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年，十月初四。

洪武街桥下百货行正式开业。

我们放了炮仗、舞了狮子，甚至还请了金捕快来捧场，可惜，除了留得满地的碎屑以及空气中的火药味外，并没有迎来想象中火爆的场面。

热闹过后，街上的人就散了大半；有进店来瞧瞧的，但也没几个人买东西，瞧两眼就走了。之后一整天，陆续迎来一些客人，问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是负责收钱记账，粗略算来，勉强挣得三钱银子，刚好够一个人的工钱。

这还没把本钱算进去。

我问狗子：“照这么下去，一个月，咱也才收入九两银子啊？”

狗子倒无所谓：“刚开张不都这样嘛，知道咱们店的还不多。况且，咱们卖的是百货，虽然每家都用，但不是每家都缺，慢慢来呗。”

佟小玉刚好从后院进来，笑说：“你以为咱开的是酒楼呢？门庭若市？就算是酒楼，也只有吃饭的时间才门庭若市。生意哪有那么好做的？”

狗子帮腔：“他哪懂做生意？”

我：“得。我确实不懂。”

狗子：“不过话说回来，咱照这么零零散散地卖，确实也不是办法，销量太低，收入上不来。小玉，你说有没有可能，咱找一个大客户，一次性订购大批量的那种，要那样的话，不仅收入上来了，我还免得一个一个地费口水。”

我抬头：“你觉得有哪家会一次买百十根笤帚上千个碟儿？”

狗子：“怎么没有？大院子不需要那么多笤帚？酒楼饭馆不需要那么多碗碟儿？我跟你说，如果能给哪个豪绅大官的府邸专供这些东西，不说别的，咱铺子就可以够养活了；要是找着两家，那就是源源不断的银子。”

我闭嘴。

事实是，生意上的事情，我的确一点也不懂。

狗子冒出这个想法，不知道开始和佟小玉讨论什么，偶尔来一两个客人，他就上去说这说那，和我干的活儿比起来，的确比较费口水。

我笑了笑，继续算账。

……

店铺经营的事情，我决定不再过问。

守田更是如此，他说，上工的时间，他只管干活儿，掌柜的叫搬东西就搬东西，叫帮人运货就帮人运货，到了月底，他只管拿工钱就是。

很不错，守田一如既往的淳朴。

只是，我却不能像他那样。

买茶叶那天发生的事情，我和狗子都没说，准备让它烂在各自的肚子里。除此之外，我还一直在想，这块地皮，我们究竟是怎么拿到的？我不想稀里糊涂，但又没办法不稀里糊涂，最后还不能在他们面前表现出来。

这种感觉，让我很难受。

直到，我们开业这天的傍晚。

守田在准备晚饭，狗子在库房点货，而佟小玉替代了我原本的位置，一边打算盘，一边数银子。这时，来了一个人，看起来，不像顾客。

不管怎么样，我还得迎上去。

我：“这位先生，需要买点什么……”

我怔了一下，迅速回想，才发现来人竟然是那天悦来客栈里的“二爷”。

二爷有没有认出我不清楚，实际上他也没有正眼瞧我，只用有身份的人独有的倨傲之色，在店里扫了一圈，最后说：“我找你们掌柜。”

狗子正好从后院进来：“谁？谁找我？”

佟小玉也抬头，恰好和二爷对视。

我有点懵。

二爷转眼看了看狗子，也不知道是什么表情，好像终于认出我们来了。

狗子过来：“您是？”

二爷：“我姓陆。”

狗子：“你……您就是将地契让给我们的那位陆府老爷？”

二爷默认。

狗子看了我一眼，神色带着几分凝重。

我心中也一沉。这位陆老爷，头先把地皮无条件让给了我们，这会儿又亲自登门，谁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结合金捕快对陆府行径的描述，让我有些不详的预感，尽管狗子说签了地契还能怎样，但我觉得，没那么简单。

意外的是，这一次，我的确多疑了。

陆老爷没有多理会我俩，和佟小玉对视了半天，终于开口。

陆老爷：“丫头，还没认出我来？”

佟小玉想了半天，看起来从第一眼她就察觉了什么，但细想想不出来。对方是个有身份的人，于是她也只有尴尬地说：“抱，抱歉，没想起来。”

陆老爷：“那年我去汉中的时候，你不是还说要随我来京城玩吗？”

佟小玉一怔，终于想起来了。

陆老爷：“那会儿，你才十岁还是多大来着……”

佟小玉一激动：“你是陆伯伯！”

