年跑十来个地方,季然开玩笑说我是蜻蜓他是湖面,玩笑语气里有点嗔和恼,他父母让他游说我,找一份公务员工作,稳定下来,不要再东奔西跑。
咄,什么年代了,况且我吃喝旅行不用他季家一毛,结果当然是大吵。
在机场候机时候又接到季然电话,他得知我要去美国,气的跳脚:“有本事走了就别回来!”
我讥笑他:“好的,****先生,那请你记得让海关限制我入境。”
然后我将手机关机,看看时间还早,从背包里拿出本书打发时间。
书的封面是一张肖像,小楷字写,岑荔荔(1920.7.20-),照片里那上个世纪的姑娘很美,有一张小小的标致鹅蛋脸,黛眉如清瘦远山,微鬈的发束一个麻花辫搭在胸前,穿白上衣黑裙子的校服,露出一截细而滚圆的小手臂,长筒白袜踩一双圆头的平底皮鞋,猜想应该是黑色或棕色。照片摄于1936年,这个如今已经90高龄的老妇人在这张照片里只有16岁,高贵、秀美,还带着一点少女的娇憨。
她是我这次去美国的目的。
前不久报纸上刊登了一则消息,曾经的船王之子周公子去世了。每天都有名人在去世,从政到商,末日之前,大家争先恐后地登船占头等舱,而这位曾经的船王之子不过是民国众多名流之一,这个消息并未引起太大轰动,但我却上了心,我是小说家,对一切传奇都嗅觉敏锐。
而岑荔荔,是周公子的前妻。
是的,前妻,早在1949年他们就离婚了,其中情由湮没于尘埃,无人知晓,我这次去,就是为了挖掘这个情由,想要以此为蓝本,写一个爱情故事——或许不是爱情故事,其实我想过,听说周公子死,岑荔荔是否会有大仇已报的快感,毕竟她是他的弃妇。
岑荔荔1943年去到美国,从此再没回过国,她住在曼哈顿。
陈叔来机场接我,一路黑着脸,低气压在头顶盘旋,不怪他怠慢客人,实在是我强他所难。
据我所知,1953年后,岑荔荔一直是拒绝接受采访的,这次我能有幸,多要托赖陈叔,准确的来说,是我以情义要挟了他。
第一次见到陈叔是在姑姑的葬礼上,他是姑姑年轻时候的同学和爱慕者,在那次我才知道,原来姑姑竟然认识岑荔荔的管家。周公子去世后,我软磨硬泡,以给陈叔看姑姑生前日志为诱饵,终于磨得他同意我采访岑荔荔。
进门前,他强调:“不许提姑爷和小姐离婚的事情,不许提姑爷去世的事情。”
周公子与岑荔荔离婚已逾半个世纪,但在岑家,依旧称呼周公子为姑爷,而周公子早在离婚后不久就另娶了新人,这真令人觉得哀伤悱恻。
我连连答应,若她真的爱他,我确实不应用她生命中最痛的两件事情刺激她。
一进客厅便被惊住。
好似走进了民国剧的置景现场,最最精细考究的民国戏剧组,时间的轮子在这里被卡住,这间房子里的人永远活在上世纪。
楼梯吱呀作响,我抬起头,陈叔搀着一个老妇人下来了。
那就是岑荔荔了,如果没有记错,她应该已经九十多岁,但看上去她至多七十岁,时间在她的脸上停下来了,她是一个安详的老贵妇,至好的是身上没有死亡的味道。
我呆呆地看着她,直到她走到我身边,对我微微一笑。
这一笑,让这个90岁的老妇人,和照片上那个16岁的少女重叠了。
尽管年事已高,但岑荔荔说话仍然口齿清楚,真令我这个采访者欣慰。
岑荔荔与周公子是由父母订婚的包办婚姻,我问她:“那时候你并没有见过他,为什么会认为自己能爱上他?”
她带一点温软的南方口音:“我见过他照片的呀,他那时是很出名的。”
对啊,我怎么忘了,除了船王之子,周公子还有一个诗人的名头,他写新诗,在那时是很出名的,岑荔荔应该是读过他的诗,由他的诗爱上了他的人。
“那你为什么认为他会爱上你?”
婚姻是一场豪赌,尤其是包办婚姻,婚后发现彼此不合酿成悲剧的例子不胜枚举,会接受,多半是因为懦弱。
她睁大眼睛看了我一眼:“他为什么不爱我?”
