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未昭扬起头来,看向朱红饰琉璃瓦的院墙墙头,那边空无一人,她却皱着眉头好像有着人似的:“不要跟着我。”
鱼家家主背着手走在前头,听到动静顿了顿,没有回头,拿出的是尊重客人和别人的私下沟通的架势。
代未昭摇摇头,固执地望着空气:“我有什么好跟着的,你乖乖回席那边去看着。留着杨探儿一个孩子在那里,我不放心。”
空气静谧,鱼苑的蝉鸣蛙声一浪一浪的传进来。
代未昭却收回目光,终于抬脚继续走了起来。
朱红琉璃的院墙一折,转眼就到了鱼家家主的院子。
麝香五角小金炉在院子角落里高低错落地摆着,飘出悠悠的香雾四处缭绕,暖融融地泛出旖旎的慵慵气息,淡红粉绸的舞女捏着水袖聚在厅堂,见两人进来莺莺燕燕娇声问好。
鱼子文问道:“你看跳舞吗?”
代未昭摇摇头。
看不懂。
鱼子文啧了一声,一摆手,舞女们扭着腰身退下了。
然后又问:“奏琴听歌?”
代未昭继续摇头。
鱼子文不无遗憾地甩袖让弹琴的两个小丫头也抱着琴下去了。
代未昭刚要落座,鱼子文又问:“那么……手谈一局?”
代未昭深吸一口气,答道:“在下是个粗人,不会下棋。”
鱼子文眉毛一扬,叹息道:“可惜可惜。”
也不知道在可惜什么。
接着就看见两个侍女抬着珊瑚案几走了进来,轻手轻脚地躬身将案几摆在代未昭和鱼子文之间。
珊瑚案几上划出方形,安置着华光沉沉的黄金棋盘,两旁雕出凹洞,搁着墨玉和白玉的棋子。
鱼子文伸手一拂,大袖一摆,不容分说地坐下来:“下一局吧?在下聊天的时候不玩点什么就不舒服。”
代未昭定定地看了棋盘一眼,面无表情地坐下来,抓了一颗棋子。
棋子触手温凉,和当年东宫的棋子的手感一模一样。
这棋盘……
代未昭不动声色地打量一下,悄悄抠了抠棋盘一侧,果然在上面摸到了一个古老的划痕。
……只怕就是太子失势后流落到民间,历经百年磋磨,被买进了鱼家。
但与她而言,与这棋盘相见也不过是十年前罢了。
“啪嗒”
那一次,齐皓白那是仿佛是把棋子摁在这个地方来着,代未昭思忖着落了子。
鱼子文惊异道:“未昭方才谦虚了。我从未见人将棋子落在这里,果然是出手不凡。”
代未昭心虚地笑了笑,对于齐皓白下的这局棋,当时五皇子好像有点评来着,怎么说的就忘了。
鱼子文从未见过这种落子方式,犹豫良久放下棋子。
代未昭立刻吧嗒一声跟着落了子。
鱼子文没想到代未昭跟这么紧,叹一声:“棋行险路,剑走偏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未昭果然心思敏捷。”
一边说着,一边就暗自窥探着代未昭的神色,见她竟一点得意的样子都没有,反而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不禁更加慨叹这个代家姑娘沉稳得深不可测。
代未昭眼神跟着鱼子文的指尖棋子移动,淡淡开口问道:“您那天在鱼家的酒楼二楼叫我来,有何事指教?”
鱼子文正沉浸在研究代未昭这步步诡谲的棋局里,听到她问才漫不经心地昂起头来,答道:“没什么,姑娘一个孤女,沦落到父亲难葬,我听说后甚是同情罢了。”
“啪嗒”一声,身体微微前倾搁下棋子,抬起眼帘:“我听鱼安度说,姑娘只说了一句话,就震得代子丰连连点头答应了姑娘的请求,还将姑娘请进后堂……”
“这样啊……”代未昭点点头,仿佛说的人不是自己。
“啪嗒”落子。
真是单刀直入。
鱼子文淡淡一笑,低头细想了半天棋局,才落子问道:“那么,这吓到代家的小秘密是什么?在下也很想知道。”
“啪嗒”鱼子文刚一落子,代未昭立刻就闭着眼睛随意将棋子摆了上去。
鱼子文本是想借下棋试一试代家这姑娘的本事,这么看来,简直是才思敏捷,且谋略行事极险,内心警钟大响。
只是……
鱼子文皱起眉头:“这几步下来,仿佛有一个明显的漏洞啊。”
……唔,想起来了。
代未昭顿悟。
当时五皇子的那句点评是:“齐皓白你丫是不是疯了!我还在你这里压了五两银子呢!你不要钱我还要啊!这么明显的漏洞你也下得出来?”
鱼子文疑惑地看了代未昭一眼,小心翼翼地挪了子:“这是,新一步的陷阱吗?”
代未昭想了想,当时齐皓白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齐皓白开心地和太子平分了五皇子压下的五两银子,然后指着棋盘说……
……代未昭淡然道:“这是用棋子画的半朵小白花来着。”
鱼子文:……
然后就听见代未昭将棋子扔回棋盒,坐正了回答道:“鱼家的小秘密,阁下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鱼子文还沉浸在半朵小白花的震惊中不能自拔,闻声恍恍惚惚地应道:“嗯?我知道什么?”
代未昭笑了一声,看向对面的鱼子文。
一身竹青色长衫,罩着鹤氅,腰肩都生得极瘦削,但与其说这样的瘦削让她看起来像个弱质芊芊的女子,倒不如说更像是个书生。
那通身文雅淡泊的书卷气息冲淡了男女之别,使她看起来像是个比上官瞻更文人的文人。
但是这样一个一眼看过去只会联想到墨香缭绕的人,真的只是个文人墨客吗?
