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长长走廊的一间间病房,我走得悄无声息。医院心内科的病房门是不能从里面反锁的,即便如此大多数病室的门仍仅仅是虚掩着的。这样做看似为方便有突发状况时医生护士进出,实际上每个病房里都是两三个家庭混处,大家都更愿意保持空间开放。
病房门上面都有个大大的窗,是为了方便从外面观察的。我走过每一间时都要看看里面的人,就像是医生在巡视。我经常想象在我探头时正好也有一张苍白的脸出现在窗口和我相对,于是就觉得特别刺激。
只有最后一间门是肆无忌惮完全开着的。
这间病室和厕所紧挨着,拐个弯就是厕所的门,规划时还被厕所占去了一部分空间,所以就特别小,只能放一张床。小点也就算了,关键是这个房间还能闻到厕所的消毒水味。
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后我摸到了一些规律,被安排到这间小屋的一般是两类病人:一类是因为病痛会呻吟哭闹的,或者脾气不好和他人不好相处的,于是把他们单独安置以免影响其他人休息;二就是快死的没有抢救价值的病人,家属不肯加钱进加护,为避免半夜死在人堆里也安排到这,算是临终关怀的地方吧。
结合地点和施廷的排泄论,我把这间厕所边病房称为排泄屋。人生在世什么都是排泄,才华需要排泄,亲情需要排泄,爱情更是一种排泄,等你排泄完了,这个世界就会把你也排泄了。
敞开的大门反而让我不好意思窥视。等我出来转弯时察觉小屋里有一对亮亮的东西对着我,很明显那是一双眼睛。
我想继续往前走,可是那双眼睛是那么执着、那么坚定地看着我,我有种被点名的感觉。突然意识到对方可能是需要帮助,于是我在门口停了下来。
这里是医院,一个多月来我从没在病床上发现这么专注的眼神,我站在门口有点不知所措。
只有病人躺在床上,并没有陪护。我们对视了几秒,我才轻声问:“需要我帮忙叫医生吗?”
感觉对方摇了摇头,于是我准备离开。
这时候我听到细若蚊鸣的声音从里面飘来:“进来。”我愣了一下,迟疑着站着没动,这时候我很确定地听到对方再次说:“进来。”
站在床头我有点后悔,床上的病人说不出的怪异。
你只能感觉她是个女的,一个干瘪的女人。整个人脂肪似乎被抽干了,就剩下一层皮。而且皮肤蜡白,有种腊化的透明感。她的头颅不成比例地巨大,额头上青筋清晰可见,头发很长但是稀疏,细细黄黄的贴在皮肤上。因为两颊深陷,所以眼睛就显得特别大,嘴唇变成了一条粉红色的缝。
她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我,然后笑了,像朵白菊花:“你怎么不睡觉呢?”
我无法判断她的年龄,谨慎地用对长辈的语气回答:“马上就去睡了,上个厕所。”
既然没事,我挤出点笑容打算走人。用我粗浅的医学常识也能判断出她严重的营养不良,多半因此导致心力衰竭一类的病才进了心内科。她不哭不闹却单独住在这间屋子里,搞不好是快要死了。想到这些我还是有些紧张。
她摇了摇头,说:“这么多天看你都没怎么睡,下半夜还在走来走去。”
我晚上虽然有时喜欢四处乱走,却很少往这个方向走到底,除非是上厕所,毕竟医院厕所独特的臭味真的很影响心情,想想每次上个厕所都被她关注,心里有点舒服。
我笑了笑:“还年轻,照顾病人熬两天没事。您怎么还不睡呢?多睡觉好得快。”
她摇了摇头:“那也不该熬夜。我是不敢睡,我快没有血压了,睡着了可能就醒不过来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就这么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虽然下雨气温并不低,她却盖着厚被子,身体瘦小得在被子里仿若无物,我估计了一下,也就一米三左右,和半大孩子差不多。
沉默让人难受,我克制地微笑,打算就此告辞,不过对于一个能安安静静躺在排泄屋里的人,我还是充满敬畏的。
她突然摇了摇头,面部虽然已经干瘪,眼睛里的表情却更丰富了,像个et:“我一直在想象,像你们这样健康活着的人平时是什么样的感觉?可我想象不到。我知道我这样下去活不长,可我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有点期待,你能理解吗?”她突然说这么多话很奇怪,但是说得很平静,就是气息控制得不均匀,音调高低把握也不是很好,好像在说一件很好玩的事。