她有一双婴儿似的眼睛,清澈,没有一丝蛛网,从这一眼里,我看到了她在上世纪的风华,在上个世纪的30年代,她是上流社会最自信的名媛。
岑荔荔的父亲,是30年代的橡胶大王,他在南洋做橡胶生意,很快声名远播到中国,岑荔荔1920年出生于越南的西贡,1936年她回国的时候,她的父亲已经是国内人尽皆知的橡胶大王。
她回国是为读书的,读她父亲出资投建的南洋华侨师范女校,出身富贵,相貌漂亮,还带一点久经浸染的南洋风情,16岁的橡胶公主岑荔荔很快成了名人,那时女子读书,多是在为自己在攒精神上的嫁妆,她们很多都是中上层家庭出身,有追求者甚至未婚夫,女校是纨绔子弟们的猎艳胜地,那时女***的口号喊的也响,男女间正常的交往,在年轻人里是被当作文明和开化的。
岑荔荔很快成了各种聚会的座上宾,她漂亮又年幼,可以当花瓶而无威胁性,大家都乐于邀请她,而她也几乎从不拒绝邀约。
直到有一天,岑荔荔突然开始拒绝舞会邀约,而且自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参加任何一场舞会。
她订婚了,对象是船王之子。
那是1938年初,订婚后的岑荔荔恪守妇道,不再与异性交往,有人不信邪,在她的宿舍楼下念自己写的情诗,而她不为所动。
“他们都没注意到过,我那时几乎从来不推舞会,但只推过两次,两次的东主,都是诗人。”
她的心上人是诗人,因为他,她刻薄了世界上所有诗人,她认为世界上只有一个诗人,那就是他未来的丈夫。
我却对那个被她拒绝的人很感兴趣:“你还记得那个被你拒绝的人吗?”
她摇头:“太多了,不记得了。”
哎,真悲剧,我替那人叹息,他不被她记得名字容貌,仅仅被记住在她楼下读过一首诗——这还是托周公子是个诗人的福!
“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告诉了他,我喜欢他的诗。”
岑荔荔与周公子第一次见面是在他们订婚后的第四个月。
那是一场舞会,不是同学组织的那种舞会,而是由岑家和周家共同的朋友,一位长辈做东的,舞会上有很多人,岑荔荔记得那天自己穿了一件旗袍,搭配一条米色的凯米斯披肩和缎子高跟鞋,出发之前得知周公子也要去,她犹豫了。
要不要避嫌?今天穿的是否不够漂亮不够庄重?她在镜子前转了又转,像只困兽,苦恼死了,父亲的三姨太打趣她:“你怕?”
谁会怕!岑荔荔到底还是去了舞会,不敢与别的男人跳舞,站在二楼和东主千金聊天,一双眼睛却像个小贼到处乱看。
周公子来了。
人群里一阵喧哗,这个新诗人名头响亮,他穿了一件毛料西装,英气漂亮,岑荔荔望着他,脑袋里隆隆作响,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她有一腔勇气,痴痴地看着他,问他:“我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周公子认出了她,他看过她的照片。
他握住她一只手,揽住她的腰,音乐声起来了,他们像两只蝴蝶在舞池里翩跹,岑荔荔踮起脚尖凑到他的耳边,小声说:“我读过你的诗,我喜欢读你的诗。”
周公子啊了一声,尾音上扬,好像没有听懂,岑荔荔干脆开始背诵那首她最喜欢的作品,那首诗很长,一直到一支舞曲结束她才背完。
跳着舞背诗,停下来的时候岑荔荔气喘吁吁的,她用一双黑亮湿润的眼睛看着他,如同在看星辰,周公子凝视了几秒钟他美貌而勇敢的未婚妻,从口袋里把三角巾拿出来擦擦她的额头,笑着说:“瞧你,一脸的汗。”
他轻轻一笑,岑荔荔知道,自己这辈子已无可救药。
船王的儿子和橡胶大王的女儿,诗人和读者,郎才与女貌,这世上还有比他们更般配的一对吗?1938年底他们结婚了。
从1938年初订婚,到1939年的7月,是岑荔荔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们的婚后生活如她想象中一样美好,但欢愉短暂,仅仅维持了一年。
1939年7月20日,岑荔荔的19岁生日,在这一天,周公子被捕了,罪名是与“那边”有牵连。
警察是来家里拿人的,变故发生的时候,周家正在给岑荔荔庆祝19岁生日,白天碍着父母亲朋的面子,先做了传统的席面,吃寿桃和寿面,晚上就是小夫妻的独处时光了,他们夫妻是新派人,周公子给岑荔荔买了一只奶油蛋糕,插两支蜡烛代表1和9,岑荔荔握着手许愿。周公子好奇地问她:“你许了什么愿?”