代未昭叹了口气:“我说,你天天趴在代家的墙头,听得还不够清楚?发生了什么,早就心里有数,何必问我?”
“轰!”
鱼子文第一次感受到了代未昭说出四百石时和代子丰一样的惊讶。
虽然面色没有一点变化,但指尖由于愕然一抖,墨玉的棋子就立刻滚落,乒乒乓乓地在地上转了几圈。
静谧的厅堂里,玉落的声音格外爽脆,也衬得厅堂更加寂静。
鱼子文种种心绪在胸腔里翻涌良久,终于苦笑了一声:“佩服。”
又道:“代老爷子警觉得很,被人盯着看久了,觉得不对,请了中原第一剑去镇家宅。颜朔雪坐镇代家足足一个月都没发现我,你却不过一夜就察觉到了……怨不得颜朔雪跟了你。”
代未昭听到颜朔雪的名字就笑了起来:“他自己都无法隐匿好自己的气息,又如何察觉你的气息。”
鱼子文摇了摇头:“他的隐匿自己的本事虽然不如我,但也已是万里挑一,只是……你是如何确定是我的呢?”
代未昭敲着棋子:“初时我不过是看那人身形纤弱,倒也不知道是谁,看到你时……”
鱼子文皱眉,一掸袖展了展纤细的胳膊,问道:“只是看到我,你能猜出来我会武?”
代未昭朗声一笑:“我又不是神仙,只凭看到身高外形,自然猜不出来。只是我早已知道鱼家家主是个刺客罢了。”
鱼家是经商世家,但真正的本事,其实是刺客。
关于鱼家有数不清的故事,真假莫辨,但最真实的就是,千年以来,每一任鱼家家主,都是女子,她会自幼学习鱼家精妙的武功,管理整个家族,代代相承,千年不变。
鱼子文道:“这不可能!”
缓了缓,才道:“……就是鱼家,也不过寥寥几个人真的知道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
代未昭沉吟着问道:“一百多年前,鱼家家主趁夜刺杀东宫太子,你可知道?”
鱼子文疑惑地点了点头:“是家祖母,族书中有载。”
代未昭颔首道:“霍将军那时也在场。当时齐皓白刚摆出了这样的半朵小白花,令祖母的小剑就进来了。然后……”
代未昭抠了抠黄金棋盘,在鱼子文目瞪口呆的眼神里娴熟地将棋盘从珊瑚案几上取了出来,咧嘴一笑笑出牙尖白芒:“霍将军就是这样,把棋盘扣到了令祖母的脑袋上。”
“……然后大家就认识了。”
……这是什么和什么?
鱼子文手在袖里摆弄了一下,暗自思索。
也就是说,代未昭在最开始下棋的时候,就想好了要摆这半朵小白花,就是已经算明白了一切,准备在这个时候坦白自己知道的内情?
鱼子文越发觉得代未昭谋算过人,城府深重,生出一点棋逢对手的欢欣来。
思考片刻,饶有兴致地抹开棋子:“你刚才是故意为之,下了一局烂棋,现在,我很想知道你真实的本事是什么。”
代未昭叹了口气,百无聊赖地放了一颗子:“阁下若是真心要谈生意,我们还是好好地就来谈谈生意吧。”
鱼子文手上一点没闲着地迅速落子,嗯道:“请说。”
代未昭道:“鱼家在东郊的三百亩荒地值多少钱?”
鱼子文一边“啪嗒”按下棋子,一边快速地计算:“一亩地六十贯,荒地四十五贯,三百亩荒地一万三千五百贯。”
代未昭垂眸落子:“我要借一万五千贯。”
鱼子文顿了顿,啪嗒一声将棋子按下:“你输了。”
一边收拾残局一边不甘心地继续摆子:“既是借,什么时候还?”
代未昭“啪嗒”落子:“明年秋收,我还两万五千贯。”
鱼子文紧跟着落子,对于这个几乎翻了番的数目没有一点惊讶,抬眼看了看代未昭:“如果你说的低于这个数一点,我就不打算借给你了。”
接连落几子后,代未昭笑了笑:“阁下到底是是做生意的人,没有大利益不会冒大风险。”
“啪嗒”
鱼子文道:“你又输了。背无大树,你也知道借你钱是冒大风险?”
代未昭道:“我离开代家那天,你不是在树上看热闹吗?我又没宗谱除名,要是我还不上钱,你可以直接去找代老爷子,从此鱼家又多一个代家欠条。”
鱼子文哈哈纵声大笑起来:“代老爷子知道了,怕是要直接让你气死。”
代未昭没有应声。
因为她笃定这件事不会发生。
鱼子文笑得前仰后合时,突然停了下来,定定看着代未昭,面色肃重:“我觉得很不高兴,你根本没有拿出你的诚意来下棋。”
“你还不还得上钱,我根本不在乎,代家老爷子生不生气也无妨,但是你不好好下棋。”
代未昭皱了皱眉头,刚要说什么。
就见鱼子文露出点肃重的笑意,像出鞘的鱼家小剑一样杀意冷冷,却还是带着固执的书生意气:“我要你和我下最后一局棋。如果你输了,知道鱼家家主是刺客这么大的秘密,还没有一点诚意,这厅堂下属于鱼家的侍卫就会一拥而上,杀了你灭口。”
“如果你赢了,我就权当是鱼家的朋友,知道了一个久远的小故事,如何?”
代未昭道:“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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