医院里贴近死亡的人太多了,他们每天都被形形色色的人用各种自以为是的方式安慰,这种盲目安慰的价值我很怀疑,毕竟大家在死亡这个问题上都没什么发言权,那些絮絮叨叨的空话更像是对死神的不敬。我不喜欢说这种场面话,我也没料到她会突然和我说这么私密的话题。
我微笑着没回答,也许现在该做的是哄着她尽快平静下来,然后回去继续看我的书:“你应该多吃点东西,先让自己强健起来,不要想这些空洞的事情。”
她笑了,露出整齐的小小的白牙:“我积蓄了很长时间的力量,所以现在能说话,能说说话让我很满足。”
她的语调很奇怪,似乎缺乏与人沟通的经验,语气重点模糊且飘忽不定,有那么一霎那我觉得她并不是对我在说话,而是对着周围空气说的。而且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奄奄一息的特质,如果不是眼睛里光泽闪动,你会相信她可能下一口气接不上来而突然断气。同样是重病,我父亲就不同,这几天挂扩张心血管的药物和各种营养剂,整个人都泛着红光,气色比我都好。
“有力气了就更应该保存体力,积极配合医生。”我扛不住开始说套话。
她摇摇头,叹口气。转过头看看窗外,然后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说是真的在下雨吗?”
一个闪电划过,我看到她眼睛里的光彩忽明忽暗,满脸的落寞,额头上青筋更加清晰可见。
如果她从小就这样虚弱,的确不太可能经历过风雨,雨对她来说和彩虹一样都是虚幻不可触摸的,窗外的世界对她来说也都可能是不真实的。
这种问题太复杂,我不想花时间纠缠下去。
“如果你睡不着的话可以心里默念数字,或者数羊啊什么的,等你觉得枯燥了乏味了,可能就睡着了。”我尽量开导她,也想尽早脱身。
她还是摇头:“我不能睡,我血压太低了。”
“医生说你不能睡着?”
她摇了摇头。
我笑了:“你是不是一个人在医院睡觉害怕?”
她也笑了,又摇了摇头。
“不要怕,我就在外面的长椅上看书,你心里想着有人在外面帮你守着门,心里就踏实了。”我笑得很坚定,还在胸口握了握拳,给她鼓劲。
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叹了口气,然后轻声说:“我不怕的,真的,很多事情你不会明白。”她依旧看着我:“你对我真好,我告诉你一个咒语,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好吗?”
我笑了笑,她太寂寞了,在没话找话拖着我:“什么咒语?”
“如果你以后一个人晚上害怕、遇到困难或者心里特别难过的话,可以默念:婆珊婆演底。”
我一愣,这是什么话?心中涌起一丝异样,突然就不想再继续闲扯,再说下去不知道还会说出什么来,我可不想大半夜听一个快死的人神神叨叨,于是刻意做出一个客套的微笑,打算离开。
“婆珊婆演底是黑夜之神的大名,在夜深人静、鬼怪盗贼开始横行时,他就出来保护众生,驱除恶梦,所以以后你一个人晚上害怕时就默念:婆珊婆演底。他会保护你的,你一定要记住!”她一句句说得很认真很急切,说到最后大口喘着气,大大的眼睛有一种透明感,直勾勾地看着我:“这句咒语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窗外的风雨声更大了,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楼下的大树摇摆得很厉害,好像要从泥土里挣脱出来逃走。
我收回目光看着床上的小白人:“你多大了?”我轻声问她。
她伸出两根细细的手指,比出二十五:“我应该会比你小一点点吧。”
居然和我一个年龄,我又静静地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也静静地看着我。
以前我看过奶奶的一本佛教小册子,里面有关于慈悲的解释,慈爱众生并给与快乐,称为慈;同感其苦,怜悯并拔除其苦,称为悲;这个凌晨在这个小屋里我突然有种开悟的感觉。看着这个同龄人陷入这样的病痛,我意识到之前对生命的理解还是肤浅的,活着有比死亡更糟糕的状况。
我的眼睛有点潮湿,茫然摇摇头。
她笑着问:“你为什么摇头?”
我又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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