岑荔荔笑一笑,没有告诉他。
然后就听到了喧闹声,楼梯的咯噔声,门被粗暴地推开了,荷枪实弹的警察一拥而进,周公子站起身来,他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天了,他厉声喝止了警察往里走的脚步:“站住,我会跟你们走的,走之前先让我吃完蛋糕,今天是我夫人生日。”
他是诗人,竟然有军人威严,警察们相视一眼,退了出去。
周公子像是没有发生过刚才的事情那样,吃完了妻子的生日蛋糕,为她裹一裹披肩,柔声说:“我跟他们走一趟,很快就回来。”
他却再没有回来。
1939年周公子被判终身监禁,监禁地点是提篮桥监狱。
岑荔荔好后悔,她许的愿是和周公子一生相爱,若是早知道,她应该许愿他一生平安。
那之后的事情我知道,因为周公子的牵连,岑周两家的生意也一蹶不振,1943年,岑荔荔得重病来美国医治,同时,为了维持岑周两家的开支和营救周公子,岑荔荔开始学做生意,不愧是橡胶大王的女儿,她做生意很漂亮,可以说,在曼哈顿这套价值不菲的房产,全是岑荔荔两手赚来。
后面的事情便是不可说,1949年,上海光复后,提篮桥监狱里的政治犯被无罪释放,其中就包括周公子,那一年周公子与岑荔荔离婚,两年后,他娶了新人,终其一生,也没有去过美国。
不可说,不可说,我收拾好东西,打算告别,那老贵妇却用一双婴儿的眼睛好奇地望着我:“这就走?不听后面的事情了吗?”
她突然笑起来:“正好,我也乏了,后面的事情,让霁晴讲给你听吧。”
我的脊背一凉。
霁晴,是周公子的笔名。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就在两个月前,死在了香港家中。
我僵硬地回过头,看到了他,他站在楼梯上,像是已经站了很久,儒雅的老先生,他严肃地向我点点头,目光再转向岑荔荔时,已是柔情似水。
陈叔推门进来,搀着岑荔荔上了楼,经过他身边时,他为岑荔荔掖了掖披肩,亲昵的让人脸红。
等到岑荔荔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我才忍不住压低声音对他说:“你不是周公子,你到底是谁?”
他决计不会是周公子,真正的周公子已经死了,可是他却以周公子的身份在这房子里自居,且没有人戳破他,我甚至已经脑补了一个阿加莎式的悬疑案。
他笑一笑:“我当然不是周公子,我叫邱雨路,是荔荔的老朋友。”
他顿了一顿,接着说:“一个她不记得的老朋友。”
邱雨路,就是我感兴趣的那个,邀请岑荔荔去舞会,却被拒绝的年轻人。
岑荔荔不记得他了,对于她来说,他是若干个被她拒绝的人之一,唯一的不同是,他写诗,且因为写诗,被她分外刻薄,但她不记得他的脸和名字。
他在她的宿舍楼下读诗,他自己写的诗,他知道她的未婚夫是个诗人。
她的楼下有一棵树,秋天到了树在落叶子,他站在树下念了半小时的诗,半小时后,她宿舍的窗户推开了,那张让他魂牵梦萦的脸探出来:“别读了,我是不会参加舞会的。”
他抬起脸来看她:“我看过你周霁晴的诗,如果你喜欢诗歌,我写的比他好。”
岑荔荔眯了眯眼睛,这是她发怒的前兆,然后她砰地关上了窗户,把他结结实实地关在了自己世界的门外。
邱雨路不敢再擅动。
那时代毕竟保守,邱雨路知道,岑荔荔是别人的了,但他不甘心,他偷偷跟踪岑荔荔,为的只是在她嫁人之前多看她几眼。
她和女伴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跟踪她,她去图书馆的时候他跟踪她,订婚后的岑荔荔沉浸在对未来的想象中,在少女的娇憨之上有了即将成年女人的羞怯,越发的美丽,令他心生妒忌。
一个下雪的冬日,岑荔荔去市图书馆,从学校到图书馆,需要经过一片小树林,冬天的小树林,叶子落光,枝桠秃秃,地上有落叶松球和积雪,岑荔荔穿一件呢子大衣,双手插进衣兜里,小声哼着歌步履轻快地在前面走,落地有沙沙声,邱雨路小心翼翼地远远跟在后面。
但是他终究还是暴露了。
岑荔荔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出来吧。”
邱雨路磨蹭蹭地从树后走出来,岑荔荔没有认出他就是那个楼下念诗的人,她向警告每一个追求她的登徒浪子——如她所说,这种人是很多的——那样,严肃地警告他:“我已经有未婚夫了,请不要再跟着我。”
她严肃起来更漂亮,小小的、幼稚的鹅蛋脸,让邱雨路神魂颠倒。就在他神魂颠倒的时候,岑荔荔走了。
一个月后,岑荔荔办了休学,回家等着嫁人,从那之后,邱雨路没有再见过她,直到1943年。
其实他本来有机会见她一次的,在她的婚礼,但是他不敢,怎么忍心见心上人为他人披嫁纱?