陆老爷微微一笑，这一刻，才算有点平和的感觉。我看着他，松了一口气。这个二爷，即便脸上笑着，都能让我有种微微的窒息，对我来说，属于独眼蛟那一层次的人。不过好在，他是小玉的长辈，似乎，还助过我们一把。

佟小玉从柜台走过来，和陆老爷寒暄了一会儿，听话里的意思，好像这个二爷跟佟总镖头是故交，关系不浅，佟小玉算是他的世侄女。

我和狗子对视一眼。

倒有些尴尬了。

佟小玉：“陆伯，原来这块地是你让给我的啊？”

陆老爷：“我府上的管家那天回来说，对方是个姓佟的小妮子，汉中来的，口气还很大，我一猜，再着人查一查，不就知道是你了？”

佟小玉翘起嘴：“你查我？”

陆老爷摆出长辈的架子：“我查一查你还不行了？”

说着，他同时还看了我和狗子一眼。

我听出的意思是，他既然查了佟小玉，显然也连我们仨一起查了。他是佟小玉的长辈，查一查小玉身边的人倒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查出我们什么，假如查出了会怎样？而假如没查出又会怎样？

我又开始谨慎起来。

陆老爷继续和小玉唠家常：“你一个人跑出来，你爹都快急死了，前段时间还差人来问我呢。谁想，你个小妮子居然就在我眼皮底下蹦跶。”

佟小玉撒娇：“你可不许告诉我爹！”

陆老爷：“好，不说。”

说完，陆老爷转身看向了我和狗子，意味不明。

狗子哈腰：“陆老爷。”

陆老爷：“你们，是那天悦来客栈那几个？”

我点头：“是。”

陆老爷微微皱了皱眉，也许，源自于那天的状况，我们仨一人带着一把剑，某个蠢货还不小心露出一把，现于众目睽睽之下。这件事，陆老爷怎么看，我不知道。他问说：“你们几个小子，是怎么和小玉认识的？”

佟小玉抢先说：“陆伯，他们是我朋友。”

陆老爷没理会，仍然看着我们。

狗子准备回答，但我在他之前开了口：“赵镖头。是赵镖头把我们带来京城的，我们和赵镖头是朋友，然后，机缘巧合就和佟小姐认识了。”

陆老爷：“既然是赵信的朋友，我就放心了。”

狗子：“是。”

陆老爷最后看了我们两眼就不管了，回头继续和佟小玉说：“妮子，今天你世祖母过寿，你和我回家里去，让你祖母见见你，高兴高兴。”

佟小玉：“今天？”

陆老爷：“怎么？我亲自来请你你都不去？”

佟小玉：“哦。”

看起来，佟小玉也是在外面野、但在家里平时比较乖的那种，不怎么敢忤逆长辈，只能是跟着陆老爷走了。我看得出，她本来是想带上我们仨一起的，可惜开不出口；而陆老爷也不提，让我们好生看着店，就走了。

我和狗子又一对视。

好像，一时都还没有接受过来。

……

陆老爷走后，狗子一愣，接着抱怨起来。

狗子：“什么玩意，说了半天，我以为要说请我们过府做客呢。”

我白他一眼：“得了吧，人什么身份，咱什么身份？你没看他都不爱跟我们说话嘛？我觉得，他不站在小玉的角度防着咱们，就不错咯！”

狗子骂：“狗眼看人低！”

我：“你不就是狗子吗？行了，看看守田做好饭没，吃饭。”

守田正好也端着盘子从后院进来：“马上就可以吃了……欸？小玉呢？”

我摊了摊手。

狗子手也不洗，取了筷子，就夹起守田做了四喜丸子，瞧了半天。当然，我也没看出那是四喜丸子，是守田之前说他要做的。狗子夹起看了看，没敢入嘴，还有些哭笑不得，对守田说：“这就是你说的……你会做？”

守田尴尬地笑：“第一次，但是已经有经验了。”

狗子：“唉！人小玉去吃宴席，咱们呐，就只能在家吃假丸子了。”

守田：“宴席？”

我叹气，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对守田说了一遍。

我们仨，像往常一样在店里搭一张小案，吃起晚饭。小玉不在，狗子说起话来，也没那么多顾忌了。他说：“人老娘过寿，小玉不就是去吃宴席嘛。”

守田听明白了。

然后他问：“那个陆府老爷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

狗子：“我知道啊。”

我：“你知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狗子：“我出去谈生意的时候，听人家说的啊。这个二爷，在京城可是个大人物，好像也是跟小玉她爹那样发迹起来的，也难怪他们两家认识。虽然我不喜欢，但小玉既然和这个二爷有关系，那咱以后的生意就好做多了。”

我不置可否：“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