1943年,岑荔荔为病来到美国,而那时的邱雨路,在美国做一名医生。
天可怜见,他又见到她了,但是她不认识他了——准确的来说,她从未认识过他。
岑荔荔五劳七伤,23岁的年纪,身体连32岁的都不如,邱雨路知道她这些年的境遇,知道她的丈夫入狱,他从未放弃过打探关于她的消息。
“岑荔荔为什么会把你当做周公子?她得了阿茨海默综合征?”
我的眼神里满含敌意的质疑,我是个感性的小说家,在和岑荔荔的谈话里,我已经成为了一个坚定的周岑cp粉,而现在竟然有人冒充周公子,来骗取岑荔荔的感情——或许还有财产。
邱雨路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淡淡地问:“你被周霁晴和岑荔荔的爱情故事所感动,对吗?”
我磊落点头,他笑:“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相爱如斯,1949年他们又是为什么离婚?”
我迷惘,邱雨路一字一句,为我解惑:“因为,周霁晴,根本不爱岑荔荔。”
我震惊如眼见火山爆发:“不可能,他们第一次在舞会见面……”
他打断我:“那次我也在,周霁晴拒绝了岑荔荔的邀约,他说他不舒服。”
“那他被捕的时候说等我回来……”
“他被捕的时候实际在文敏公寓。”
文敏……周公子与岑荔荔离婚两年后娶的新妻,原来他们竟然早就相识?我所读关于岑周二人的文章里,从未有人提及这个。
“那岑荔荔……”
邱雨路指指自己的脑袋:“脑袋里出了点问题,但不是阿茨海默,她的记忆出了错,对有些事情做了美化,有些事情做了扭曲,她记忆里关于自己和周霁晴相爱的部分,其实全是自己的杜撰。或者说,是她的梦想。”
呵,梦想,我愣在原地。
周霁晴不爱岑荔荔。
尽管她美丽,尽管她富贵,尽管她勇敢,尽管她爱他。
但他不爱她,他所爱另有他人,文敏与他早就相识,但他的家庭不接纳文敏,他接受了家里安排的婚姻,但不接受家里安排的“爱情”,在他和岑荔荔短暂的婚姻里,文敏一直像个影子一样存在,后来他入狱,文敏亦不离不弃,她从16岁开始,用一生等他,在1951年终于嫁给了他。
很动人是不是,如果没有岑荔荔。
同学聚会上,有人谈起岑荔荔,谈她在爱情和婚姻上的不如意,有人惋惜,有人幸灾乐祸,邱雨路独自走出去,站在酒楼的天井里,仰着头看了一会雪,回来的时候脸上湿漉漉的,也说不清到底是雪水还是泪水。
他爱她,她的生命却被一个不爱她的男人给糟蹋了,他连眼见都不能眼见,只能听闻着,无能为力着。
1939年的春天,邱雨路接受家里的安排,去了美国,读医科,等到1943年再见岑荔荔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了一名医生。
岑荔荔没有认出他来。
他按捺住心里汹涌澎湃的失望情绪,脸上带着微笑给岑荔荔量血压,他的手轻轻触碰在她消瘦了下去的小手臂上,以一个医生对病人的名义,他开玩笑地问她:“我觉得岑小姐好面善,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岑荔荔摇了摇头,她婴儿似的一双眼睛让她说不了谎。
后来邱雨路成了岑荔荔的家庭医生。
他亲眼看到了岑荔荔对周霁晴的爱,岑荔荔所有的忙碌都是为了周霁晴,最初,她还抱着把他救出来的奢望,后来眼见着奢望真的是奢望,她开始把目标降低到至少让周霁晴在牢里不至于太受罪,这些都需要钱。他看着岑荔荔的病为了周霁晴一点点好起来,看着岑荔荔为周霁晴一点点成长起来,成为一个女商人。他没敢再对她说喜欢。
岑荔荔和周霁晴的离婚事件,他也亲眼见证。
那是1949年,解放战争已经到了最后,5月传来消息,解放军攻打上海了,打了半个月,月底上海终于解放。
一天早晨,邱雨路照常去给岑荔荔看病,进门看到岑荔荔满脸笑容,她给邱雨路看了一份报纸,那份报纸漂洋过海从中国寄来,上面刊载着一个消息,提篮桥监狱的政治犯们被无罪释放了。
邱雨路看着她的笑脸觉得心酸,她丈夫获释的消息,她竟然是从报纸上看到,这样还欢天喜地。
邱雨路觉得很绝望,他自暴自弃地想,哈,等到周霁晴来了美国,自己一定要给他做个好好的检查,保证他能活到七老八十,陪岑荔荔漫长时光。
但是周霁晴没有来美国,来美国的是一份电报,电报内容是,他要与岑荔荔离婚。
电报来之前,岑荔荔正要出门。
她要去给周霁晴汇款,汇一笔让他来美国团聚的款子。
读完电报,她知道不必了,但还是站去来走了出去,邱雨路看出她的失魂落魄,他拿了一把伞追了出去,外面在下雨。
他跟在岑荔荔身后,举着伞沉默地跟着岑荔荔毫无目的地地走了好几条街,岑荔荔突然停下来,眼睛是没有焦距的,她问:“霁晴是不是嫌我当初来了美国,没有留在国内陪他?我去给他汇款,让他来美国,他来了后你要替我作证,同他讲,我当时是实在病的没办法。”
邱雨路觉得鼻腔酸涩,他柔声回答她,好。
钱还是汇了出去,岑荔荔等了一个月,一个月后,她终于接受了事实,在协议书上签了字。
签字的时候她的手抖的厉害,她的帕金森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
那一年,1949年,祖国解放了,岑荔荔的丈夫却失去了,永久地失去了。
岑荔荔的记忆是在1953年开始出现问题。
她不再记得和周霁晴离婚的事情,也不再记得故国已经换了新天地,在她的记忆里,周霁晴还在狱中,需要她的接济,她每个月照旧汇钱回国,给“狱中的丈夫”。
没有人纠正她的记忆,1953年开始,岑家不再买报纸,邱雨路每次踏进岑家都觉得窒息,这是一个欺骗的世界。
岑家其他人却不这样认为,陈叔的父亲,老陈叔,他是岑荔荔的管家与照看她长大的保姆,他语气平静地对邱雨路说:“只要她觉得快乐,事实是怎样的,有什么重要呢?”
可这是自欺欺人。
1954年底,岑荔荔记忆出现问题一整年,邱雨路终于爆发,那天他给岑荔荔看病,岑荔荔歪在床上,吩咐老陈叔下午不要忘记给霁晴汇款,邱雨路突然开口:“你们已经离婚了。”
岑荔荔睁大了她无一丝蛛网的眼睛,诧异而惊奇地看着她,然后又转头看看老陈叔,老陈叔有点不知所措,邱雨路再次开口:“陈叔,不要再帮她自欺欺人了,岑荔荔,你和周霁晴,五年前就已经离婚了,五年前周霁晴被新政府无罪释放,他跟你离了婚,现在已经是1954年,周霁晴再婚都已经三年了,你不要再骗自己了,他不需要你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被折成四角的报纸,展开来给她看时间:“你看,1954年。”
他有备而来,整个屋子里一阵吓死人的寂静。
然后岑荔荔突然抡圆胳膊,狠狠地给他一个耳光,她帕金森的手不停地抖动着,像她第一次拒绝他时候,她楼下那棵落叶的树。
邱雨路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推开门下了楼。
半个月,他没有去岑家。
半个月后,他去了越南。
他来到了越南,西贡,岑荔荔的童年和少女时期在这里度过,他在岑家老宅的对面租了房子,每天遥望着岑家老宅的门,想象着16岁之前的岑荔荔,她从大门里出来,她在门外放风筝……如果早来越南就好了,在岑荔荔还没有读到周霁晴的诗之前,来到越南,遇上她,爱上她,读诗给她听,让她爱上自己的诗,爱上自己的人。
渐渐地,望着岑家门的时候,邱雨路也出现了幻觉,他似乎真的可以想象出,童年时期的自己,少年时期的自己,在岑家的门外,和同龄的岑荔荔一起玩耍,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他想回去了,回美国去,告诉她,他理解她了,因为他得了同她一样的病。
世间最苦求不得。
但是他没能回去,在他预备回去的时候,越战爆发了。
这场战争旷日持久,持续了整整二十年。
因为种种原因,邱雨路滞留越南,等到1974年,越战结束前夕,他终于回到美国的时候,他已经五十七岁,而岑荔荔,也已经五十四岁。
大半个世纪过去了,大半生已经被战争糟蹋完了。
站在岑家大门外,邱雨路觉得像是一场大梦。
他坐在岑家的客厅沙发上,楼梯咯吱咯吱响,岑荔荔下楼来了,她停在楼梯一半处,没有继续下来,一双婴儿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你是谁?”
她忘了他,再次忘了他。
鬼使神差的,邱雨路回答她:“我是霁晴啊,我被释放了,我来找你了。”
他已经做好了被再抡一个耳光扫地出门的准备,没有想到的却是,岑荔荔的眼神柔和了下来,含情脉脉,让人脸红,她的脸也是红的,好像为刚才没有认出丈夫而感到害臊,她走下来,挽住他的手臂,眼神就如同1938年她在舞会上向周霁晴邀舞时候那样,她说:“你来啦,我等了你好久。”
1974年,岑荔荔等了半生,终于等到了和她“丈夫”“周霁晴”的团圆。
岑家合家上下对此很快地都适应了下来,就像这二十年里伪装周霁晴还没有同岑荔荔离婚那样,岑家的人有伪装的经验和天分。
岑荔荔总是拉着“周霁晴”讲他们那短暂婚姻里的事情,她问他,你记不记得爸爸那只黄嘴鹦哥?你说过要送我一只的,可惜后来你就走了。
“周霁晴”温言软语地回答她,记得呀,转头他就去花鸟市场买了一只黄嘴鹦哥。
他知道,什么黄嘴鹦哥,什么许诺,都是岑荔荔自己一厢情愿编织的记忆,没关系,他陪她,活了半个世纪,经历了战争和离乱,只要活着,什么梦都好织。他陪着岑荔荔,帮她把一出杜十娘,生生织成了王宝钏。
关于岑荔荔为什么会相信自己就是周霁晴,邱雨路想,或许是因为,她等待太久了,她等了几十年,近乎半个世界,像等一艘轮船,等的太绝望,总也等不到,如果此时有一条小舢板经过,告诉她,这就是轮船,她也会相信的。
她相信的不是谎言,而是自己的梦想。
而关于自己,邱雨路相信,岑荔荔是真的忘了自己,那个在她楼下读诗的爱慕者,那个跟踪她的爱慕者,那个被她打出门的医生,在尚且健康的她认知里都是不相干的三个人,她唯一认识的是医生,而在她病后他离开的二十年里,她忘记了医生。
岑荔荔太爱周霁晴,爱的自己的世界里没了别人。
那么邱雨路也不介意,不介意爱岑荔荔,爱到自己的世界里没了自己。
回国后,我和季然和好了。
至少我们是相爱的,至少我们明确地知道,自己爱的就是彼此,不是谁的替身,不是谁的影子。
多么难能可贵。
我向他讲了岑荔荔周霁晴与邱雨路的故事,他是工科生,却依旧听的很唏嘘,同时他告诉我,橡胶一次来源于印第安语cau-uchu,意为“流泪的树”。
流泪的树,我想起了岑荔荔的眼睛,那样干净清澈如同婴儿,她没有眼泪,她奇异的记忆把她的眼泪都吞没了,在她的记忆里,一切不好的事情都可以扭曲成幸福的。
季然问我:“你不替他们觉得悲哀吗?”
他们?岑荔荔与邱雨路吗?
我想了想,摇摇头。
世间最苦求不得,世间最幸是求仁得仁。
至少在她和他虚构的那个世界里,她爱的人是爱他的,而爱她的人也可以尽情地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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